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為找到了心中的染娘,怎知是個瘋瘋癲癲精神不太正常的人兒?
他想了一會兒,拿起新手機登錄了微信號,呂姬劈裏啪啦的消息便鋪天蓋地而來,全是在問他的手機為什麼關機了,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之類的。
“手機被偷了,我剛回到客棧。”孔春深簡短地回複道,不等呂姬的回話,退出對話框去查看有沒有重要的消息。處理完工作室的一些瑣事,他便起身去洗漱了。
水聲潺潺,濕答答的烏發柔順地貼在孔春深的臉頰和脖頸處。他仰頭對著花灑微眯起眼睛,一片水霧氤氳中,腦海裏所浮現的全是周染衣那張不諳世事的臉。
她弱柳扶風的嬌柔和麵對外來之物的擔驚受怕像極了自己筆下所刻畫的染娘,在曆經幾度悲歡離合和亂世紛爭之前,她也不過是一個被保護得完好如璞玉般的深閨大小姐。
可是周染衣卻像一隻與現代社會脫離的小白兔,麵對周圍的一切都一片茫茫然。
孔春深感到奇怪,但他強迫自己不再去想她。
半夜,他被嘈雜的聲音給吵醒。
孔春深睜開蒙矓睡眼,朝聲源望去。客棧外一片燈火通明,不遠處古鎮的一角,熊熊燃燒的火焰直躥天空,濃煙滾滾。
敲門聲接踵而至。
孔春深下了床,理了理睡袍打開門,見客棧老板一臉緊張兮兮地站在門口:“你……你帶來的那個姑娘跑了。”
“啊?”
“她看見那裏有火災,好像往起火的方向去了。”
聽到這話,孔春深也顧不得換衣服,隨便從衣架上抓了件風衣便往外跑去。
街道上不少人往起火的方向趕過去,消防車的聲音越來越近了。
起火的地方正是那間大染坊,被密密麻麻的人包圍著,一些年輕男人一桶接一桶地打算澆滅這大火,但都無濟於事,火勢反而越來越猛烈。
“啊!”
孔春深聽到一道淒厲的喊聲。
大火前,周染衣被幾個路人攔住,她無助地號叫著,看著被大火漸漸湮沒的染坊哭得撕心裂肺。
孔春深認出了她,忙過去扶著。周染衣的雙手在空中來回地撲騰,她不斷地想要靠近大火,甚至不惜葬身火海一般。孔春深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她攔回來。
“燕哥哥,我的家,我的家啊……”周染衣哭得很大聲。
路人們議論紛紛。
消防車終於趕到,大火雖然被撲滅,但染坊隻剩下斷壁殘垣,那滿牆的爬山虎也在這場火災中化為灰燼。
周染衣紅腫著眼睛,哭到無力地癱坐在地上,嘴裏反反複複念叨著的隻有那個字——家。
她出來的時候應該也很匆忙,身上隻穿著一件薄薄的單衣和一條單褲。孔春深脫下自己的風衣罩在她的身上:“染衣,我們先回去好不好?你在這裏會著涼的。”
“燕哥哥,我的家,我的家沒了,怎麼辦啊……”周染衣倚在孔春深的懷裏,表情痛苦。
孔春深不知如何安慰,隻能保持著一個姿勢讓她依偎著,他歎了口氣,覺得懷中的女子越來越像個謎了。
染坊因為遊客未熄滅的煙頭星火毀於一旦。
消防人員清理完現場已是第二天蒙蒙亮了,霧氣中夾雜著火燒後的煙的味道。
周染衣癡癡地站在染坊前不肯離去,半個身子倚靠在孔春深寬厚的胸膛上,弱柳扶風般可憐。
孔春深注意到她的頭上還別著昨天的那朵白菊花,已經有些泛黃枯萎了。雖懷中有美人,但他偌大個身子幾乎都在替她擋風,兩人之間隔著那件駝色風衣,他凍得直哆嗦,腳上還穿著客棧提供的一次性拖鞋。
在孔春深的再三請求下,消防人員終於同意他們踏入宅院內,但不得多停留。
周染衣顫顫巍巍地走在一片廢墟中,她的淚水禁不住又落了下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蒼白的嘴唇顫抖著,而後兩眼一閉,暈倒在身後的孔春深懷裏。
“深爺,你是從哪裏撿到這麼個黑戶?她的指紋我查過了,根本沒有匹配的,目前也沒有接到任何符合條件的人口失蹤報案。”
“如果她找不到家,也沒有人來認領,這種情況一般怎麼辦?”
“這麼大個人不可能吧?”手機那端的林風眠嗆笑道,聽孔春深沉默不語,隨後又認真答道,“那當然是送去收容所了。如果精神不太正常的話就送去精神病院。”
“我知道了,之後再聯係你。”
孔春深掛斷電話,站在走廊上發了片刻呆,忽然聽到從房間裏傳來周染衣的尖叫聲,他連忙推開門,匆匆忙忙地大步跨了進去。
周染衣正抱著被子蜷縮在床頭,一隻手止不住顫抖地指向前方:“那是什麼東西?”
孔春深順著周染衣指的方向看去,電視打開著,裏麵放著的正是他五年前的舞台劇《小醜先生與鬼姑娘》。鬼姑娘因為太嚇人嚇哭了孩子遭到對方父母的訓斥,踩著高蹺的小醜先生耍著魔術逗孩子開心,替鬼姑娘化解了困難。
“你沒有見過小醜嗎?”孔春深問道。
“那個盒子裏裝的是什麼?為什麼他們會動還會說話,是皮影嗎?”
“這是電視機,你不知道嗎?”
周染衣驚恐地瞪著眼睛,搖了搖頭。
孔春深扶額歎息,從周染衣抱著的被子一角找到遙控器,關掉了電視。他拉過來一張凳子坐下:“從現在開始,我問你什麼,你就認真地如實回答,可以嗎?”
周染衣臉色漸漸緩和下來,乖巧地點點頭。
“燕哥哥是誰?”
“燕哥哥……我小時候就認識你了啊,那時候你才十三歲吧。”
“你為什麼叫我燕哥哥?”
“你不是燕哥哥嗎?這眉這眼這臉,你就是燕哥哥啊。”
“你認錯人了。我叫孔春深,大家一般叫我‘深爺’,除此之外我沒有其他的名字。”孔春深一本正經道。
“可你明明收到了染衣的照片……”淚水又從周染衣的眼裏溢了出來,“燕哥哥,你為什麼要故意說自己不是燕哥哥?”
孔春深看著這如壞掉水龍頭一般嘩嘩流個不停的眼淚感到頭疼,他把頭偏向一邊,陸陸續續問了幾個問題,但周染衣仍是雲裏霧裏。他有些惱怒,甚至直言若是再撒謊便將她送到林風眠那裏處置,但周染衣似乎根本不知道“進局子”意味著什麼,仍舊一臉懵懂無辜,斷斷續續地啜泣著。
孔春深無奈之際,收到呂姬發來的微信,投資方那邊隻給最後三天的期限,如果再找不到舞台劇《染娘》的女主角,便立馬撤資。畢竟之前推薦過來的女演員也被他給拒絕了,投資方認為孔春深完全是在戲耍他們,根本沒有想要認真做這部舞台劇的想法。
孔春深之前已經為這部舞台劇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很多場景的搭建和道具設計都是他自己出資畫圖親力親為,最後實在是山窮水盡才不得不引進投資。一旦這次投資方撤資,《染娘》這個項目可就完完全全擱淺了。
他想了想,抬起眼看了看周染衣:“你會演戲嗎?”
“啊?”周染衣楚楚可憐的模樣與劇本中落難的染娘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孔春深歎了口氣,在心裏暗暗下了決心,死馬當活馬醫吧。
周染衣一開始死活也不肯離開烏鎮,孔春深好說歹說,直到答應幫她找尋失散的姐姐,她才肯跟著他去上海。
孔春深辦理著退房手續。
客棧老板看了看周染衣:“姑娘沒事吧?”
他搖了搖頭:“她昨天隻是一時受到了驚嚇。”
客棧老板點點頭,也覺得這個女子行為舉止古怪極了。
孔春深領著周染衣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烏鎮戲劇節還未落下帷幕,街道兩旁仍有表演。周染衣看得應接不暇,孔春深像領孩子一樣帶著她走,本想匆忙離開,但見她臉上露出的欣喜,有些於心不忍,陪她看了幾場雜耍。
“啊!好棒好棒!”周染衣大聲地歡呼著,不停地鼓掌,臉上綻放出無比燦爛的笑容,孔春深看癡了。
“燕哥哥燕哥哥,你有錢嗎?”周染衣拉了拉孔春深的褲帶。
“嗯?”
“他們表演得不容易,染衣想打賞他們一些錢,可是染衣現在身無分文。”周染衣楚楚可憐道。
手機快捷支付的時代,人們基本不帶零錢出門了。
孔春深看向雜耍攤,見那裏赫然立著一個巨大的微信收款二維碼。
現在賣藝的也與時俱進了。
孔春深無奈地笑了笑,掏出手機轉了十塊錢,很快就聽見攤主手機的收款聲音響起:“微信掃碼到賬,十元。”
“感謝這位爺的打賞!”戴著小醜麵具的藝人朝孔春深作揖,見他身邊還有個女子,便拿了個紅色的愛心氣球遞過去。
周染衣興高采烈地接過氣球。
孔春深看著那張笑得誇張的小醜麵具,突然不適,那些想要遺忘的記憶似乎又泛起波瀾,他頓了頓,拉著周染衣離開。
“燕哥哥,我還沒看夠呢!”周染衣跟在孔春深身後,沒意識到他忽然不正常的反應。
終於到了東柵景區的停車場。周染衣望著眼前大大小小的車輛驚訝得合不攏嘴:“哇,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多汽車。燕哥哥,這些車都是你的嗎?”
孔春深不予理睬,按響手中的感應鑰匙。一輛黑色的阿爾法羅密歐響了一聲,周染衣嚇了一跳:“什麼東西在叫?”
孔春深隻當她是在演戲,一驚一乍讓人忍俊不禁。他徑直走到阿爾法羅密歐前,打開副駕駛座的門。
周染衣猶猶豫豫地坐了上去,將氣球抱在懷裏,半個裙角落在車外麵。孔春深把她的裙角卷起放在她的腿上,走到另一邊上了駕駛座的位置,扣上安全帶。
“燕哥哥你這車子看起來比阿爸的高級多了,得好幾萬大洋吧?”周染衣前後張望著。
“五十萬人民幣,現在流通的是人民幣,不是大洋。”孔春深啟動車輛,剛行駛出幾步車子提示音便響了起來,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周染衣,“把安全帶係上。”
“什麼安全帶?”
他無奈,將車停靠在一邊,將周染衣懷中的氣球拿開放到車後排,然後往她這邊探了探身子,伸出手來回摸索到她的安全帶,扣上。他再回頭看時,周染衣直直地貼在車椅靠背上,圓溜溜的眼珠子一動不動的,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鹿。
“你怎麼了?”孔春深奇怪。
“你剛剛摸到染衣的手了。”
呃……
“那你今早還靠我懷裏了。”孔春深回道。
“染衣那時候太傷心,現在燕哥哥像故意的。還有這根帶子是做什麼的?你要把染衣捆起來嗎?”周染衣扯了扯安全帶。
“這叫安全帶,坐車的時候必須係上的,不然有危險。”孔春深耐心地解釋。
周染衣見孔春深也係了安全帶,便不再多言了,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烏鎮到上海大概三個小時的車程,一路上周染衣對於街道兩邊的高樓大廈和來來往往的車輛感到好奇不已,甚至打算把頭探出去,或者伸出手摸摸旁邊的車輛,每次都被孔春深給攔了下來。
他深爺長這麼大奇奇怪怪的人見過不少,但像周染衣這樣保持著清醒沒有任何輕生念頭還敢無視交通規則的人他是第一次見。
“以前阿爸總說外麵的世界在打仗,不讓我出門,原來外頭是這麼不可思議啊。”周染衣一臉天真,嘴邊浮起蜜糖般的甜甜笑容,提到阿爸時,她的眼神又慢慢黯淡了下來,“可惜阿爸已經不在了。”
“你阿爸是怎麼沒的?”
“一場大病,傳染給了阿媽,可為什麼我偏偏沒事呢?”周染衣小聲地嘀咕著。
孔春深不再多問了。
阿爾法羅密歐從高速路上下來,路過幾家飯館時,周染衣望著門口牌匾上畫著的色香味俱全的菜品,咽了咽口水,肚子開始咕嚕嚕地叫起來。
“餓了?”
“嗯。”周染衣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孔春深見她這坦率又不做作的可愛模樣,忍不住笑了笑。車子在路邊停靠,周染衣餓得急著要下車,卻被安全帶困住。
“別著急。”孔春深語氣平和,替她解開了安全帶。
“想吃什麼?”
周染衣指了指一家小龍蝦店。
孔春深領著她走進店裏,還未到飯點,店裏的人不算多,兩人在靠牆的位置坐下。服務員笑嘻嘻地拿來菜單,周染衣小手在菜單上來回地點來點去:“我想吃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那個……”
“你能吃那麼多嗎?”孔春深打量著她這不超過九十斤的小身板。
周染衣自信地點點頭。
“那行吧,剛剛她點的全部來一份。”孔春深對服務員說道,轉而對周染衣說,“我去外麵抽根煙。”昨天買的那包中華煙還未抽上,他已煙癮難耐。
孔春深起身朝店外走去,站在門口,從褲兜裏掏出煙,點著,低頭抽了起來。煙圈從他的嘴裏緩緩吐出,又在風裏散去。他抽煙的模樣像極了一擲千金的紈絝少爺,散漫性感,惹得幾個路過的女人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幾眼。
抽完煙,他將煙頭扔進街道上的垃圾桶,然後走回店裏。
菜品已經全部上齊,招牌麻辣小龍蝦、烤羊蠍子、牛肉串、羊肉串、烤五花肉、烤豬蹄、香辣螺螄,外加一份炒飯。周染衣正狼吞虎咽地吃著,小龍蝦來不及剝掉全部殼便直往嘴裏塞,因為吃不到殼裏的肉而氣得小臉微微泛紅,最後隻能先放棄去啃豬蹄和吃燒烤。
孔春深笑了笑坐回周染衣對麵,看著她吃飯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情。昨兒個還哭哭啼啼的人兒現在正大快朵頤,仿佛這天底下沒有什麼事情是一頓飯解決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兩頓。
“燕哥哥,你身上的煙味好重。”周染衣嗅了嗅。
“嗯。”孔春深漫不經心地應了聲。
“你以後可不可以不要抽煙呀?抽煙對身體有害,而且……染衣不喜歡煙味。”周染衣的聲音溫柔軟糯。
孔春深沒有回應她的話,低頭認真地剝了一隻小龍蝦,放到她的碗裏:“吃吧。”
周染衣毫不客氣地將蝦肉送進嘴裏,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
孔春深陸陸續續剝好了半盆的小龍蝦,全部給了周染衣,自己一隻也沒吃。
“你很喜歡吃小龍蝦嗎?”
周染衣用力地點點頭:“以前阿爸偷偷給我帶回來過,但阿媽不讓我吃,說這玩意看著奇怪,會中毒的。”她說著,眼眶又紅了起來,不知道是因為太辣還是傷心,“要是阿爸阿媽還在多好,我想告訴他們我見到了燕哥哥,還來到了上海,還吃了小龍蝦。我所期盼的所有美好事情都發生了,可是阿爸阿媽偏偏不在了……”
周染衣低低地啜泣了幾聲,而後吸了吸鼻子:“但是我會振作起來的,我要代替阿爸阿媽好好地活下來,還要找到姐姐。”
孔春深已經有些分不清周染衣說的究竟是不是真話了,每次她提起阿爸阿媽的真情實感不容置疑,可現實的種種跡象又找不到她究竟來自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