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燕哥哥,你這樣是要娶我的(1 / 3)

第一章燕哥哥,你這樣是要娶我的

民國初年。

那年春日,她年滿十八歲,剛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漾著淺淺的酒窩在染布坊裏同小貓嬉戲玩耍。

漫天飛舞的染布中,她不經意間抬頭,便遇見了那個留洋歸來、意氣風發的斯文公子。

從此,一墜情河深似海。

“卡!

“卡卡卡!”

尖銳而略顯慌張的聲音傳來。

舞台上的女演員不滿地瞥了一眼那個坐在半明半昧光影裏的男人,雖然態度冷漠,但俊俏的臉龐卻讓人無法生恨,反倒想與君周旋一番。

剛剛喊“卡”的是他的助理容漾漾,一個帶著嬰兒肥的年輕姑娘。

容漾漾跑上舞台,低聲對環抱著雙臂的女演員說了幾句話,女演員表情不悅地憤憤離去。

“深爺,這是今天最後一個了。”容漾漾低下頭,看了看手中的名單說道。

孔春深伸直長腿,慢悠悠地站了起來。他戴著一頂鴨舌帽,一張五官分明的小臉被掩去了一半,下巴瘦削。他輕輕地抿了抿嘴說了聲“嗯”,便拿起椅子上的駝色毛呢外套朝館外走去。

剛坐在他身後的呂姬起身追了幾步而後又退回來,站在原地神色凝重。

這已經是大型舞台劇《染娘》海選女演員的第189天了。這一百多天裏劇組收到過上萬份女演員的簡曆,也麵試過上千位女藝人,有入行不久尚未名聲大噪的新人,也有當紅的花旦。

但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得到孔春深的認可,成為他心目中的染娘。

“姬姐,怎麼辦啊?深爺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染娘人選,咱們的舞台劇再不排練就沒法正常開演了啊!”容漾漾走到呂姬的身旁,一臉焦灼。

“他總會有辦法的。”呂姬倒是希望染娘的人選永遠不會出現。她當初接到這個舞台劇劇本時,染娘的角色便一直是她所中意的,無奈孔春深邀請她出演的卻是女二號,飛揚跋扈的江家千金江白鷗。

若是孔春深最後實在找不到染娘,論在舞台劇圈內的實力與人氣,誰還能比得過她呂姬?

想到這裏,呂姬嘴角微微向上揚了揚。

每年的烏鎮戲劇節是戲劇迷們的狂歡日。

作為資深舞台劇製作人,這些年來一直被媒體評為後起之秀的孔春深自然也在邀請名單之內。

孔春深自五年前以一部孤獨為題材的舞台劇《小醜先生與鬼姑娘》一夕成名之後,便如煙花轉逝般突然沉寂了下來。此後孔春深工作室放出的消息是在籌備一部從民國初年開始的曆經數十年變遷的大染坊年代戲,除此之外沒有透露更多。

烏鎮上烏泱泱的到處都是人,青瓦灰牆和盈盈碧江旁充斥著各類民間雜耍和街頭戲劇表演。這座墨色籠罩的江南水鄉小鎮因為戲劇節的緣故多了喧囂聲與煙火味,人山人海的叫好聲、敲鑼打鼓聲響徹天空。

孔春深輾轉觀看了幾場街頭表演,但都無心停留。他穿過絡繹不絕的遊客,走過拐角來到一家看上去保留著20世紀初老舊風格的便利店。

“來一包中華。”孔春深低著頭,一頂質地考究的鴨舌帽擋住了他的半張臉,脖子上貼著快及肩的烏黑頭發。他的長劉海壓在帽簷下,不苟言笑的表情像極了民國時期上海灘的紈絝子弟,恰巧他又酷愛一身複古打扮,白色襯衣、棕色細紋背帶褲,一副散漫又痞壞的闊少模樣。

便利店的老板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正專注地看著一部霸道總裁言情劇哭得淚流滿麵,聞言慢慢挪了一隻手,從身旁的玻璃櫃裏取了一包中華擺在孔春深麵前:“一百塊。”

遊客如織的日子,物價自然是水漲船高。

孔春深拿起手機去掃貼在牆麵上的二維碼,突然,他怔住,目光落在二維碼旁邊的一張老舊的黑白照片上。

照片裏是個明眸皓齒的女孩,梳著兩條麻花辮,靦腆地笑著,眼睛並沒有直視鏡頭,像是被什麼東西吸引住,泛著珍珠般明亮的光芒,水汪汪的。

其實牆麵上不隻是貼了這張照片,大大小小的還有一些黑白人物像以及美人掛曆,但孔春深偏偏就被這張照片裏的美人兒給迷住了。

“她是誰?”孔春深問。

“鈕祜祿氏薔薇玫瑰淚·冰雪殤璃。”

孔春深瞥眼去看便利店老板,他正看著霸道總裁劇哭到幾近昏厥。

……

孔春深無語,他直接繞到玻璃櫃後麵,取下那張老舊的美人照片,在便利店老板的眼前來回晃了幾下:“你認識她嗎?”

“不認識。”便利店老板大手一揮,拍開孔春深擋住他看總裁劇視線的手臂。

“這張照片能賣給我嗎?”孔春深又問道。

“拿走拿走,送你了。”便利店老板對於有人打擾他看劇的行為感到深惡痛絕,沙啞著哭壞的嗓子說道。

孔春深拿上那包中華,掃了碼後將手機揣回褲兜裏,一隻手壓了壓鴨舌帽,走出便利店。

來來回回,孔春深看了幾遍照片,這張照片已經老到好像輕輕一碰就會幹裂開來。他小心翼翼地將它攤放在手掌心上,打算回客棧好好搜尋它的來源。

突然,他被撞了一下。

孔春深崴了下腳,踉蹌著往前幾步險些摔倒在地上。一個高大的黑衣男從他身邊迅速掠過,他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口袋。

果不其然,手機被偷了。

他心裏一慌,立馬拔腿去追那黑衣男子,但黑衣男子已經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了。

孔春深跺了跺腳,心中生出憤懣與無可奈何,再回看自己手中的照片,剛剛在那碰撞之中竟不翼而飛了。他慌亂地低頭四處搜尋,總算找到時,一陣大風刮過,照片淩空飛起,慢悠悠地飛向天空。

他追逐著那照片而去。

照片徑直往東南方向去了。這陣風說來也奇怪,似那六月的梅雨綿延不斷,托著照片仿佛在追尋什麼東西。

孔春深一米八六的高個子跳起來也夠不著。

跨過拱月橋,穿過巷子口,人煙越來越稀少。

他追著照片來到一條臨河的小街,明明風景很美,卻寂寥無人。

照片飄落進一戶宅院。

厚厚的院牆橫亙著,牆壁上蔓延著爬山虎,一片深秋紅。

孔春深立在大紅門前猶豫了一會兒,伸手準備輕輕地叩門,在手還未碰到大紅門時,又一陣蕭瑟的秋風吹來,大紅門仿佛被一隻無形之手驀地推開。

裏麵是個大染坊,中間立著一口大大的染缸,藍印花布垂落在半空中,隨風紛紛揚起,天空宛如鋪上了一層靛藍色的綢緞,而在這似夢非夢的染坊裏,一名白衣縞素的女子緩慢踏著腳步而來,哭得淚眼婆娑,梨花帶雨,似有萬千憂愁與苦恨困於心間。

孔春深微微一怔。

眼前的女子,模樣與照片上的女孩相仿,似乎就是同一個人。

女子沒注意到有人,她的思緒飄遠,淚水慢慢流著。漫天飛舞的藍印花布下,那張臉泛著病態的蒼白,美得讓人心疼。

孔春深向前走了幾步,那女子終於微微地抬起頭,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後顫抖著的嘴唇終於吐出幾個字:“燕哥哥……”

“燕哥哥,是你嗎?”女子的聲音很綿軟,仿佛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這位小姐你好,你真的……真的就是我要找的洛水女神!我的染娘!”孔春深望著眼前這張帶著淚痕的美麗臉龐,喜上眉梢。

“燕哥哥,染衣好命苦啊,你救救染衣吧……”女子哭得撕心裂肺。

“我不是什麼燕哥哥,我叫孔春深,是一名舞台劇製作人。”孔春深從口袋裏取了張名片給女子,但女子並沒有伸手去接,依舊嚶嚶啼啼地抹淚哭泣著。孔春深無奈,他最見不得女人哭了,“你遇到什麼困難了嗎?”

“阿爸阿媽枉死,姐姐下落不明,舅舅汙蔑我是掃把星,說是我害死了他們,現在正召集長老們去祠堂,要將我掃地出門。”

“還有這事?你報警了嗎?”

“燕哥哥,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女子抽了抽鼻子,淚眼汪汪地看著孔春深,“我現在能依靠的人隻有你了,你一定要替我主持公道啊。”

女子伸出手,緊緊地攬住孔春深的胳膊。

正當孔春深一頭霧水時,大紅門“嘩啦”一下被打開,幾個文著花臂的壯漢走了進來,扯著大嗓門道:“你們怎麼在這裏?這兒快要拆遷了,禁止閑人入內啊!”

“都廢棄那麼久了,怎麼還有人在這裏染布?”壯漢扯了扯藍印花布,架起的竹竿一排排倒下,甚至還打算動手去砸院子中央的那口大染缸。

“你們不要碰!”女子衝上前想阻止他們,卻被孔春深給攔住了。

孔春深高大挺拔的身子橫亙在壯漢與女子之間:“這染布看著好好的,不能隨意破壞吧?”

“哎,這不是那個製片人深爺嗎?”在烏鎮混久了,自然是認識不少戲劇圈內的大咖,就算沒見過,也耳濡目染知道一些,壯漢的臉色稍緩和了些,嬉皮笑臉道,“深爺,我們也是按命令辦事。集團說了,今天必須清理幹淨這裏,別說人了,連一件小東西都不能落下。”

“你是說這裏要拆遷了?”

“是啊。”壯漢怕孔春深不信,從手機裏亮出幾張土地產權書給他看,然後悠悠地繞過孔春深往前走去。

“這是我家!”女子又跑到壯漢前麵,張開雙臂擋住他的去路,一臉凜然。

“你家?”壯漢笑了笑,“小妹妹,這裏早在幾十年前就沒住人了,原先是個大染坊,後來沒落了,現在要把它開發成一家民宿。”

“大染坊就是我家。”女子轉身朝屋內跑去,推開門,積壓了許久的灰塵迎麵撲來,她嗆了一鼻子灰,用手拍了拍,眼前的屋子早已破敗不堪,木製的桌椅被蟲子啃得腐爛,蜘蛛網星羅棋布,哪裏還有半點家的模樣。

“這是怎麼回事?”女子怔了怔,站在原地呆若木雞。

“我就說這裏沒人住了吧?都荒廢幾十年了。”壯漢在她身後說道。

“不!”女子不相信地又推開了大染坊的其他屋子,但每間屋子裏都是布滿灰塵的陳年舊物。最後她頹然地坐在青磚地麵上,一臉茫然,喃喃自語,“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孔春深萬般勸說,才終於把女子帶離那詭異的深宅大院。

“你叫什麼名字?”

“周染衣。”

“哪一年生的?”

“民國元年。”

孔春深奇怪地轉身瞥了眼這個跟在他身後一臉唯唯諾諾的女子,她好奇地探著小腦袋東張西望,似乎對烏鎮的一切都很陌生。

“民國元年,難不成是1912年?”孔春深輕笑了聲。

“嗯。”周染衣沒有遲疑地點了點頭。

“那現在是哪一年?”孔春深玩味笑道。

“1930年,我昨兒剛滿十八歲。”周染衣認真答道。

孔春深“撲哧”笑出聲來:“不必在我麵前演戲,現在還不是試戲的時候。”他抬眼去看周染衣,卻見她雙眸裏泛著迷茫,他連忙收了笑容,“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吧?”

“我就住大染坊裏。”

這句話周染衣已經說過無數遍了,孔春深自然是不信。見她如不諳世事的小孩,孔春深已經懷疑了很多次她該不會是個低能兒吧?

可惜了這副好皮囊,他惋惜著。

派出所裏並沒有任何失蹤人口報案,就連在烏鎮生活了四十年、人脈網上通下達的老警察也稱從未見過周染衣。

周染衣在派出所裏如同受到驚嚇的小鹿,惶恐不安地拽著孔春深背帶褲上的帶子不肯放手。孔春深覺得再這樣下去問不出個所以然,自己這條定製褲帶就要先被她給扯斷了。

另一方麵孔春深也不忍心將周染衣孤身一人留在陌生的派出所裏,便買了新的手機和電話卡,給其中一位警察留了聯係方式,等她的親人朋友找來。

這警察是孔春深多年的摯友林風眠,相信孔春深的為人,自然也放心他將周染衣帶走。

待孔春深回過神來時,已經不見周染衣的身影,他心裏一慌,撥開人群去找,就見他要找尋的人兒正站在小吃攤前,目不轉睛地盯著新鮮出爐的姑嫂餅直咽口水。

“姑嫂一條心,巧做小酥餅,白糖加椒鹽,又糯又香甜。”攤主吆喝道,抬眼看了眼周染衣,“姑娘,來幾個?”

“餓了嗎?”孔春深走到周染衣身旁,輕聲問她。

周染衣點點頭,眨巴著眼睛,濕潤的眼眶和哭紅的鼻子,看上去嬌滴滴的,可愛極了,他心裏一陣悸動。

孔春深買了一袋姑嫂餅,遞給周染衣:“夠嗎?不夠我再買一袋。”

周染衣迫不及待地撐開袋子,從裏麵拿了個餅子正要放到嘴邊時,想了想將餅遞到孔春深的麵前,微微笑道:“燕哥哥,給你。”

孔春深擺擺手:“我不餓。”

周染衣點點頭,將姑嫂餅迅速塞入嘴中:“我記得小時候的燕哥哥跟染衣一樣喜歡吃姑嫂餅。”她一邊含混不清地說著,一邊又陸續往嘴裏塞了兩個。

孔春深怕她噎住,在隔壁攤買了一瓶礦泉水給她。

吃了四個餅之後,終於緩過餓勁兒的周染衣打量著四周:“這裏好生奇怪啊,明明建築是熟悉的,店鋪卻是我不認識的,而且有些人穿著好奇怪,是西洋的裝束嗎?”

周染衣文縐縐的話語讓孔春深有些不適應,弄不明白她究竟在奇怪什麼,也懶得再追問,便將她帶到一處客棧暫且安置下。

他多開了一間房,順便向客棧老板打聽周染衣。

客棧老板看著她這張生麵孔,搖了搖頭:“烏鎮不算大,這裏的人我基本都認識,這個姑娘應該是外地人吧?但聽語氣,又像是烏鎮人。”

孔春深又問起那間染坊,客棧老板與來拆遷的人以及林風眠說的基本一致,那間染坊早在紛亂中毀於一旦了,現在被某地產集團買下準備開發成民宿。

孔春深將周染衣帶至她的房間,礙於男女有別,他不便多停留,僅僅囑咐了幾句注意事項之後便準備離開。

周染衣卻再次拉住他背帶褲的帶子:“燕哥哥,你一定要替染衣討回公道啊!我阿爸阿媽不能就這麼冤死,我還要找姐姐……”

孔春深隻當她是在胡言亂語,撥開她的手:“我們明天再說。”

周染衣猶豫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也是,天色已晚,是該歇下了。”

孔春深看著表情漸漸黯淡的周染衣,想了想,從褲兜裏拿出那張黑白照片:“這上麵的人是你嗎?”

周染衣欣喜不已:“燕哥哥,原來你收到了啊?這是染衣托姐姐寄給你的啊。”

“寄給你的燕哥哥的?”

“嗯。”周染衣小雞啄米般點點頭。

“鴻運便利店你知道嗎?”孔春深回想起今天買中華煙的那家便利店的名字。

她搖搖頭,又一臉茫然。

孔春深歎了口氣,將照片收起來:“罷了,你先睡吧。”說罷便轉身走出房間,關上門。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在床前坐下,心緒複雜,看著照片上與周染衣無異的麵孔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