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個春天找不到,下一個春天繼續找(1 / 3)

第十章這個春天找不到,下一個春天繼續找

《染娘》最後一場全國巡演定在兩周後,地點是烏鎮。

雖然這場巡演能否如期開展還是個謎,但烏鎮那邊的場景布置和搭建都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加上這個舞台劇是以烏鎮為背景展開的,當地政府十分重視,甚至跟孔春深提出:隻要男女主演都在,若是女二號呂姬缺席,找其他演員替換就可以了。

但孔春深堅持要呂姬,他心意已決,如果呂姬無法參演,那麼最後一場巡演將不了了之。這是他的原則:一旦角色敲定了人選,便不能隨意替換。

天津大劇院關於《染娘》的舞台背景和道具正在一點點撤離,孔春深和周染衣去劇院裏檢查有沒有遺漏的。

周染衣想起自己似乎有對耳墜遺落在化妝間裏,便離開孔春深的視線去尋找。

剛走進門,便見一個穿著水綠色旗袍的女子在對鏡梳妝,旗袍裁剪有致,仿佛夏日的荷葉包裹著她曼妙的身材,高至臀間的大開衩露出白得猶如冰玉一般的大腿。頭發整齊地盤起,發髻傾斜在一端,佩戴著流蘇發箍,柳葉眉,眼波含媚,酒紅的唇色盡顯古典東方女人之美,仿佛民國時期從畫報上走下的美人。

她轉過頭,周染衣便看到了她眉心的朱砂痣,她正拿著紅色的眉筆輕點。

“姐姐。”周染衣又驚又喜地走過去。

女人緩緩站起來,水蛇腰,身材凹凸有致,邁著一側白花花的大腿走到周染衣麵前:“我的好妹妹。”她輕笑。

“真的是你嗎?姐姐?”周染衣挽起她的手,她所熟悉的姐姐便是這般模樣,通身流露出明豔動人的氣質,仿佛滾滾紅塵中涉水而來,仰俯行走間落落大方。

“你喜歡孔春深,對嗎?”女人輕聲問道,聲音遙遠得仿佛被光陰拋擲了很久。

“嗯。”周染衣點點頭,“姐姐你也認得他嗎?他就是我的燕哥哥啊,你以前老是不相信有燕哥哥這個人……”

女人伸手輕輕地捂住周染衣的嘴。

周染衣聞到她指尖傳來的香水味,迷離誘人。

姐姐素來喜歡香水,但這個香水味,周染衣從未聞過。

“姐姐也喜歡他。”女人說道。

周染衣怔了怔,不知道她說的喜歡是何種喜歡。

女人慢慢地貼近周染衣的臉,她呼吸均勻地在周染衣的耳邊吐納氣息,聲音輕柔:“所以,你把他讓給姐姐好嗎?”

她伸手,輕輕地摸了摸周染衣的臉,手來回地遊走,停落在周染衣白皙的脖頸,精致的鎖骨,最後落在周染衣的背上,抱了抱,然後鬆開。

女人直勾勾地看著周染衣,周染衣隻覺得精神有些恍惚,她甚至有些分不清眼前的女人究竟是真實存在還是幻境,隻是看著女人眉心間的朱砂痣發愣。

女人的薄嘴唇塗得亮汪汪的,嬌紅欲滴,她啟唇又問了一遍:“把他讓給姐姐,好嗎?”

化妝間裏安靜得隻剩下女人的聲音。

恍恍惚惚中,周染衣聽見自己應了聲“好”。

她最愛的姐姐,她找了那麼久的姐姐,她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姐姐,她什麼都可以答應姐姐。

包括……燕哥哥嗎?

“染衣!”孔春深焦灼的聲音將周染衣喚回現實。

孔春深走過化妝間,見她在門旁呆呆地立著,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怎麼跑這裏來了?我剛剛一直在找你。”

周染衣嚇了一跳,慢慢回過神來,她張望四周,卻早已不見那個女人的蹤影。

“姐姐呢?”仿佛隻是一縷輕煙,隨風而散了。

“什麼姐姐?”

“我剛剛看見姐姐了,她穿著荷葉綠的旗袍,就站在這裏,就這個位置。”周染衣有些語無倫次。

孔春深左右看了眼化妝間,目光落在鏡子前擺放著的紅色眉筆上,皺了皺眉頭。

這幾日孔春深和周染衣都停留在天津,他們想確保舞台劇所有工作人員都洗清嫌疑之後再離開。

這天孔春深正在酒店裏用電腦跟烏鎮那邊負責舞台劇場地的工作人員視頻對接相關事宜,突然手機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原本想按掉,但本能讓他按下了接聽鍵。

接通後,電話那邊鴉雀無聲,孔春深一連“喂”了好幾聲,才聽見一陣低低的啜泣聲:“深、深爺,你能幫幫我嗎?”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他立馬便猜到了是誰:“你在哪裏?我現在立馬去找你。”

半個小時後,孔春深拉著周染衣出現在一家咖啡館裏。

他在咖啡館裏來來回回轉了好幾圈,最後是周染衣指了指一個特別隱蔽的角落:“燕哥哥,那是不是……”

他順著周染衣指的方向望去,那裏坐著一個畏畏縮縮的女人,戴著巨大的墨鏡,一張慘淡的臉包裹在頭巾之下。

兩人走了過去,在她麵前坐下。

呂姬慢慢抬起頭,舉目不安地朝四處張望了一眼。

“你放心吧,就我跟染衣兩個人。”孔春深口氣溫和。

呂姬端起桌上的咖啡喝著,她的整個手臂都在顫抖,湯匙在咖啡杯上發出小小的碰撞聲。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但一開口聲音便是顫抖的:“深爺,你、你一定要幫幫我,我已經走投無路了。我混了那麼多年,不能就這麼毀於一旦。”

“你得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清楚,我才能知道怎麼幫你。而且你放心,負責穀先生這個案子的是林風眠,我相信他的為人,他一定會公正處理的。”孔春深流露出在呂姬麵前從未有過的溫柔一麵。

呂姬點點頭,似乎在一點點回想著:“我那天確實跟姓穀的發生了爭執,我知道我跟他的事情快包不住了,所以想要做個徹底了斷。可是他根本不肯放過我,他說我若是離開他,若是違反了約定,他就把我們的事情公之於眾,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是這樣威脅我的。”

呂姬說起這些事情時,因為懼怕,她的五官擰成一團,可見她究竟受了多大的傷害。她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咽下去後繼續說道:“但那天我實在是忍不了了,我不想像個傀儡一樣永遠活在他的操控之下,我想要遠離他,越遠越好。然後他對我動手了,罵我卑賤,我打了回去,結果在推搡的過程中,他的頭不小心撞到了床角。我當時以為他是裝的,不解恨地又踢了幾下,卻發現他一動不動的,我害怕極了,伸手放在他的鼻子下麵,卻發現沒有了氣息。”

“可是案發現場到處都是血?”孔春深疑惑。

“是……我看到了新聞,那些血不是我弄的,我真的隻是推了他一下,他當時也就腦袋流了些血,但不可能流那麼多,我也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呂姬說著,無助地抽噎了起來。

周染衣連忙抽了幾張桌子上的紙巾遞給她。

“那你為什麼要躲起來?”孔春深繼續問。

“我太害怕了,我不知道怎麼麵對,我不想我的粉絲們看到我進了警察局……我……對不起,我其實那天去了劇院等著,我不想去警察局,可是後來我看到主辦方說當晚的巡演取消了……”呂姬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語無倫次道。

“如果事實真的是像你所說的那樣,你應該去警察局,才能夠還你個清白。你當演員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應該知道輿論的殺傷力有多大。如果一味地逃避的話,不僅無法洗脫冤屈,還會讓你的粉絲們失望。”孔春深勸道。

呂姬輕輕抬起頭,看向他,猶豫了一會兒問:“你……現在知道了我和他的事情,會不會看不起我?”

“其實你們的事情,我早就猜到七八分了,但是我不會看不起你,你是靠自己的努力走到了今天,哪怕付出的東西是不光彩的,可你並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那麼你便是很厲害的。”孔春深平靜地說道。

呂姬兩行淚水又落了下來。

“我們陪你去警察局吧。你放心,林風眠在那裏,他不會很凶的。”孔春深語氣溫柔,“想想你是花費了多少力氣才走到今天,怎麼能因為一件你本沒有做錯的事情而被打倒呢?”

在一旁的周染衣補充道:“其實燕哥哥一直都挺在乎你的,這些天有好多投資商和舉辦方提議找新的演員把你替換掉,但都被他拒絕了。因為在他的舞台劇裏,真正的江白鷗,隻有你一個,既然認定,便不會改變的了。如果全國巡演的最後一場你無法登台,那麼燕哥哥願意取消這場巡演,並承擔所有的損失。”

周染衣坐到呂姬的身邊,輕輕地握住她顫抖得厲害的手:“請你相信燕哥哥,好嗎?就算不是為了你,為了舞台劇,他也不會傷害你的。”

呂姬被周染衣的話打動,終於點了點頭:“好,我相信你們。

呂姬走進了警察局裏,幾天後她的嫌疑完全洗脫幹淨,她推穀先生的那一下並不足以構成死亡,屬於正當防衛。

許多記者在警察局門口圍堵呂姬,孔春深特意找了幾個保鏢護她周全,將她接到民宿裏。

民宿裏還有一個多餘的房間,孔春深讓她在這裏住下,隔天他們再一起動身回上海。

周染衣將衝泡好的咖啡端到呂姬麵前:“姬姐姐,你要是有什麼需要就直接跟我和燕哥哥說,你就別出門了,叫外賣或者讓我們跑腿都可以。”

呂姬心裏有些感動,這幾天在警察局裏錄口供,孔春深和周染衣幾乎是徹夜不眠地陪著她,生怕她有任何的閃失。而她那個經紀人,反倒在她出事之後就逃之夭夭了。

人心,真是經受不起考驗。

“深爺是個好男人,可惜他看不上我,我也沒那個好命被他寵愛。”呂姬看著周染衣說道,“你要好好珍惜他,我從未見過深爺對哪個女人像對你這般好,當年方七兒也……”

呂姬提到方七兒時,突然頓住,她想了想,扭捏了半天:“其實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是關於方七兒的嗎?”孔春深問。

呂姬點點頭:“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我覺得,姓穀那家夥的死,跟方七兒有關,但是我也沒任何證據,隻是我的猜測罷了。”

“為什麼這麼說?”孔春深追問。

呂姬深深地吸了口氣,停頓了好長時間,終於開始說話:“其實當年方七兒並不是因為入戲太深才選擇自殺的……而是……她是被姓穀的那家夥給侵犯了,造成心理陰影……”

孔春深心裏一驚,手中握著的玻璃杯掉落在地上,發出“哐當”的聲音。

“你說什麼?”

他的聲音有些發抖,仿佛一道電刺進了全身脈絡,他的每一寸肌膚都像割裂般疼痛。

呂姬抿了抿嘴,鼓起勇氣繼續往下說:“這件事情,起初我也不知情,是姓穀的告訴我的。謠傳方七兒複活時,他一直都很緊張,老跟我說遇見了鬼,看見了方七兒,說她是來報複了。”

孔春深握緊了拳頭,瞳孔驟然收緊,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一拳捶在沙發上:“姓穀的這個渾蛋!”

呂姬和周染衣都被嚇了一跳。

呂姬呆了呆:“我也不知道這件事情的真假,但我覺得姓穀的沒必要騙我,因為方七兒死而複生時,他比誰都害怕和恐懼,所以我在想,他的死……會不會跟那個活過來的方七兒有關……”

孔春深懊惱而痛苦地閉上眼睛,捶胸頓足:“我早該發現的……早該發現的……當年那渾蛋一直言語調侃方七兒,方七兒卻一直笑著告訴我沒事,不用小題大做,其實她一直都在忍耐……”

“姓穀的最擅長的就是裝出一副很有生活閱曆和知識涵養的樣子,他跟我說,方七兒從小很缺父愛,所以很容易落入他這種老男人的圈套裏。方七兒自殺後,他一點悔恨之心也沒有,甚至在她的墳墓前譏笑她,覺得那是他的傑作。他,就是個變態,死不足惜。”呂姬咬了咬牙,一臉憤恨。

孔春深的手腕上凸起了青筋,他別過臉,背對著周染衣縮著身子,忍受著從胸腔蔓延到喉嚨的劇痛。

方七兒自殺的畫麵在他的腦海裏慢慢變得清晰無比,她躺在巨大的浴缸裏,臉色蒼白,光著身子,一隻手垂落在外,鮮血從她割破的手腕滴下,在光潔的大理石上洇染開一朵鮮紅刺目的花。她的眼睛睜著,呆木地看著天花板。

而現在,孔春深才知道她是死不瞑目。

她究竟是怎樣的心死如灰,才會揮刀割向自己的手腕,鮮活地感受體內的鮮血一點點放幹。

割腕的疼痛,或許根本遠遠比不上她內心的傷痛。

孔春深終於控製不住地朝衛生間跑去,關上門,他蹲在馬桶邊嘔吐,卻什麼也吐不出來,胃在翻滾,胸腔悶熱,喉嚨滾燙,頭腦暈眩,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不難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