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再多的被子,也沒有你的懷抱溫暖
放著懷舊輕音樂的咖啡館裏。
服務員端進來三杯咖啡,包廂裏坐著一對俊男美女,坐在他們對麵的是一個化著半邊臉鬼妝穿著黑裙的女人。服務員以為見鬼了差點把咖啡灑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問孔春深和周染衣:“你們能看到她嗎?”
見孔春深微微點頭,服務員才舒了口氣,把其中一杯咖啡擺放到“女鬼”麵前,快速地走出包廂,順手合上門。
女人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咖啡杯上留下鮮紅的唇印,她看著孔春深笑道:“好久不見啊,有五年了吧?時間過得真快。”
女人注意到周染衣看她的癡癡呆呆的眼神,盈盈一笑:“你跟我很熟嗎?”
“你不是姐姐嗎?”周染衣問。
女人頓了頓,答道:“我沒有妹妹。”
周染衣的瞳孔像熄滅的火柴黯淡了下來,不言語了。
“你是方七兒?”孔春深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女人,與記憶中的方七兒如出一轍,尤其是她這身裝束,完全還原了當年方七兒扮演鬼裝的樣子。
“別來無恙啊,才過去五年,你就把我給忘了?當初可是說好一輩子都會記住我的。”女人上揚的嘴角似笑非笑,可是她的眼裏卻是沒有笑意的。
“五年,隻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女人看著周染衣,眸底深不可測。
孔春深隻覺得思緒萬千,剪不斷理還亂,他想了想:“你不可能是方七兒,五年前方七兒就已經不在了,你到底是誰?”
“你就那麼巴不得我死嗎?”女人的聲音凜冽了起來,讓人不寒而栗。
孔春深不想再與她爭執下去:“我不知道你是抱著什麼樣的目的而來,方七兒的事情我有責任,但請你不要傷及無辜。快遞和婚紗,是不是都是你搞的鬼?”
“嗬,這是在秀恩愛嗎?”女人瞥了一眼周染衣,答非所問。
孔春深牽起周染衣的手:“她是我的愛人,你若是敢傷她一分,我絕不會放過你。”
“哪怕我是方七兒嗎?”她挑釁笑道。
孔春深的瞳孔驟然收緊。
談話不歡而散,孔春深和周染衣回到酒店。
“阿嚏——”剛進門周染衣便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孔春深關心地問:“是不是今天穿那件濕婚紗著涼了?”
周染衣搖搖頭說“沒事”,轉眼又打了個噴嚏。
將她推進衛生間,孔春深走到花灑前放著熱水,澆在手上測水溫:“你趕快洗個熱水澡,然後鑽被窩裏,我去問問前台有沒有感冒藥。”
周染衣點點頭。
合上衛生間的門後,他拿起床頭的電話撥通了前台座機。前台隻有西藥,並表示可以跑腿幫他買。孔春深想了想,覺得還是親自去買比較穩妥,便戴了頂鴨舌帽和口罩跟周染衣說了聲便下樓了。
藥店距離酒店有些遠,他在藥店裏跟藥劑師手舞足蹈地描繪周染衣打噴嚏的症狀,並再三確認這些藥的副作用以及注意事項,弄得藥劑師一臉無奈,又招來女店員的星星眼崇拜。明明女朋友隻是感冒這麼小的事情,卻被他整得好像得了絕症一般嚴重,擔心得要命。
“啊啊啊,那個男人不僅長得帥,還那麼愛他女朋友,他女朋友可真幸福啊!”待孔春深走出藥店,女店員按捺不住少女心地攬著藥劑師的胳膊一臉興奮。
藥劑師低頭“嗯”了一聲:“難道做我的女朋友就不幸福嗎?”
聞言,女店員的臉上迅速飛上了一抹羞澀的火燒雲。
來來回回折騰了大概一個小時,回到酒店時周染衣已經躺下了。她把被子裹得嚴嚴實實的,仍在打噴嚏,鼻子擦得紅紅的,揉成一團團的衛生紙擺在床頭。
孔春深用酒店的水壺燒了熱水,泡了杯感冒衝劑,端到她麵前,來回吹了吹。
縮在被子裏的周染衣癡癡地笑:“燕哥哥擔心染衣的樣子真可愛,染衣好喜歡被燕哥哥照顧的感覺啊。”
“你若是自己也不照顧好自己的話,我可是要生氣的。”孔春深把吹涼了些的感冒藥送到她麵前。
周染衣半躺著身子,小口小口地喝著:“這感冒藥甜甜的,真好喝。”
孔春深笑了笑,將她額前的碎發撩至腦後:“一口氣趁熱全喝完,這樣才有藥效。”
周染衣乖乖聽話,將那杯感冒藥喝得一滴不剩。她舔了舔嘴唇,將杯子擺放在床頭的櫃子上:“燕哥哥,下一次喝是什麼時候呀?”
真是個吃貨,孔春深無奈地笑了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是藥三分毒,沒有病的話最好別喝。”他輕輕地將周染衣的身子放平,把被子給她裹得厚厚實實的,一絲不漏,“這樣冷嗎?要不要再多拿床被子給你?”
周染衣搖搖頭:“再多的被子,也沒有燕哥哥的懷抱溫暖。”
她的眼睛清亮,酒窩淺淺,聲音溫柔軟糯。
孔春深洗完澡換上睡衣,用吹風機吹幹了頭發。等他躺上床時,發現被窩裏的人兒還沒有睡著,正發著呆,不知道小腦袋瓜在想什麼。
他將周染衣攬至懷中,摸了摸她的額頭:“還好沒發燒。”
“燕哥哥……”周染衣輕聲喚道。
“怎麼了?”
“你能給我說說方七兒的事情嗎?”周染衣還是壓抑不住內心那股好奇勁,“她真的太像姐姐了。”
孔春深想了一會兒從哪裏開始說起比較好:“她是個美籍華人,全家都移民去了美國。她在大學裏休了個間隔年,踏上了國際義工旅行的道路。她在斯裏蘭卡的海上火車當過售票員,她在巴厘島的孤兒院當過漢語教師……
“我遇見她的時候,她在上海歡樂穀的鬼屋裏兼職扮鬼,扮演的正是僵屍新娘,穿著哥特式破舊的婚紗,半邊臉已經腐爛了,另外半邊臉卻美豔動人。她坐在棺材上,身影寂寞而憂鬱……
“那段時間我一直想寫一個關於孤獨題材的舞台劇,我原本構思的是小醜的獨角戲,所以頻繁地跑到遊樂園裏去搜集素材。可是在鬼屋遇見方七兒時,我突然意識到,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像小醜一樣藏在陽光下哭泣,也有在幽暗中渴望微笑卻不得不扮演好別人賦予定義和標簽的鬼姑娘。
“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把舞台劇的劇本寫完,拿著它去找方七兒。方七兒當時準備回美國了,上海原本是她的最後一站,可是當她看到這個劇本時,決定出演鬼姑娘和我一同完成這部舞台劇。
“後來我才知道,她其實在美國過得並不幸福,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便離婚了,她是跟著父親去了美國。但是父親有了新家庭之後,便將她冷落了。她從小就被送去寄宿學校,與家人的關係十分淡薄,所以成年後才會選擇用國際義工旅行這種方式去逃避家庭和追尋自我。可是走得越遠,她就越迷茫,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直到遇見了《小醜先生與鬼姑娘》這個故事。”
周染衣把臉貼在孔春深的胸膛上,安靜地聽他繼續說著。
“方七兒曾說過,她覺得自己就是鬼姑娘,她比所有人都渴望被溫暖包圍著,可是她不被理解,她隻能封閉自我越來越孤獨。我和她其實都沒有想到《小醜先生與鬼姑娘》這部舞台劇能夠大火,她一夕之間成了名人,通告不斷。一開始她感到很興奮,覺得所有人都在關注她,終於有粉絲愛著她嗬護她了。可是慢慢地,她再次感到迷失,因為她發現人們愛她不過是因為她好看的皮囊和想象中的光鮮亮麗,她覺得很挫敗。
“那段時間是她內心的低穀期,某天她告訴我讓我不要去打擾她,她想好好地靜一靜,我答應了。恰巧我當時忙於畢業論文的事情,跟學校鬧了些矛盾,無暇顧及她,卻沒想到她後來在公寓裏自殺了……”孔春深講到這裏,鼻子一酸,喉嚨忍不住地哽咽。
“後來我才發現,她一直有抑鬱症,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療,一直在吃藥。這五年來我不斷責備自己,是不是因為我寫的鬼姑娘把她心裏最不想麵對的孤獨與黑暗赤裸裸地挖掘出來?如果沒有我的演戲邀約,如果她不曾接觸到鬼姑娘這個角色,她是不是就不會入戲太深和劇中的鬼姑娘一樣選擇離開?又或者是不是我沒能在她最低穀的時候陪伴她走過那些令她感到孤立無援的日子,因為我的疏忽讓她更覺得自己不被重視?
“我沉寂了五年,因為我一直在懷疑自己做的舞台劇到底是不是有用的?後來我看到網上的評論,有人在這部劇裏看到了孤獨的自己感同身受而越發墮落,也有人因為這部劇直視孤獨而自我治愈,後者或許能夠讓我安心些吧……”
“燕哥哥,我覺得方七兒的死並不是你的錯。她一直都很孤獨,隻是她不知道如何麵對,所以她去經曆這個世界上所有璀璨的事情充盈自己,可是仍舊很孤獨。鬼姑娘也許讓她發現了自我,可是她終有一天要勇敢地一個人麵對孤獨的,不是嗎?這是她的選擇。”周染衣安慰道。
孔春深想起今天見到的詭異女子,長歎了口氣:“其實我倒希望她是真的方七兒,可是我知道方七兒已經走了。這個人的出現,也許是為了報複吧。”
“原來方七兒長得那麼像姐姐嗎?”周染衣喃喃自語。
孔春深拿起手機,在瀏覽器上搜索方七兒的照片。
“啊,真的跟姐姐一模一樣啊,眉心的朱砂痣,還有嘴角上揚的弧度,天底下怎麼會有如此相像的人?”周染衣不可置信,“但方七兒的眼裏好像藏著憂鬱,而姐姐的眼睛永遠都是脈脈含波,或許這便是她們細微的不同之處吧。”
“這件事情我一定會調查清楚的,你的姐姐……”孔春深說到這裏時欲言又止,其實他在前段時間得知了周染衣的姐姐已經不在的消息。那天他們在烏鎮遇見唱花鼓戲的老人之後,孔春深翻閱了很多資料,並偷偷拜托林風眠去走訪還在世的老人們。
最後打聽到的是,周染芷其實早被舅舅舅媽害死在大染缸中,可是孔春深不敢告訴周染衣這個消息,他怕她無法承受。他寧願她永遠滿懷希望地等著,也不要知道殘酷真相後悲痛得肝腸寸斷。
方七兒離開後,他太明白生離死別究竟是何種痛苦的滋味了,仿佛從人間到陰間走了一遭,他不會讓她也去體會這種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