正文 第42章 清韻絮語(4)(2 / 3)

我離家的時候,家裏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但不知為什麼,母親偏有二三分田地。莊稼當然種不上,隻能種點綠豆之類的東西。我三四歲的時候,曾跟母親去摘過豆角。不管怎樣,總是有了點土地。有了土地就同雨結了緣,每到天旱,我也學大人的樣子,盼望下雨,翹首望天空的雲霓。去年和今年,偏又天旱。在掃墓之後,在淚眼迷離中,我抬頭瞥見墳頭幾棵幹癟枯黃的雜草,在風中擺動。我驀地想到躺在下麵的母親,她如有靈,難道不會為她生前的那二三分地擔憂嗎?我痛哭欲絕,很想追母親於地下。現在又憑空使我憂心忡忡。我真想學習一下宋代大詩人陸遊:“碧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我是乞借春雨護禾苗。

幻想一旦插上了翅膀,就決不會停止飛翔。我的幻想,從燕園飛到了故鄉,又從故鄉飛越了千山萬水,飛到了非洲。我曾到過非洲許多國家,我愛那裏的人民,我愛那裏的動物和植物。我從電視中看到,非洲的廣大地區也在大旱,土地龜裂,寸草不生。獅子、老虎、大象、斑馬等等一大群野獸,在幹旱的大地上,到處奔走,尋找一點水喝,一叢草吃,但都枉然,它們什麼也找不到,有的就倒斃在地上。看到這情景,我心裏急得冒煙,但卻束手無策。中國的天老爺姓張,非洲的天老爺卻不知姓字名誰,他大概也不住在什麼通明殿上。即使我寫了碧章,也不知向哪裏投遞。我苦思苦想,隻有再來一次“碧章夜奏通明殿”,請我們的天老爺把現在下著的春雨,分出一部分,帶著全體中國人民的深情厚誼,分到非洲去降,救活那裏的人民、禽、獸,還有植物,使普天之下共此甘霖。

我的幻想終於又收了回來,我兀坐在陽台上,諦聽著頭頂上的鐵板被春雨敲得叮當作響,宛如天上宮闕的樂聲。

濃霧又升起來了。

近幾天以來,我早晨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推開窗子,欣賞外麵的大霧。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霧。為什麼現在忽然喜歡起來了呢?這其中有一點因緣。前天在飛機上,當飛臨西藏上空時,機組人員說,加德滿都現在正彌漫著濃霧,能見度隻有一百米,飛機降落怕有困難。加德滿都方麵讓我們飛得慢一點。我當時一方麵有點擔心,害怕如果濃霧不消,我們將降落何方?另一方麵,我還有點好奇:加德滿都也會有濃霧嗎?但是,濃霧還是消了,我們的飛機按時降落在尼泊爾首都機場,場上陽光普照。

因此,我就對霧產生了好奇心和興趣。

抵達加德滿都的第二天淩晨,我一起床,推開窗子:外麵是大霧彌天。昨天下午我們從加德滿都的大街上看到城北麵崇山峻嶺,層巒疊嶂,個個都戴著一頂頂的白帽子,這些都是萬古雪峰,在陽光下閃出了耀眼的銀光。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象,我簡直像小孩子一般喜悅。現在大霧遮蔽了一切,連那些萬古雪峰也隱沒不見,一點影子也不給留下。旅館後麵的那幾棵參天古樹,在平常時候,高枝直刺入晴空,現在隻留下淡淡的黑影,襯著白色的大霧,宛如一張中國古代的畫。昨天抵達旅館下車時,我看到一個尼泊爾婦女背著一筐紅磚,倒在一大堆磚上。現在我看到一個男子,手裏拿著一堆紅紅的東西,我以為他拿的也是紅磚。但是當他走得近了一點時,我才發現那一堆紅紅的東西簌簌抖動,原來是一束束紅色的鮮花。我不禁自己笑了起來。

正當我失神落魄地自己暗笑的時候,忽然聽到不知從哪裏傳來了咕咕的叫聲。濃霧雖然遮蔽了形象,但是卻遮蔽不住聲音。我知道,這是鴿子的聲音。當我傾耳細聽時,又不知從哪裏傳來了陣陣的犬吠聲。這都是我意想不到的情景。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在加德滿都學會了喜歡的兩種動物:鴿子和狗,竟同時都在濃霧中出現了。難道濃霧竟成了我在這個美麗的山城裏學會欣賞的第三件東西嗎?

世界上,喜歡霧的人似乎是並不多的。英國倫敦的大霧是頗有一點名氣的。有一些作家寫散文、寫小說來描繪倫敦的霧,我們讀起來覺得韻味無窮。對於尼泊爾文學我所知甚少,我不知道,是否也有尼泊爾作家專門寫加德滿都的霧。但是,不管是在倫敦,還是在加德滿都,明目張膽大聲讚美濃霧的人,恐怕是不會多的,其中原因我不甚了了,我也沒有那種閑情逸致去鑽研探討。我現在在這高山王國的首都來對濃霧大唱讚歌,也頗出自己的意料。過去我不但沒有讚美過霧,而且也沒有認真去觀察過霧。我眼前是由讚美而達到觀察,由觀察而加深了讚美。霧能把一切東西:美的、醜的、可愛的、不可愛的,都給罩上一層或厚或薄的輕紗,讓清楚的東西模糊起來,從而帶來了另外一種美,一種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不到的美,一種朦朧的美,一種模糊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