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在發現方七兒的不對勁之後卻沒有立即解救她,是他的疏忽造成了方七兒落入穀先生的魔掌之中。
他無法原諒自己。
衛生間裏傳來他幹嘔與撕心裂肺大哭的聲音。
周染衣的眼淚流了下來,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才能減輕他內心的痛苦。
呂姬歎了口氣:“或許這些事情,我不應該說出來吧。”
“若是你不說,真相便無法大白了。”周染衣回道。
呂姬點點頭,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向自己的房間,關上門。
孔春深回到上海之後生了場大病,每天都要躺在床上睡很久很久,從清晨睡到日暮,又從黑夜睡到天亮,仿佛被夢魘纏身了。
林風眠找來了很多醫生都無法治愈,大大小小檢查一番後都說身體無恙。
周染衣知道這是心病,孔春深心裏過不了方七兒那個坎。
方七兒是因為性侵自殺,比她是入戲太深自殺給孔春深帶來的衝擊更大,他無法原諒自己當時沒有及時將她從深淵中拉出,他更恨的是自己將方七兒帶入這陰暗的圈內,讓她接觸到那些衣冠禽獸。
從前一直是孔春深在照顧周染衣,而今是周染衣無微不至地照料他。
周染衣將十一和一月接回家裏,每天清晨她給十一和一月開好貓罐頭和清理完貓砂後,便喬裝打扮一番,戴上墨鏡和口罩去菜市場裏買菜。她按照心理醫生給的食譜認認真真地做菜,有好幾次都不小心切到了手,看著溢出來的鮮血委屈了一陣,又立馬拿創可貼貼上,強忍著疼痛。
她告訴自己越是在這種時候,越不能哭泣,越不能倒下。
孔春深醒來時總是沒有胃口,他看著臉色同樣不大好的周染衣也感到很心疼,可是卻無能為力。
他覺得自己好像是汪洋裏的一葉輕舟,海浪襲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不斷下沉,卻束手無策。
周染衣仍在堅持著,她一直陪伴在孔春深身邊。她坐在他的床頭給他講故事,講她的小時候,講她記憶中的烏鎮,講民國時期那些好玩有趣的事情。
說到山窮水盡時,她便在網上找來好笑的段子,每次說到一半時自己便忍不住地發笑。
孔春深也想跟著笑,可是他發現自己卻變得不會笑了,他甚至忘了如何去笑,就像習以為常保持笑容的小醜,也會忘了原來悲傷是要哭泣的。
他對周染衣感到內疚,他想讓她不再理會自己,可是他沒辦法將她從自己的身邊推走。他無法離開她,卻在用壞情緒影響著她,拉著她跟自己一起下地獄,越是心餘力絀越是自責,越是自責便越是心力交瘁,這好像是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死循環。
周染衣每晚都從後麵抱著孔春深睡覺,她將她的臉頰貼在他的背上,均勻地呼吸著,半夜醒來時便親親他的額頭,像他從前一樣親吻自己。
“燕哥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悲傷的日子總會過去。”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距離烏鎮巡演的日子越來越近,孔春深仍舊一蹶不振,他變得不修邊幅,青色的胡楂長滿了下巴。盡管睡了那麼長時間,他的眼睛卻無神地凹陷了下去,好在他的五官仍舊分明立體,即便憔悴,也俊得滄桑。
周染衣拉著孔春深坐到沙發上,像老師教小學生一樣讓他乖乖地端正坐姿,然後拿來白色的毛巾圍在他的脖子上。
她給他洗了把臉,將泡沫塗在他刺刺的胡楂上,拿著剃須刀笨拙地照著網上的教程給他刮胡子,一點一點,小心翼翼。
等周染衣擦幹淨了泡沫,才發現他下巴處有一道小小的被剃須刀刮傷的口子,可是孔春深仍默不作聲,她感到心疼。
周染衣給孔春深收拾打扮了一番,他直立身子的時候,比她高了近一個頭,她站在凳子上,給他穿衣服,像媽媽耐心地對待孩子一般:“我們家的燕哥哥真帥氣,十一、一月,你們說是不是呀?”
她低頭去問蹲在她腳邊的十一和一月,兩隻貓同時“喵”了聲。
這些天十一和一月似乎意識到了孔春深抑鬱的狀態,它們不再闖禍,變得十分溫順,總是安靜地貼著孔春深的身子趴著,陪伴在他身邊。
周染衣把孔春深塞上了一輛出租車,將他的頭轉向車窗外。
她一驚一乍,大呼小叫著街道上稀疏平常的事物,譬如烤紅薯的推車,譬如新開的美食店,譬如東方明珠塔和外灘的風光,她用盡了各種方法想讓他的臉上多一些表情。
最後她將孔春深帶到了上海歡樂穀,這是她最後的招數了。周染衣托幾個人照顧著他,自己則笑著鑽進人海裏。
孔春深發現身邊沒了周染衣的存在,開始緊張地四處搜尋她,他在遊樂園裏來回尋找。
一個戴著濃妝麵具、穿著七彩服飾的小醜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她在陽光下大聲笑著,手舞足蹈,擺出各種滑稽又可笑的動作。孩子們追在她的身後,她分給那些小孩七彩的氣球,孩子們拿著氣球朝前跑去,嬉笑著。
小醜走到孔春深的麵前,拉起他的手,將最後一個紅色的氣球拴在他的手腕上,係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孔春深抿了抿嘴,心裏一陣酸楚,他摘下小醜的麵具。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方七兒。
他驀地想起方七兒在某天排練完舞台劇對他說的話,她說:謝謝你,是你讓我找到了活著的意義,即便最後我的人生和鬼姑娘一樣死去,我也沒什麼可遺憾的了。
他以為是自己毀了她的人生。
其實恰恰是他救贖了她。
如果方七兒不曾遇到鬼姑娘,她還會一路漂泊一路流浪下去,即便有家也不回地居無定所。她的內心永遠是孤獨的,孤獨地生活在陰暗處。
是鬼姑娘曾給了她希望,讓她知道這世間有許多像她一樣孤獨的人。
在孤獨這條路上,她從來都不是孤軍作戰。
那一刻,孔春深憶起方七兒燦爛的臉龐,驀地釋懷了。
三天後,《染娘》最後一場全國巡演在烏鎮如期開演。
烏鎮特意為這場舞台劇搭建了一個水中舞台,舞台的背景和左右兩側是高掛懸空的藍印花染布,與水光色交相輝映。
周染衣特意多次上門,請博物館的館長來看了場他們開演之前的排練。
館長被染娘的故事所打動,當天加急向領導批示。
那件染娘與燕少爺成親時的婚紗他們終於如願以償地借到了,這件事情也帶來了不小的轟動,為舞台劇在烏鎮的正式開演預熱了不少。
後來人們通過電腦技術複原了一張染娘和燕少爺的合照,人們驚訝地發現,周染衣和孔春深的模樣竟與染娘和燕少爺生得一模一樣,甚至有人開始懷疑這兩人不會就是從民國穿越而來的?
對此周染衣在麵對媒體采訪時巧妙答道:“染娘就是我,我便是染娘,而孔春深就是我的燕哥哥。”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周染衣換上了那件中西結合的婚紗,從舞台後方走出來時驚豔四座。
她凝神望著眼前與她舉行婚禮的男人,隻覺得恍然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他們仿佛從民國一直走到了現在。
她想,他的眉眼,她此生都不會忘記。
周染衣其實欺騙了孔春深,那天在遊樂園裏的小醜並不是她,而是那個“方七兒”,她在寄來的劇本裏看到了方七兒寫下的對孔春深的愛。
原來方七兒愛孔春深愛得那麼深,她與穀先生一事其實是為了孔春深。當年孔春深在戲劇學院裏囂張叛逆,惹怒了校長。方七兒為了不讓孔春深被記大過和被迫終止舞台劇的演出,選擇了犧牲自己,可正是因為這件事情,她無法原諒自己,亦覺得配不上他。
此後方七兒被抑鬱症所困擾,她困在那件事情裏再也走不出來了。她不後悔,可她就是無法邁過這道坎,無法麵對自己將身體給了除孔春深之外另一個人的事實,所以她選擇用割腕自殺這樣極端的方式自我毀滅。
周染衣被方七兒的愛情所感動,她亦望著那張像極了姐姐的臉龐心軟了下來,無論她是方七兒或者姐姐,周染衣發覺自己應該是選擇退出的那個人。
她深以為自己不過是孔春深五年來的驚鴻一瞥,而不是陪伴他走過細水長流的人,畢竟他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
他們來自兩個時代,這段戀情注定是無疾而終的。
她要找的燕哥哥,應該還在屬於她的時代裏等著她,她不能讓他的等待落了空,她亦不能改寫曆史。
周染衣看見露天舞台頭頂的血色圓月,它仿佛在召喚著她,讓她回到原本的時代洪流中去。
戲中的染娘最後下落不明,周染衣也將在這場巡演過後銷聲匿跡了。
燕哥哥,我會記得你的眉眼,記得我們相愛過的時光,記得日光傾城,記得細雨微涼,記得那個春天裏發生的事情,記得所有與你在一起的好天氣。
可是現在,染衣要回到屬於自己的時代了。
她應該愛的人,是民國的燕少爺。
一個黑影快速地從孔春深的眼前閃過,往樓道的方向去了。孔春深頓了頓,連忙動身去追。
那黑影是個穿著黑衣高大的男人,他一路跑下樓梯,神色匆匆。
孔春深窮追不舍,最後他直接抬腳翻過欄杆,一個空翻後擋在黑影的麵前。
他直起身子,拽住黑衣男人的胳膊:“你到底是誰?!”孔春深大聲質問。
黑衣男人慢慢地轉過身來,孔春深直勾勾地盯著他。
而後,他看到了自己的臉。
黑衣男人,正是他自己。
“染衣在等你,你為何還不去找她?”黑衣男人幽幽地說道,聲音像冰冷的機械聲,回蕩在孔春深的腦海裏。
半夜停了電,空調“嘀——”了一聲之後自動進入休眠模式。
孔春深驚醒了過來,意識到是一場夢之後頭疼地拍了拍額頭。他流了很多汗,屋裏十分悶熱,迷迷糊糊之中聽到電話鈴聲,他伸手摸索到手機,抓起來按下接聽鍵,“喂”了一聲。
電話是林風眠打來的,他的聲音激動不已:“殺害姓穀的凶手已經找到了。”
孔春深清醒了過來,他半坐起身子,摸了摸身邊的位置,被窩卻是空著的,他伸長脖子探起頭,看到一樓的衛生間裏亮著光,便放心了下來。
他戴上藍牙耳機。
“你還記得那個跟方七兒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吧?她確實不是方七兒,而是方七兒的親妹妹。當年方七兒的父母離婚後,方七兒跟著父親移民去了國外,她的妹妹則留在國內跟母親一起生活,姐妹倆經常保持著聯係。
“其實她妹妹過得一點也不幸福,比她慘多了,母親沾染上了賭博,還有暴力傾向,動不動就打她。妹妹在十五歲那年離家出走,到處打黑工,方七兒一開始並不知道,直到她來上海找妹妹,才得知了這件事情。
“方七兒在鬼屋裏做的僵屍新娘兼職其實是幫她妹妹做的,她妹妹就和你寫的鬼姑娘一樣,一直活在陰暗裏卻渴望著陽光,她才是真正的鬼姑娘。而相比之下方七兒更像小醜先生,雖然活在陽光之下但過得並不快樂。”
孔春深一邊聽著電話那端的林風眠喋喋不休著,一邊從床上下來,順著樓梯走到一樓。他在廚房裏接了杯涼水,咕咚咕咚地喝著。
“妹妹不想拖累方七兒,所以一直活在她的影子下,以她的助理身份,你一定還記得方七兒身邊那個經常戴著口罩和帽子的經紀人吧?那就是方七兒的妹妹。其實她和方七兒並非雙胞胎,長得不大相像,妹妹沒方七兒那麼好看,也沒有她眉心間的朱砂痣。
“但是在方七兒走後,妹妹為了給姐姐報仇,花了五年的時間整容成她的模樣,並學會了她的所有言行舉止。而她眉心的朱砂痣,竟然是拿鐵絲自己烙上去的。”
孔春深聽到這裏時頓了頓,“嘶”了一聲,已經能想象到那是何種的痛苦了。
電話那端的林風眠繼續說著,如滔滔不絕的說書人:“你也知道性侵事件了吧?所以那個方七兒真正複仇的對象是姓穀的,她在警察局裏全都招了。唉,感覺兩姐妹的人生就這麼給毀了,真是可惜。對了,也多虧你提供了一些情報,讓我從那個方七兒入手,才有跡可循,不然這個案子完全毫無頭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