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書信(2)(2 / 3)

那時到海上來的。還沒有你們,而我是最初的。我想起來一個笑話,我們小的時候,祖父常講給我們聽,我們本是山東人,我們的曾祖,擔著擔子逃荒到關東的。而我們又將是那個未來的曾祖了,我們的後代也許會在那裏說著,從前他們也有一個曾祖,坐著漁船,逃荒到南方的。

我來到南方,你就不再有後來。一年多又不知道你那方麵的情形了。

不知多久,忽然又有信來,是來自東京的,說你是在那邊念書了。恰巧那年我也要到東京去看看。立刻我寫了一封情給你,你說暑假要回家的,我寫信問你,是不是想看看我,我大概七月下旬可到。

我想這一次可以看到你了。這是多麼出奇的一個奇遇。因為想也想不到,會在這樣一個地方相遇的。

我一到東京就寫信給你,你住的是神田町,多少多少番。本來你那地方是很近的,我可以請朋友帶了我去找你。但是因為我們已經不是一個國度的人了,姐姐是另一國的人,弟弟又是另一國的人。直接的找你,怕與你有什麼不便。信寫去了,約的是第三天的下午六點在某某飯館等我。

那天,我特別穿了一件紅衣裳,使你很容易的可以看見我。我五點鍾就等在那裏,因為我在猜想,你如果來,你一定要早來的。我想你看到了我,你多少喜歡。而我也想到了,假如到了六點鍾不來,那大概就是已經不在了。

一直到了六點鍾,沒有人來,我又多等了一刻鍾,我又多等了半點鍾,我想或者你有事情會來晚了的。到最後的幾分鍾,竟想到,大概你來過了,或者已經不認識我了,因為始終看不見你,第二天,我想還是到你住的地方看一趟,你那小房是很小的。有一個老婆婆,穿著灰色大袖子衣裳,她說你已經在月初走了,離開了東京了,但你那房子裏還下著竹簾子呢。簾子裏頭靜悄悄的,好像你在裏邊睡午覺的。

半年之後,我還沒有回上海,不知怎麼的,你又來了信,這信是來自上海的,說你已經到了上海,是到上海找我的。

我想這可糟了,又來了一個小吉卜西。

這流浪的生活,怕你過不慣,也怕你受不住。

但你說,“你可以過得慣,為什麼我過不慣。”

於是你就在上海住下了。

等我一回到上海,你每天到我的住處來,有時我不在家,你就在樓廊等著,你就睡在樓廊的椅子上,我看見了你的黑黑的人影,我的心裏充滿了慌亂。我想這些流浪的年輕人,都將流浪到哪裏去,常常在街上碰到你們的一夥,你們都是年輕的,都是北方的粗直的青年。內心充滿了力量,你們是被逼著來到這人地生疏的地方,你們都懷著萬分的勇敢,隻有向前,沒有回頭。但是你們都充滿了饑餓,所以每天到處找工作。你們是可怕的一群,在街上落葉似的被秋風卷著,寒冷來的時候,隻有彎著腰,抱著膀,打著寒顫。肚裏餓著的時候,我猜得到,你們彼此的亂跑,到處看看,誰有可吃的東西。

在這種情形之下,從家跑來的人,還是一天一天的增加,這自然都說是以往,而並非是現在。現在我們已經抗戰四年了。在世界上還有誰不知我們中國的英勇,自然而今你們都是戰士了。

不過在那時候,因此我就有許多不安。我想將來你到什麼地方去,並且做什麼?

那時你不知我心裏的憂鬱,你總是早上來笑著,晚上來笑著。似乎不知道為什麼你已經得到了無限的安慰了。似乎是你所存在的地方,已經絕對的安然了,進到我屋子來,看到可吃的就吃,看到書就翻,累了,躺在床上就休息。

你那種傻裏傻氣的樣子,我看了,有的時候,覺得討厭,有的時候也覺得喜歡,雖是歡喜了,但還是心口不一地說:“快起來吧,這麼懶。”

不多時就七七事變,很快你就決定了,到西北去,做抗日軍去。

你走的那天晚上,滿天都是星,就像幼年我們在黃瓜架下捉著蟲子的那樣的夜,那樣黑黑的夜,那樣飛著螢蟲的夜。

你走了,你的眼睛不大看我,我也沒有同你講什麼話。我送你到了台階上,到了院裏,你就走了。那時我心裏不知道想什麼,不知道願意讓你走,還是不願意。隻覺得恍恍惚惚的,把過去的許多年的生活都翻了一個新,事事都顯得特別真切,又都顯得特別的模糊,真所謂有如夢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