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來,我一日之計就是這樣開始的。
咪咪就完了,為什麼還要加上“二世”?原來我養過一隻純白的波斯貓。後來壽限已到,不知道壽終什麼寢了。它的名字叫咪咪。它的死讓我非常悲哀,我發誓要找一隻同樣毛長尾粗的波斯貓。皇天不負有心人,後來果然找到了。為了區別於它的前任,我仿效秦始皇的辦法,命名為“二世”。是不是也蘊含著一點傳之萬世而無窮的意思呢?沒有。咪咪和我都沒有秦始皇那樣的雄才大略。
不管怎樣,咪咪二世已經成了我每天的不太多的喜悅的源泉。在白天,我看書寫作一疲倦,就往往到樓外小山下池塘邊去散一會兒步。這時候,忽然出我意料,又有一股白煙從草叢裏,從野花旁,驀地竄了出來,用長而白的毛蹭我的腿,用嘴咬我的褲腿,用軟軟的爪子撓我的腳,使我步都邁不開。我努力邁步向前走,它就跟在我身後,陪我散步,山上,池邊,我走到哪裏,它跟到哪裏。據有經驗的老人說,隻有狗才跟人散步,貓是決不肯幹的。可是我們的咪咪二世卻敢於打破貓們的舊習,成為貓世界的“叛逆的女性”。於是,小貓跟季羨林散步,就成為燕園的一奇。可惜宣傳跟不上;否則,這一奇景將同英國王宮衛隊換崗一樣,名揚世界了。
烏鴉和鴿子
傍晚,我們來到了清涼宮。正當我全神貫注地欣賞綠玉似的草地和珊瑚似的小紅花的時候,忽然聽到天空裏一陣哇哇的叫聲。啊!是烏鴉。一片黑影遮蔽了半個天空,想不到暮鴉歸巢的情景竟在這裏看到了。
這使我立即想起了三十多年以前我第一次緬甸之行。我首先到了仰光,那種堆綠疊翠的熱帶風光牢牢地吸引住了我。但是,更吸引住了我使我感到無限驚異的是那裏的烏鴉之多。我敢說,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不會有這麼多的烏鴉。據說,緬甸人虔信佛教,佛教禁止殺生到了可笑的地步。烏鴉就乘此機會大大地繁殖起來,其勢猛烈,大有將三千大千世界都化為烏鴉王國的勁頭。
我曾在距離仰光不太遠的伊洛瓦底江口看到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的最大的烏鴉群,恐怕有幾萬隻。停泊在江邊的大小船上的桅杆上、船艙上、船邊上,到處都落滿了烏鴉,漆黑一大片。在空中盤旋飛翔的,數目還要超過幾倍。簡直成了烏鴉的世界,烏鴉的天堂,烏鴉的樂園,烏鴉的這個,烏鴉的那個,我理屈詞窮,我說不出究竟是烏鴉的什麼了。
今天早晨,也就是到清涼宮去的第二天的早晨,我參觀哈奴曼多卡古王宮時,我又第二次看到了我生平見到的最大的烏鴉群之一,大概有上千隻吧。它們忽然一下子從王宮高塔的背麵飛了出來,呼哨一聲,其勢驚天動地,在王宮天井上盤旋了一陣,又呼哨一聲,飛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
烏鴉在中國古代不被認為是吉祥的動物,名聲不佳。人們聽到它們的鳴聲,往往起厭惡之感。可是這些年以來,在北京,甚至在樹木蔥蘢的燕園裏麵,除了麻雀以外,別的鳥很少見到了。連令人討厭的烏鴉也逐漸變得不那麼討厭了。它們那種決不能算是美妙的叫聲,現在聽起來大有日趨美妙之勢了。
我在加德滿都不但見到了烏鴉,而且也見到了鴿子。
鴿子在北京現在還是能夠見到的,都是人家養的,從來沒有聽說過野鴿子。記得我去年春天到印度新德裏去參加《羅摩衍那》的作者蟻垤國際詩歌節,住在一所所謂五星旅館的第十九層樓上。有一天,我出去開會,忘記了關窗子。回來一開門,聽到鴿子咕嚕咕嚕的叫聲。原來有兩位長著翅膀的不速之客,乘我不在的時候,到我房間裏來了。兩隻鴿子就躲在我的沙發下麵親熱起來,談情說愛,卿卿我我,正搞得火熱。看到我進來,它倆坦然無動於衷,絲毫沒有想逃避的意思,也看不出一點內疚之意。倒是我對於這種“突然襲擊”感到有點局促不安了。原來印度人決不傷害任何動物。鴿子們大概從它們的鼻祖起就對人不懷戒心,它們習慣於同人們和平共處了。反觀我們自己的國家,情況有很大的不同。專就北京來說,鳥類的數目越來越少。每當我在燕園內綠樹成蔭的地方,或者在清香四溢的荷花池邊,看到年輕人手持獵槍、橫眉豎日,在尋覓枝頭小鳥的時候,我簡直內疚於心,說不出話來。難道在這些地方我們不應該向印度等國家學習嗎?
我不是哲學家,也不喜歡、更不擅長去哲學地思考。但是古今中外都有不少的哲人,主張人與大自然應該渾然一體,人與鳥獸(有害於人類的適當除外)應該和睦相處,相向無猜,誰也離不開誰,誰都在大自然中有生存的權利。我是衷心地讚成這些主張的。即使到了人類大同的地步,除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應該同過去完全不同之外,人與大自然的關係,其中也包括人與鳥獸的關係,也應該大大地改進。我不相信任何宗教,我也不是素食主義者。人類賴以為生的動植物,非吃不行的,當然還要吃。隻是那些不必要的、損動物而不利己的殺害行為,應該斷然製止。寫到這裏,我忽然想到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過去有一段時間,竟然把種草養花視為修正主義。我百思不得其解。有這種主張的人有何理由?是何居心?真使我驚詫不置。世界一切美好的東西,不管是人類,還是鳥獸蟲魚,花草樹木,我們都應該會欣賞,有權利去欣賞。我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真理。難道在僵化死板的氣氛中生活下去才算得上唯一正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