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個春天找不到,下一個春天繼續找(3 / 3)

孔春深拿著手機走到衛生間門口,聽見窸窸窣窣的動靜,門是半掩著的,他出於禮貌沒有直接推門,而是輕輕地喚了聲“染衣”。

衛生間裏卻傳來貓的叫聲,十一從門縫裏鑽了出來,不停地蹭著孔春深的拖鞋。

孔春深皺了皺眉,心裏“咯噔”了一下,他推開衛生間的門,一月正趴在洗手池上用貓爪來回撥著燈的開關。

衛生間裏並沒有周染衣的身影。

孔春深連忙轉身在客廳、廚房、儲物間來回尋找,又跑到二樓找了一遍。

電話那端的林風眠沒聽出孔春深的慌亂,仍在說著話:“對了,我聽這個方七兒提到,她見過周染衣幾次,雖然你不是真正傷害她姐姐的人,可是她對你心存怨念。她覺得,是你沒有照顧好方七兒,所以你也不配擁有愛情,不配跟周染衣在一起,她說想要拆散你們。

“這些話我也就隨便碎碎念給你聽啊,你別告訴周染衣,我知道她膽小……”

孔春深繼續在複式樓裏來來回回地尋找周染衣,他大聲呼喚她的名字,甚至跑到走廊上發了瘋一樣地喊。

“你怎麼了?染衣不見了嗎?”電話那端的林風眠也跟著緊張了起來。

孔春深急得淚水浸濕了眼眶,他往自己的胳膊上咬了咬,留下幾道很深的牙印,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內心卻焦躁無比。

最後他無助地哭了起來,癱坐在地上,打開免提:“風眠,染衣、染衣不見了……”

根據監控顯示,周染衣深夜一點在家門口打了輛車,往烏鎮的方向去了。

孔春深開著車行駛在從上海去烏鎮的高速上,天色漆黑無比,一輪血色的圓月懸掛在空中。他把車速開到最快,咬著牙像一隻忍住撕咬衝動的野獸,快要崩潰至極,他的眼睛紅得可怕,布滿了血絲。

孔春深打開車窗,讓沉悶的大風刮進來,八月份江浙一帶的空氣潮濕而悶熱,好像離他初見她時的那個深秋不遠了。

他的熱淚一直在往外滾燙地湧,他控製不住情緒地哭起來,腦海裏全是關於周染衣的記憶,她歪著腦袋朝他笑,她笑得眉眼彎彎,酒窩淺淺,日光傾城照得她剛剛好,她聲音溫柔軟糯地喊著:“燕哥哥……”

他想起舞台劇最後一場烏鎮巡演的前一天晚上,周染衣匍匐著身子貼在他的後背,她說:“燕哥哥,若是染衣不在你身邊,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不要把太多的愛給十一和一月,偶爾也要多愛自己一點。

“不要總是封閉自己,要多出去走走看看這個世界。

“不要活在過去的悲痛中,人死無法複生,就讓我們帶著對他們的記憶勇敢地代替他們活下去。”

……

那時候他從未意識到這會是離別前的箴言,他以為她胡言亂語的可愛毛病又犯了。

他沒當回事,就像五年前方七兒吐槽穀先生的齷齪時,他也沒當回事。

孔春深心痛得無以複加,他覺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他的手緊緊地抓著方向盤,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全身劇烈地顫抖著,疼痛從頭到腳貫穿全身。

那因為周染衣而燃起的心中燭火,仿佛被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無情澆滅了。

曾經他以為自己無論過了五年,還是十年,都會活得這般頹廢,不熱血不成就,沒死就還好。直到遇見了周染衣,是她救了他,他本來已是幹涸的海綿,是她重新給自己注入了生命的活力。

可是為什麼在他重新擁有肆意哭笑的能力時,在他好不容易忘記那些墜入深淵的痛苦時,周染衣又離他遠去了?

染衣,周染衣,你到底在哪裏?

“染衣那時候隻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可到處都是記者,所以我隻能躲進大染缸了……以前我在大染坊的時候,每次跟姐姐玩捉迷藏,都會躲進大染缸。”

“不過有一次,我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姐姐,後來等我從大染缸裏出來的時候,發現外麵的世界都變了。大染坊裏空無一人,而且好像已經荒廢好久了。我跑出大染坊找阿爸阿媽和姐姐,卻發現烏鎮好像不是從前的烏鎮了,雖然還是小橋流水人家,可是街坊鄰居都不是我所熟悉的,他們穿的衣服也很奇怪。對了,說起來還真有點像我現在見到的世界。”

“我就是在那時候第一次見到燕哥哥的,你穿著背帶褲,戴著頂鴨舌帽,我問你叫什麼名字,你不理我,就呆呆地看著屋簷上的燕子發呆,說燕子春來秋去,總會在明年的春天回來。我當時太小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於是就叫你燕哥哥了。”

“那時候舅舅舅媽請了整個家族的長老來給我定罪名,要將我掃地出門,我一害怕,便躲進了大染缸。等我再出來時,便遇見了燕哥哥。”

……

周染衣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回響,斷斷續續的,他用力去拚湊那些碎片。

“小時候阿媽常跟我說,不能指月亮,若是指的話,月亮娘娘會生氣的,晚上的時候會來割你的耳朵,給你一些懲罰。”

“小時候我玩捉迷藏經常被姐姐給找到,哪怕我藏進了最隱秘的大染缸,姐姐也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我。”

“有一天我藏在大染缸裏抬頭時,突然看到月亮在我的頭頂,那時候我就知道了,一定是月亮向姐姐告的狀,她出賣了我,所以我就指著月亮大罵了一頓。結果第二天醒來,耳朵上便有了一道被割過的印子。”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敢惱怒月亮了,哪怕玩捉迷藏總被姐姐給找到。直到後來阿爸阿媽離開了,姐姐也下落不明,我被舅舅舅媽冤枉成殺人凶手。那時候我害怕得躲進大染缸,求著頭頂的月亮將我帶走,第二天我便見到了燕哥哥,或許是月亮娘娘在可憐我吧。”

……

孔春深抬頭望著遠處天邊高懸著的血月,搖搖欲墜一般。

他打開車子的音響想讓音樂掩過哭聲,無意間按到了新聞頻道:“今日淩晨四點,難得一遇的天狗食月即將上演,上海、江蘇、浙江等地均能觀看到天狗食月的全過程,不少天文愛好者和攝影愛好者登上了高山,想要近距離記錄下天狗食月……”

孔春深看著深色的血月,突然間想起來了,什麼都想起來了。

十三年前有一場天狗食月,少不更事的他非拉著父母去飛來峰看這奇觀。天狗食月時天色暗了下來,三人不慎踩了空墜入穀底。父母為了保護他將他高高地托起,最後隻有他活了下來。那段記憶太悲痛,以至於他的大腦選擇性地忘了這段記憶。

後來他在醫院醒過來,他不知道自己是誰,大家怕他自責和悔恨騙他說他本就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是在烏鎮撿到的,所以他獨自一人去了烏鎮,在那裏遇到從民國穿越而來的周染衣,那才是他們的第一次真正相遇,周染衣給了他一塊姑嫂餅吃,並甜甜地叫他“燕哥哥”。

原來記憶並沒有失去,隻是選擇了藏匿。

孔春深內心絞痛著,他把車速開到最大,似乎要朝著那血月撞去。

“嘀、嘀……”

“醫生,他怎麼樣?”

“病人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不過腦袋受到了強烈的撞擊,是否有嚴重的後遺症還需要多加觀察……”

躺在病床的男人意識慢慢清醒過來,他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模糊,他眨了眨眼睛努力讓自己定神。

“燕哥哥,燕哥哥……”周染衣溫柔軟糯的聲音又在耳邊回響,把他漸漸從死亡大門裏拉了回來。

他強迫著讓自己完全蘇醒,視線變得清晰了,眼前是白花花的天花板。他微微側了頭,看到一個女子和身穿白大褂的醫生站著說話,他們的聲音遙遠而混沌,他聽不大清。

醫生走了出去,合上門。

那個女子轉身走近孔春深。

孔春深喚了聲“染衣”,但聲音隻有蚊子般大小,喉嚨幹啞得難受,像有一口腥血堵著。

“你醒過來了?”女子又驚又喜,她的臉貼近時,孔春深才認出是呂姬。

呂姬握著孔春深的手:“沒想到你去一趟烏鎮就發生這麼嚴重的車禍,還好醫生說你的身體沒大礙了,就是腦部受到了撞擊需要繼續住院觀察……”她說著,眼淚掉了下來。

“染衣呢?染衣呢……”孔春深反複問了好幾遍,他想坐起來,可是連動一下手指都費勁,全身無力。

呂姬湊近他的嘴邊,半天沒聽清楚:“染衣?什麼染衣?”

“周染衣,她在哪兒?”孔春深又問。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是不是意識還沒完全清醒?我去叫醫生來。”

呂姬正要起身,孔春深終於費勁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幫我找染衣……”

“沒有染衣,我不認識你說的染衣是什麼?你忘了嗎?你本來是要去烏鎮參加戲劇節的,結果去的路上發生了車禍。這一昏迷就是十個月,《染娘》舞台劇也擱置了。我推掉了所有的演藝通告專心照顧你,終於等到你醒來了……”呂姬一邊說一邊哭,悲喜交加。

孔春深恍了恍神。

又一年的烏鎮戲劇節,仍舊熱鬧非凡。

一個身穿白襯衫、細紋背帶褲的高大男子穿梭在人群中,他手裏抱著一隻布偶貓,過往的路人以為他是雜耍藝人,紛紛舉起手機拍照。孔春深騰出一隻手將鴨舌帽往下壓了壓,低著頭,半張俊俏的臉完全被掩住。

他徑直往大染坊的方向走去。

孔春深在醫院裏住了兩個月就出院了,常人需要一到兩年的恢複時間,他卻咬著牙堅持不懈地做著艱難的康複訓練,在短短兩個月裏恢複到可以行走自如的狀態。他的主治醫生十三年前也治療過他,說他那時候從山穀跌落受了傷,也是靠著頑強的毅力和不間歇的訓練在最短時間內將身體恢複如初,幾乎打破了醫學紀錄。

而這次因為腦部再次受到撞擊,十三年前未發現的附著在記憶末梢的瘀血慢慢散去,所以才記起了十三年前的事情。醫生本以為孔春深知道了十三年前天狗食月父母雙亡的事故會很震驚,沒想到他卻很平靜,仿佛早就得知一般。

隻是孔春深仍不相信這一年以來和周染衣發生的事情都是夢,盡管呂姬和林風眠反複跟他強調,甚至拉來容漾漾和盧雲做證:

民國初年確實有個叫周染衣的女子,生於大染坊,一生曆經滄桑。不過那是孔春深舞台劇《染娘》的原型,那張周染衣的老舊照片便是孔春深在搜集素材時找到的。

方七兒的妹妹確實以方七兒的身份回來了,不過當她看到被診斷為植物人沉睡中的孔春深時,對他的仇恨便消散了,甚至還找了個夜深人靜的夜晚悄悄來到他的病床前,把自己的複仇計劃一五一十地說給了當時還在沉睡中的他聽。

而後穀先生確實被方七兒的妹妹所殺,不過案件從頭到尾都是林風眠在孔春深的病床旁講述的。

醫生說,孔春深遇見周染衣的一切都是他作為植物人時的臆想。

他躺在病床上的這段時間,雖然不能動,但仍能感受到外界的光影刺激和聽見別人的聲音,因為記憶的斷續和意識的混沌將這一切串聯了起來。加上孔春深本身也有涉及編劇寫作這一塊,編排故事的完整性和邏輯性會比常人更加清晰,所以導致他是夢非夢分不清。就好像我們常常會做一場真實無比的夢,醒來之後甚至讓人懷疑那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但孔春深仍執著地相信他的染衣是真實存在的。

他相信穿越人潮人海,染衣總會在某個春天裏等他。

因為燕子春去秋來,明年的春天還會回來。

大夢一場又如何?夢醒了繼續尋找。

這個春天找不到,下一個春天繼續找。

孔春深走到大染坊前,大紅門有被燒過的痕跡,變得殘破不堪,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倒塌,記憶裏那片深秋的爬山虎也不複存在,搖曳著的是幾絲枯萎的藤蔓。

肩上的十一“喵”了聲。

情緣蒹葭,未覺殘夢。

清茶半盞,那故事中隻剩宅院頹敗。

世人笑我太癲狂,一晌貪歡,南柯一夢又何妨?大不了長街醉成過客人。

待到桑榆暮景,浮生散盡,我仍相思寄東風,隻求此生轉山轉水轉角處與你再相逢,你在陌上花開裏溫柔軟糯地笑,驚鴻一瞥傾國城。

“染衣。”

孔春深默念著,閉上眼睛,伸出雙手推開了那扇大紅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