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願有點不好意思,但又確實很開心,咬著唇故意繃住不笑,但嘴角早已揚起。
兩人玩了一個月,人也曬黑了一圈,在比賽前,他們返回了住處。
趙妹兒打電話來說已經訂好了機票,過幾天就到。陸過在電話裏把消息告訴林嘉星,沈願在旁邊都能聽見他興奮的聲音,他已經激動得語無倫次了。
沈願心情有點複雜。陸過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前進一點點,他都能感到無比的快樂,可是,這一點點已經是趙妹兒能給的極限了。
回去之後,林嘉星要忙比賽的事,每天白天都不在家,沈願宅在別墅裏不願出門,她一個人樂得自在。
趙妹兒坐的是淩晨的航班,陸過求了沈願好幾天,讓他們都不要去,他要自己一個人去接機,沈願心一軟就答應了。她想:如果結局必然是痛苦的,那能快樂時何不成全他?好在趙妹兒也不是在意小節的性子,並沒有因她沒接機而生氣。
從機場到別墅大概要三個小時,天光微亮時,陸過把趙妹兒接回來了。他對這裏熟悉得很,提著行李給趙妹兒介紹。
“累不累?”沈願問趙妹兒,“我做點早飯,吃了再睡?”
“不累,在飛機上睡了。”趙妹兒在陸過的帶領下參觀了一下別墅,“這兒環境真不錯。”
沈願剛要點頭附和,陸過就搶先一步說話了。他說:“我家環境也不錯,要不然你去……你和阿願一起去我家住?”
他那生怕被林嘉星比下去的小心思暴露出來了,沈願忍俊不禁。他一向不在意這些,他的在意完全是因為趙妹兒。
“不折騰了,看完比賽我們就回去了。”趙妹兒說。
冰箱裏的食材是現成的,有牛奶、麥片、吐司和雞蛋,熱一熱就能吃,沈願很快就做好了四人份的早餐。林嘉星還在睡懶覺,大家就沒有喊他。各做各的事,按照自己的節奏來,這樣相處比較自在。
趙妹兒住下來之後,陸過也不回家了。雖然房子足夠大,但四人同住一個屋簷下,沈願和趙妹兒原本還擔心會不會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然而比賽在即,他們要一遍遍試車和調整,每天早出晚歸,有時一天下來他們連麵都碰不上。
轉眼間,比賽的日子就到了。
“緊張嗎?”比賽前一晚,沈願問林嘉星。
她本以為他會說不緊張,有什麼好緊張的之類的話,但出乎意料的是,他說:“當然。”
她愣了,一時間連安慰和鼓勵的話都忘了。
“我又不是神。”她的表情令他哭笑不得,他說,“這麼大的賽事,準備得再充分,也會有想不到的意外發生。說不緊張的人,不是吹牛就是腦子壞了。”他的驕傲是自信,並非盲目狂妄。
沈願聽他這樣說,有點擔心了:“會有危險嗎?”
林嘉星看著她關切擔憂的神情,胸口一熱,不禁想起了去年十一月她說過的那段話——“阿星,你太強了,仿佛無懈可擊……而我和南陽,我們能袒露和理解彼此的軟弱。”
“阿星?”她喊他。
他恍然回神,肯定地回答:“會。”
他說完,低頭看向沈願,目光炯炯,好像在等待她接下來說些什麼。
沈願看著他,沒有說話。
明天就比賽了,她難道能說“危險就不要去了”嗎?
為了多了解一些信息,她晚上翻開了賽車雜誌,竟然看見了很多出事的報道。她看得心驚肉跳,因此失眠了。第二天她頂著黑眼圈起來,林嘉星看見她的黑眼圈,心裏有一絲異樣的情緒閃過。他問:“昨晚沒睡好嗎?”
她打了個哈欠,點點頭。
他張了張嘴,剛想問為什麼,隊友就在那邊催了:“阿星,快點!”
他懊惱地皺起眉,說了句“先走了”,然後就轉身離開了。
“阿星。”她喊住他。
他回頭看她。
“不贏也沒關係啊,安全第一。”她一臉鄭重地說。
林嘉星笑起來,胸口像是有什麼情緒要溢出來了。他心裏有個衝動,特想抱住她,把她高高地舉起來。他的眼睛閃閃發光,笑得太燦爛,眼神是從未有過的熱烈。她呆呆地看著他。
隊員又在催:“阿星!”
“來了!”
他離開後,她長籲一口氣,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小聲嘀咕道:“笑得像個傻子,搞什麼啊!”
她和趙妹兒的位置是第一排的VIP座,觀賽的人很多,座無虛席。講解員開始講話,宣布比賽時間和參賽隊伍。
作為去年的冠軍,林嘉星的車隊被特意介紹了一遍,場內有人吹起口哨,喝彩聲不絕於耳。沈願回過頭,看見後排有許多人拉起了橫幅,上麵寫著“Fly加油”,還有“林嘉星必勝”等應援內容……
身處其中,沈願才知道他的人氣有多高。
林嘉星穿著紅白相間的賽車服坐在車裏。他扭頭看向沈願和趙妹兒的方向,沒像其他人那樣揮手,而是靜靜地看了片刻就轉了回去。
一聲槍響,比賽開始了。
沈願一雙眼睛緊追著林嘉星,昨晚看的那些報道像刻在了腦海裏,林嘉星的每一次轉彎、漂移,都令她心髒狂跳,生怕下一秒他就會連人帶車翻出去。
講解員的語氣越來越激動,場內不時爆發出驚歎聲,沈願卻顧不得去看車賽有多精彩,她隻關注林嘉星有沒有危險。每次有車轉彎時不慎翻出去或是被撞擊,她就緊張得渾身僵硬。
趙妹兒看她握緊了拳頭,神情緊張,身體不時繃緊,關切地問:“你沒事兒吧?”
沈願搖頭,眼睛追著林嘉星和他的車,一刻不離。
最後一圈,林嘉星和另外一個參賽選手並列第一,兩人較著勁,互不相讓,不時有摩擦。好幾次眼看林嘉星的車就要被撞出去了,在緊要關頭又化險為夷。一個驚險的彎道超車後,林嘉星超過了對手,衝向終點。
全場掌聲雷動,所有人都站起來歡呼,講解員語氣激動地宣布他以時速多少公裏的速度超越了對手,再奪冠軍。他的隊友蜂擁而至,一把抱住他,將他高高舉起。
沈願終於鬆了口氣,如同虛脫般地靠在座位上——終於安全了。
晚上大家一起聚在別墅慶祝比賽奪冠,他們買了大堆的食材準備搞戶外燒烤,原本空蕩冷清的房子突然間熱鬧喧嘩起來,他們大喊大叫、聊天嬉鬧,每個人都很高興。
大家都很友善,雖然愛開玩笑,但很注意分寸,不會讓人有不舒服的感覺,一看即知都是好家庭教養出來的孩子。大家就席地而坐,圍在一起,相談甚歡。
“幹杯!”大家舉起杯子,一起喊,“Cheers!”
杯盞相撞,在夜色裏發出清脆的聲音。
“阿星你今天第一個彎道漂移帥飛了!”他的隊友說。
沈願轉頭看,想起這個隊友的名字裏也帶了“飛”——顧清飛。她抿著唇笑。
林嘉星本來表情驕傲得不行,被她一笑,倒不好意思了,他以為她是笑他。
“就是!還有致力隊撞過來的時候,我以為你要減速呢,你居然還敢加速!”另外一個男生讚他,“絕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得熱火朝天。
“好了,別總說賽車了。”林嘉星打斷大家。
陸過點頭附和:“就是。”
其他隊友看了沈願和趙妹兒一眼,紛紛發出“哦”的怪聲。沈願和趙妹兒對視一眼,心裏都覺得這些男生可真幼稚。
“我看過你和阿星拍的廣告呦。”顧清飛突然找沈願說話。
沈願愣了愣。她性格慢熱,在不熟悉的人麵前,有種天然的遲鈍。她點點頭,說:“哦,那個巧克力真的很好吃。”
顧清飛大笑,然後轉頭看林嘉星:“果然很可愛。”
沈願被誇得莫名其妙,有點尷尬又有點難為情,隻好拿起一串雞翅來啃,順便觀察眾人。陸過今晚的表現有點不太對勁兒,平常愛熱鬧的他,今天一直很沉默,隻是不時給趙妹兒拿吃的和飲料。
吃得差不多時,有人提議玩遊戲,沈願和趙妹兒都沒有異議。都是同齡人,即便開始有些不熟,但很快也就能玩在一起了。
這是沈願第一次見林嘉星和他的朋友們在一起時的樣子,看得出每個人都喜歡他,不管要做什麼決定,哪怕是很小的事情,他們都會習慣性問他一句,他天生就是能帶領大家的人。
一群人一直玩到後半夜,有人喝多了,突然大叫一聲:“我不想Fly解散!”
眾人驚了,然後沉默下來。
“阿星!你來說!”對方叫他的名字。
林嘉星沉默了幾秒,然後說:“Fly沒有解散,隻是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選擇,我們就是Fly,我們仍然是好朋友。”
陸過突然舉杯大喊:“來,幹杯!敬永遠的好朋友。”
“敬永遠的好朋友!”
不知是誰帶頭唱起了歌: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話,一輩子,
一生情,一杯酒……
唱著唱著,有幾個人唱出了哭腔,氣氛陡然變得傷感,幾個可愛的男生抱頭痛哭。林嘉星大概是見不得這樣的場麵,默默起身離開了。離開前,他看了一眼沈願,她靜靜地坐著,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夜晚的風微涼舒適,林嘉星站在噴泉池前,望著遠方出神。他在想,他是留下還是和沈願一起回去。
陸過還在等他的決定,他卻猶豫不決。
最初,林嘉星進星海,進雲上,都是為了沈願。一晃六年過去了,他和沈願都長大了,他也要麵臨長大後的人生選擇了。
“今天阿願嚇壞了。”趙妹兒從後麵走過來。
林嘉星轉頭看她,疑惑地問:“誰嚇她了?”
“你啊。”趙妹兒說,“你不是說賽車有危險嗎?她昨晚看了許多關於賽場上的傷亡事故的新聞,一晚上沒睡好,今天你比賽時,她的眼睛就一直‘長’在你身上,緊張得坐立不安。”
林嘉星胸口發脹,心裏一片柔軟溫熱。他慢慢呼吸,語氣中透著幾分孩子氣的小心,他問:“她擔心我?”
趙妹兒看著他,認真回答:“很擔心。”
作為好朋友,趙妹兒希望沈願能從南陽帶給她的錯覺和悲痛中走出來。這些年來,旁觀者清,趙妹兒知道林嘉星能夠給沈願帶來真正的快樂,雖然真正的快樂也伴隨著真正的難過。但喜歡就是一把雙刃劍啊,能夠輕易令你難過憤怒,也能輕易令你心動快樂。
隻是沈願不明白,因為她有心魔,她自卑,她怕受傷害。
趙妹兒走後,林嘉星又獨自在噴泉池前站了一會兒。他內心太欣喜了,欣喜到無法回去和朋友玩笑嬉鬧,他需要獨自消化這份欣喜。
今早看見她的黑眼圈時,他也曾猜測她是不是因為為自己擔心而失眠了,現在經過趙妹兒的口確定了,他才發現自己有多開心。
他心中已有了決定——他要和她一起回去。主意已定,他轉身回去,準備和沈願聊一下。他無法抱著這樣的欣喜過夜,他要親口對她說他的心意。
然而,沈願不在。他找了一圈,最後在泳池旁看見了她,她坐在池前,雙腳在水裏劃著水玩兒。他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我聽你的朋友們說了。”沈願看他一眼。
“什麼?”
“他們說你拒絕了F1的車隊的邀請。”她說。
“嗯。”
“因為你想要有天能駕駛自己的賽車?主攻方向還是高智能賽車?”她看向他。
他點點頭。
“有人和你方向一致,但也有人隻想做職業賽車手,所以你們要分開行動?”
林嘉星看著她,微微有些疑惑,她今晚關心的事好像有點多。
“是,我們有各自想做的事。”他說。
沈願抬起腳,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水。頭頂的彩燈倒映在水麵上,五彩斑斕。她長歎一口氣,笑道:“真好。”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要做的事,真好。
從前她不知道自己以後要做什麼、能做什麼,但現在她知道了。
“阿星。”她轉頭看他。漫天星光仿佛都落在了她的眼中,她的目光亮得驚人。
他靜靜看著她,心裏有點緊張。他沒有對女孩子袒露心意的經驗,不,他壓根沒有對沈願之外的女孩子有過任何心意。他還在思考該怎麼開口。
“我以後要做醫生。”她語氣認真。
林嘉星呆滯了幾秒才從自己的心思中回過神,他微微皺眉,問:“什麼?”
“我想好了,我以後要做醫生。”她重複。
從海邊回來的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南陽。在夢裏,他不再是痛苦掙紮的模樣了,而是像他們最初相識時那樣,一臉溫柔地望著她。他的目光平靜安寧,臉上有幾許欣慰的笑,好像在對她說“阿願,看到你在好好地生活,我就放心了”。
醒來後,她看著窗外連綿起伏的群山,夢裏南陽欣慰的模樣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她越想越難受,為他的獨自離去,也為自己在他離去後仍然可以好好地生活。
她想為他做些什麼,她能為他做些什麼呢?
她想起了他在醫院裏飽受折磨的那些日子,想起了那個寧願去死也不願截肢的女孩,想起了隔壁病房才九歲就要與病魔戰鬥的小男孩,以及那些在走廊上偷偷哭泣的父母……她要做醫生。為南陽,也為自己。
人生中第一次,她對未來有了明確的目標。
林嘉星聞言,心往下重重一沉,那些未說出口的話都成了石頭,堆在胸口,沉重得令他感到氣悶。他有些想笑,勾了勾嘴角,卻發現自己整張臉都是僵的。
“因為南陽?”他聽見自己從牙齒縫裏發出的聲音。
沈願在想如何措辭。現在的林嘉星和從前不同了,他們可以好好地聊心事了。她剛想搖頭說“並不全是”,就聽見他語氣嘲諷地開了口。
“你就這麼走不出來?就這樣放不下?”他沉著臉看她。
沈願皺起眉,她說:“你沒有直麵過死亡,沒有親眼看過一個人是怎樣被疾病折磨得失去生機,漸漸變得麵目全非的,你沒有親眼所見、親身體會,所以你才能說得如此輕巧。”
林嘉星氣結,怒氣和傷心一起湧上心頭。他不是不能理解她的悲痛,他願意用一切來換她不悲痛,可他無法平靜地麵對她為南陽改變自己的一生。他不能忍受南陽永遠地留在她的心裏。
可是,他怎麼和一個死去的人爭?
林嘉星覺得嘲諷至極,他人生中最大的競爭者、他永遠無法戰勝的人,竟然是一個已經不存在的人。
一時間,他有些心灰意冷。
“阿願。”
這次換她靜靜看他了。
“我決定和我的隊友一起留在這裏。”說完這句話,林嘉星發覺自己有些緊張,微妙的情緒提醒著他,他在期待,期待她說讓他留下。
他發誓,隻要她說,他就一定會留下。
沈願心裏雖已有準備,但親耳聽見的這一刻,眼眶還是迅速發熱,喉嚨裏一陣灼痛。她緊緊握住拳頭,逼退眼淚和翻湧不止的情緒。
原來今晚是場離別宴。從此以後,大家各奔前程。
“阿星,我祝你夢想成真,一生肆意。”她一字一頓,喉嚨發緊。
林嘉星轉過頭,不讓她看見自己紅了的眼睛。他心痛得說不出任何話。
沒有她,何來一生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