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熱烈而隱秘(1 / 3)

翌日,南陽給沈願發來短信,他說父母要帶他去看望奶奶,他得提前一天離開學校,讓她不要去圖書館等他了。沈願擔心他其實是身體出了問題要去醫院,故意找借口騙她,於是打了電話過去反複確認,但他堅持說讓她放心,她隻好相信。

倒是林嘉星讓陸過給他請了病假,沒有來上課。這是他第一次請病假。

沈願糾結很久之後給他發了條短信:“你哪兒不舒服?”

然而,他一直沒有回。

周五下午放假,沈願回到家,在臥室的陽台上眺望他家。他的房間隱約有光,她猶豫著要不要去看一看,可又擔心去了之後他會不給她好臉色,兩人會鬧得更加不愉快。

想起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她發現從她和南陽被偷拍見報到現在,林嘉星真的幫了她很多。他教她打拳,給她處理危機,組織公益活動,還在臨終關懷醫院被戚奶奶吐了一身,就連這次打架也是為她。

如果以前有人對她說林嘉星會做這些,她肯定連想都不敢想。她不知道是他在不知不覺中變了,還是她從未真正了解過他。或許她應該重新去認識了解一下他。這樣一想,她決定去和他好好聊一聊。

與此同時,林嘉星正坐在地板上畫圖。他身邊全是畫著亂七八糟的線條的草稿紙,門口橫著一個汽車模型,汽車模型旁有一個被他摔碎了的相框,碎玻璃下壓著一張照片。

那是他給她拍的。照片裏的她穿著白色的T恤和黃色的裙子,正衝著鏡頭做鬼臉。她的側臉對著窗口,在明亮的光線下,仿佛每一根發絲都帶著光,簡直像個小精靈。

他最喜歡這張照片,這張照片令他想起他們的第一次見麵,當時她一個人在雪地中奔跑,笑得特別開心。那時候他就在想,如果這世上真的有小精靈,那大概就是她這樣子。

他再次把手中的紙揉成團扔出去。他抬起頭,盯著前方被他摔碎的相框,目光晦暗不明。

他心裏充滿了沮喪、憤怒和痛苦,隻要想起公告欄上貼著的那些照片,以及她當著他的麵轉身去追南陽的場景,他就覺得身上壓著一頭大象,他的五髒六腑都被大象踩在了腳下。

他真恨自己!他也恨她!

他伸出腿用力一腳把相框踢出去,不料力度過大,讓汽車模型從樓上飛了下去,發出“砰”的一聲響。

輸入密碼解鎖後,門剛打開,沈願就聽見這一聲響,嚇得愣住了。她抬頭,看見一個陰影從樓上一閃而過。

那是林嘉星,他好像彎腰從地上拾起了什麼,然後又轉身回去了。

她不知道他拾起的是她的照片,是被他一怒之下踢開了又覺得舍不得的那張照片。隻要她還在他心裏,他就無法對她置之不理,哪怕隻是一張照片。

沈願上了樓,她的腳步很輕,一直到了門口,林嘉星都沒有發現。她站在他後麵看他。

整個房子都是黑的,隻有他的房間開了盞小燈。他一個人坐在地板上,低頭看著什麼,半邊身子都被隱藏在陰影中。這畫麵太孤單寂寥,讓他都顯得完全不像他了。沈願看得心裏不是滋味兒,她寧願看他驕傲輕狂、目中無人的樣子。

她的目光太專注,林嘉星察覺到了,回頭去看,看見她站在門口,烏黑的雙眸靜靜看著他。

他手裏還攥著她的照片,慌亂之下,他把照片迅速塞進了口袋。

“你密碼沒換,我就進來了。”她走到他麵前坐下。

他垂下眼眸,一副“不想理你”的表情。

她剛看見他臉上的傷口,顴骨的紅腫還沒消下去,嘴角的瘀青變得有點紫了,她心裏微微一痛,輕聲問:“傷口擦藥了嗎?還痛不痛?”

“死不了。”他沒好氣地回,心裏的某一角卻因這句關心變得軟下來。

她不知該如何接話,兩人陷入沉默。許久後,她說:“對不起。”

他眉頭擰在一起,他最不想聽見她說這三個字。如果說一句“對不起”就能換來一句“沒關係”,那這感情真是太廉價。

“沈願,看我像個傻子一樣跟在你後麵,你是不是特高興?你是不是連在去圖書館的路上都在笑話我,笑我被你耍得團團轉?”他盯著她,一字一頓地質問。

沈願臉頰發燙,當時令她感到刺激的事,此時卻讓她羞愧難安。

“他在學校隻有我一個朋友,我說過不會因為被偷拍的事不理他。”她解釋。

林嘉星冷笑,勾了勾嘴角,揚起一個嘲諷的笑:“你還真重要。”

“是。在發生公告欄被貼照片這事之前,全校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是殘疾人,知道他的右腿是假的。”她看著他。

林嘉星聞言愣住了,他皺起眉頭,遲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臉上浮現出驚訝和不可置信的表情。

她接著說:“我第一次看見他的假肢就是在他為了保護我而受傷的聖誕節那天晚上。”

林嘉星心情複雜,他心裏對南陽一直抱著不屑的情緒以及想要知道他究竟有什麼了不起的想法,但他沒想到情況會是這樣。他想起聖誕節第二天他對她說過,如果是自己,自己也會毫不猶豫地保護她。

可她說:“不一樣,你們不一樣。”

現在他懂了,原來在她心裏,少了一條腿的南陽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上次受傷是因為我,這次也是因為我。我擔心他身體出狀況,我沒辦法不管他,看著他一個人走。”她說。

“原本可以不發生這些事的。”他語氣生硬。

沈願看著他輕輕一笑:“阿星,你不懂。”

她一向是連名帶姓地喊他的,極少這樣叫他的名字,他心裏生出一絲異樣的情緒,但很快就變成了抵觸。他不懂?說得好像她和那個南陽有多了不起似的。

“我之前說過他會陪我聊天,在我難過的時候陪我,和我一起看櫻花,等等,你說我就被這些小恩小惠收買了。”她靜靜看著他,“其實那些隻是表象,事實是我們看見了彼此軟弱的一麵,所以我可以沒有顧忌地在他麵前袒露自己的軟弱和困惑,我們……相互需要,也覺得自己被需要。”

這是她第一次和他聊自己這些內心想法,他沒有想到這契機竟會是來自另外一個人。他難過和自嘲地笑了笑,隨之而來的是不能理解——什麼叫她可以無所顧忌地在南陽麵前袒露軟弱?難道在他麵前不可以?

“沈願,我們認識五年了,沒想到我還比不上一個和你認識不到一年的人。”他勾起嘴角。

沈願看著他,心裏有些糾結,不知該不該繼續說下去。她想起了趙妹兒說的話,大人之間的爭吵和矛盾,結局要麼是消氣諒解,要麼是默默遠離。這麼多年來,她身邊隻有趙妹兒和他這兩個朋友,難道要就此漸行漸遠嗎?她來找他,不就是為了誠懇地聊一聊嗎?

想誠懇地聊一聊,她得先從自己開始。

“阿星,你太強了,不管做什麼都可以做好,你身上仿佛沒有弱點,你無懈可擊。我在你麵前,不管多努力都顯得微不足道,我隻能一直被你嘲諷,但我真的盡力了。阿星,我沒有那麼厲害,但我又不得不表現得很厲害。”說到最後,她發現自己喉嚨發緊,鼻子酸酸的,莫名的委屈完全不受控製地湧上來。她低下頭,不想被他看見自己微微發紅的眼睛。

林嘉星震驚了,像是誰在他心裏“劈裏啪啦”地放了一串鞭炮,整個人都被炸亂了。他怔怔地看著她,盯著她毛茸茸的頭頂發愣。

他身上沒有弱點?她覺得自己微不足道?他發出幾聲笑,她抬頭看他,隻見他臉色難看,眼角有點紅,像染了層胭脂。

她不安地看著他,感覺他有點魔怔了,她從未見過他這樣。

林嘉星笑累了,身子往後一仰,直接躺在地板上。

她是他身上最大的弱點,他用了五年的時間,從抵抗、別扭到明白。她說得對,他做什麼都可以輕易做好,但就關於她的事,他好像怎麼做都做不對。

世界上還有什麼事能讓他如此耗盡心力?她卻說她微不足道。

他的確經常嘲笑她,可是這難道不是表現親密的一種方式?除了她,他從沒有對其他女生這樣過。他小時候做錯事就會被爸爸揍,挨了揍之後,他聽見他爸爸說:“真正關心你、愛你的人就會這樣對你,因為希望你變得更好,隻有把你看得不重要的人才會敷衍著安慰你。”

他強大優秀又有什麼錯?不是說強大優秀的男生才能保護女生嗎?可為什麼這些都被沈願全盤否定了,甚至讓她這麼為難?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痛苦還有疑惑,他不懂為什麼會這樣。

許久後,他說:“走的時候把門關上。”

沈願的眼淚一下子落了下來,原本她是抱著好好聊一聊,讓彼此都打開心結的想法來的,可現在看來好像並不能實現。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為什麼這麼難呢?

那兩天他們都不開心,心中隱約意識到成長是一條回不去的單行道。在這條道上,他們與一些人結伴,與一些人擦肩,與一些人親密,與一些人水火不相容。但擦肩而過的,或許可以在很久之後結成親密關係,原本親密的,也可能在不久之後就分道揚鑣。而這中間又會不可避免地產生多少傷害與誤會?

這是沈願第一次開始懷疑人與人之間可能並不存在永遠的某一種關係。想到這兒,她覺得特別難過。

她撥通了趙妹兒的電話,電話那端有點吵,像是有小孩子的尖叫聲。

“喂。”趙妹兒開口了。

“你在忙嗎?”她問。

電話那端又響起一陣尖叫,趙妹兒低聲說了幾句話,語氣嚴厲,然後拿著手機走遠了一點。

“家裏來了幾個親戚,吵得我腦仁兒都疼。”趙妹兒說。

沈願“嗯”了一聲,然後半晌沒有說話,鼻子酸酸的。

“怎麼了?”趙妹兒問。

沈願不知該怎麼說。有些心事,我們總怕說出口會讓人覺得矯情,所以很多人越長大就越沉默。

趙妹兒沒催她,靜靜地等著。

“我有沒有讓你很討厭、難以接受的地方?”沈願問。

趙妹兒愣了愣,答:“沒有。”

“那就好。”她輕輕一笑,“如果以後我做了什麼,讓你難以忍受,你一定要告訴我。”

“好。”

“妹兒。”

“嗯。”

“你說我們會一直是好朋友嗎?”

趙妹兒想了想,說:“我想會。”

少年時代的好友見證了彼此一路走來的種種悲喜,這份情誼的珍貴和純粹,是後來很難再遇見的。

所以,要一起努力,始終並肩而行。

周日下午返校,沈願在車上等了許久也不見林嘉星來,她給他打電話,接的人卻是顧熙。

“阿願,是我。”顧熙說。

沈願怔了怔才聽出是顧熙的聲音:“哦,顧總,我在等阿星回校,他一直沒來。”

“他在醫院。”

“啊?”

“他騎哈雷出去飆車,在環山路上摔倒了。”顧熙歎了一口氣,“阿願,你們是不是又鬥氣了?”

“摔得重嗎?”

“手臂骨折。”顧熙說,“你自己先回學校吧,我已經給他請假了,讓他休息兩天再去。”

沈願“嗯”了一聲,掛掉電話。

在去學校的路上,她不禁想,林嘉星是抱著一種什麼樣的心情飆車的呢?是不是充滿了憤怒?她回想那晚自己說過的話,她似乎沒有說什麼過分的言辭,隻是誠懇地表達了自己的內心想法。可她又隱隱有些負罪感,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

快到學校時,她給他發了條短信:“聽顧總說你騎車摔倒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好好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