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刑警的這些年,總有不同的人問我什麼案件最難、最苦、最累,我總是想都不想就告訴他一定是綁架案。不管你看過什麼樣的小說、什麼樣的影視劇,再高水準的藝術加工,都不可能還原我們這些真正參與偵破綁架案的刑警的那種狀態。
綁架案和其他案件最大的不同在於,遇到綁架案時你腦子裏首先考慮的不是如何將嫌疑人繩之於法,而是如何確保人質的安全,偵破過程中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刀架在脖子上一樣,充滿危險。
我們麵對過很多惡性案件,經曆過很多常人難以理解的現場。
三九天的寒冬,為了蹲守,我們幾個人蜷縮在車內,為了隱蔽不敢開暖氣,一連就是十幾天。我們會覺得冷,可是我們不會因此抱怨。
三伏天的酷暑,為了不遺漏一點證據,我們可以在嚴重腐爛的屍體周邊用雙手一點點地摸索雨後的土地,我們也會感到惡心,可是我們不敢有一絲懈怠。
麵對這些,我們都能從容應對,但是一旦遇見綁架案,所有人的心都會懸起來,所有人都像變了一個人,沒有人再開玩笑,沒有人會多說一句廢話。因為我們知道一個生命的重量和價值。
這天中午,大家剛從食堂吃完飯回到大辦公室,正在吵吵鬧鬧地聊天。突然,老李臉色鐵青地從他辦公室出來,通知所有人集合:“綁架!馬上出發。”
大家立刻嚴肅起來,全隊立即出發趕往案發地所屬的派出所。一路上車裏鴉雀無聲,沈煉將車開得飛快。換作平時,他這樣開一定會被抱怨,可是現在大家甚至希望能再快些。
在派出所的會議室裏,所長用最短的時間介紹了案情。報案的是一個女人,她目前的工作是給一個私企的老板做司機。今天早晨,她帶著自己的兒子先去了她老板家接人,然後順路將孩子送往學校。她兒子目前上小學二年級。大概上午10點左右,她接到一個陌生來電,對方是一個陌生男子,聲稱自己綁架了她的兒子,讓她不要報警,並準備贖金100萬,然後等著對方再次聯係她。女人立即詢問了學校,學校說今天沒有看到她兒子來上學,事主一下就傻了。
本來女子不想報警,大概中午12點多的時候,對方再次打來電話,詢問贖金準備得怎麼樣了,女人告知對方自己隻是一個下崗的女工,現在在給別人打工當司機,實在湊不來100萬。對方回複說隻給她24小時,明天中午12點前必須湊齊贖金,並到指定地點完成交易,不然的話就撕票。
全家再次商量以後,覺得實在湊不出這筆贖金,才選擇打電話報警。目前她不敢直接來所裏,怕對方知道以後對她的孩子下手。情況大致就是這樣。
老李眉頭緊鎖,說道:“孩子的情況核實過了嗎?”
所長回答:“管片民警第一時間就去核實了,老師說確實一早就沒有看見孩子來上學。現在他們正在調取學校門口的監控錄像,等會兒就能回來了。”
“那這個事主的情況,咱們了解得怎麼樣啊?”
“事主隻是在電話裏說她就是一個下崗女工,最近才找到這個給老板開車的工作。由於對方情緒比較激動,很多事情我們還沒有問清楚,具體情況還在核實。”
所長停頓了一下,接著補充道:“對了,忘了說了,她的老板也是個女的,所以才找了個女司機。別的就不太清楚了。她在電話裏說綁架的人跟她講,會安排人在他們家周邊監視她,隻要看見她去公安局或者有警察上門就直接撕票,所以她也不敢來派出所。我們這邊趕緊就上報刑警隊了,等著你們拿主意呢。”
老李點了一根煙,思考了一下後馬上開始布置:“王晗,你跟老王一組,記一下事主的電話跟家庭住址,先去一下事主家。去的時候先在周邊轉兩圈,看看有沒有可疑的車輛和人員。確定沒有人盯了,再進門,了解詳細的情況以後馬上通知我。尤其是一定要問清楚她最近從家出門去雇主家接上雇主以後再去學校送孩子的行車路線。”
李隊長吸了一口煙,繼續說道:“趙天成、馬亮跟威子去一下學校,再進一步了解一下孩子在學校的情況。所裏不是已經開始調取學校門口的監控錄像了嗎,你們在學校周邊觀察一下,看看什麼位置的監控探頭可能會記錄早晨的情況,把位置都記清楚了馬上彙報給我,我安排所裏的人按照位置去調取錄像。”
“老張跟老沈、小輝、旭冬,你們幾個去事主的雇主家和她家小區周邊走訪,我覺得嫌疑人實施綁架應該會有作案車輛,很有可能會尾隨事主的車,這樣的話,嫌疑人之前就很可能會在雇主家周邊進行觀察。然後詢問一下周邊有沒有目擊者在這段時間看見過什麼可疑人員和可疑車輛。還有要及時跟老王他們聯係。讓他們給你們提供事主平時從雇主家到學校的行車軌跡,尤其是這幾天的,根據行車軌跡尋找可能拍攝到畫麵的監控視頻,摸清楚以後第一時間給我說,我安排人去調取錄像。”
“劉博,你們幾個人跟著我,馬上聯係技術偵查部門,對事主的電話往來進行布控偵查。估計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晨,綁匪一定還會來電話。再有就是,對事主本人跟她雇主的社會關係進行篩查,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線索。趙所長,你這邊安排兩組人待命,等消息回來,一是需要你們協助調取監控錄像,二是配合我們行動。”
老李布置完工作後,大家立刻行動起來。去往事主家的路上,我跟老王基本上沒有什麼交流,各自沉默不語。我腦子裏一直在想是什麼樣的人會對一個這樣的普通家庭下手,還索要100萬的贖金,如果不是有仇的話,那麼一定就是綁錯了目標。
我想,等下應該要先問清楚事主家是不是有什麼仇人,如果是仇人報複的話,案件就會相對簡單一些,因為任何人的交際都是有跡可循的。如果真的是綁錯了,那麼對方的預定目標就應該是事主受雇的雇主,隻不過嫌疑人陰差陽錯地以為事主開車送到學校的孩子是她雇主家的孩子。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應該再分出一組人去雇主家走訪雇主的個人情況,萬一是她的社會關係中的仇人呢?想到這兒,我把想法跟老王交流了一下,他也覺得這很有可能,讓我趕緊給老李打電話說一下。
撥通老李的電話後,我將自己的想法向他進行了彙報。他說他已經想到了,而且聯係了支隊,讓沈帆帶著他們隊過來支援。他們隊的重點工作就是對事主雇主的社會關係進行摸排。不過老李在電話中告訴我,雖然他個人認為綁錯目標的可能性很大,但是實施綁架的人認識事主雇主的概率並不高。
我好奇地問道:“為什麼?”
老李並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告訴我:“你現在最重要的工作是詳細了解事主的情況,如果有可能,就把事主接回隊裏,先不要想太多,任何假設都需要證據的支撐。”
掛掉電話以後,我告訴自己,麵對這樣的綁架案一定要冷靜地思考,不能因為過多的假設影響真實的判斷。
快到小區的時候,老王讓我先下車走到小區,繞著小區慢慢轉幾圈,看看有沒有可疑的人員跟車輛。他則開車沿著小區轉轉,等會兒電話聯係。下車以後,我並沒有著急直奔小區門口,而是先到旁邊的報攤買了一瓶飲料跟一本雜誌,然後才慢慢悠悠地走向小區。其實,跟蹤也好,化裝偵查也罷,最重要的就是刑警本身的一種狀態,這種狀態很難用語言表述,是在長期實戰中養成的一種狀態,你既要顯得隨意又要能觀察到你想觀察的重點。俗話說一心不得二用,但是對刑警來說,很多時候都要有這種一心二用的本事。而且,這也是一個合格刑警的基本素質。有時候我們就像演員一樣,不同的是,我們的表演不能出錯,因為我們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我一邊漫不經心地看著手中的雜誌,一邊走進小區,慢慢地轉悠著。看到有人時,就會拿出手機故意假裝打電話,大聲地詢問一個自己胡編的地址跟樓門號,再利用抬頭尋找樓門號的機會觀察周圍的人,遇見可疑的人還要上前故意搭上兩句話。
我把事主家周圍認真仔細地觀察了一遍,覺得沒有可疑以後才走進樓道。事主家所在的小區是一個傳統小區,大概有十幾棟樓,都是那種隻有六層、不帶電梯的老樓。事主家在三樓,我走進樓道以後就開始快速地爬樓,一直爬到了六樓,路過三樓的時候也沒有停留。我需要將整個樓的六層都先觀察一遍,再次確認沒有情況以後,我站在六樓樓道中間的窗戶邊上向外觀察,同時撥通了老王的電話,將情況說清楚後讓他進來。我就這樣一直側身觀察著樓外的情況,直到看見他出現並走進樓道。直到確認他身後沒有可疑的人員跟隨,我才返回三樓跟老王會合。
碰麵以後,我們雙方都沒有說話,這是長期養成的默契,我知道,他肯定也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人員。於是我按響了事主家的門鈴。
過了大概有一分鍾,門才打開了一條縫隙,裏麵傳來事主小心翼翼的詢問聲:“你們找誰?”
我趕緊掏出工作證,透過防盜門亮給裏麵的人看,並說道:“您放心,我們是警察,您是×點×分打電話報警的。我們來了解情況。”
對方很認真地看了我跟老王的工作證後才打開門。
我的第一感覺是,這是一個家境非常普通的家庭,小兩居的房屋非常樸素,但是整個房間非常幹淨。一對中年夫婦驚慌失措地望著我們。客廳沙發後麵的牆上貼滿了事主孩子的各種獎狀,看得出來他在學校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我順手拿起電視架櫃子旁邊的一個小鏡框,照片裏是一個笑得很燦爛的八九歲的小男孩。我感覺心像是猛地被紮了一下。
還是老王先說了話,他從我手中拿過那個相框,問道:“這個就是你們的兒子吧?”
女人趕緊回應道:“這個就是我們的兒子,警察同誌,你們一定要救救我們的孩子,我們就這麼一個兒子。”她一邊說一邊哭泣起來。
旁邊的男人趕緊摟住她,說道:“警察同誌,你們一定要想想辦法啊,我們實在是拿不出100萬,不然的話我們真的不願麻煩你們。”
老王連忙安撫道:“你們放心,我們的工作就是要把你們的孩子救回來,要相信我們。您也別哭了,你們抓緊時間把情況說一下吧,時間很緊張了,哭可解決不了問題。”
聽到這裏,女人才止住了哭聲。
女人原本是一家企業的職工,前兩年下了崗,今年才通過朋友找到這麼一個給私企老板開車的工作。她幹這個工作也是看中老板是女性,工作並不是很累,基本上就是兩點一線:每天早晨去老板家接上老板送到公司,下班的時候再送老板回家。因為老板是女的,所以應酬也不算多,而且這個老板對她很好——可能是看在彼此都是女人的分上——很少讓她加班。當得知她的兒子正在上小學以後,老板就允許她每天早晨開車時帶上孩子。因為她家小孩的學校正好在老板每天上班的路上,可以順便送孩子上學。事主一家因此對她老板很是感激。
我將事主每天的行車路線詳細地記錄下來,並第一時間讓王肖聯係了趙天成那邊,方便他們尋找監控錄像。王肖打完電話就在旁邊跟事主的老公聊了起來。
我則繼續詢問事主:“你給老板開車有多長時間了?”
“到現在也隻有5個多月的時間。”
“那你們平時有交流嗎?”
“你指的交流是什麼意思?”
“就是平時在上下班路上,你的老板會給你講公司的事情嗎?你有沒有聽到她說跟誰有什麼矛盾?或者聽到她說最近公司的生意有什麼問題之類的?”
“聊天是有的,但並不是很多,沒有聽說過她跟誰有仇。我就是一個司機,也不能多說話。”
“那你們老板家裏有沒有孩子?”
“她家有孩子,但在國外上學,我都沒有見過。”
“你給老板開的車是什麼車型?”
“是一輛奔馳R350。”
“按照你剛才說的,這輛車基本上一直就是你開著,對吧?晚上送完老板後,你會把車開回家對嗎?”
“是的,這輛車基本上都是我在開,周末也是停在我家這裏,老板不會開車,所以才找我當司機的。”
“那你平時有沒有不用接送她的時候?比如她要休息或者出差什麼的?”
“有過,她不想去公司時或者休假時,就不用接送。”
“那你還會用這輛車接送你家孩子嗎?”
“會的,因為老板跟我說過,看我不容易,她不用車的時候我可以自己開著用。”
“最近一段時間,你老板天天都上班嗎?”
“上周她休息了幾天,沒有去公司,也沒有用車。”
“哦,但你仍用車接送孩子了,對吧?”
“是的。不過,你這麼問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需要了解清楚一點。”我停頓了一下繼續問道,“你回憶一下,你跟你的愛人有沒有跟誰結仇?”
“我們都是普通的小老百姓,能跟誰結仇啊?我們已經想了很長時間了,真的沒有仇人。”
“那你們在外麵有沒有跟什麼人有債務上的糾紛呢?比如別人欠你們錢或者你們欠誰的錢。”
“警察同誌,我們都是老實人,沒有跟誰借過錢,我們也沒有多餘的錢借出去。”
“那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綁匪會選擇綁架你家的孩子呢?”
“我們想了,綁匪一定是搞錯了,可能是我開老板的好車惹的禍吧。他們一定是看見我開奔馳接送孩子,所以才覺得我們家有錢。我們要是有錢,肯定就給他了。我這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才報警的。你們一定要想辦法救救我的孩子,他才那麼小,他學習可好了,你看這獎狀,他還是大隊長呢。”說著女人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我跟老王趕緊又勸了半天。我問道:“綁匪給你打電話時是打的家裏電話還是手機?”
“打的是我的手機,自打我買了手機以後,就把家裏的電話撤了,用不上。”
我跟老王商量了一下,覺得既然綁匪都是通過手機聯係事主的,而且事主家裏並沒有座機,那完全可以將事主接回刑警隊。這樣的話,後麵綁匪再聯係她的時候,方便我們開展工作。老王又給老李打電話說明了情況,他表示同意。於是,我們又耐心地給事主一家講清了並沒有綁匪在暗中監視的事情,打消了他們的顧慮,才將他們接回隊裏。
我們回到隊裏的時候,老李和其他人基本上都已經回來了,而且市局技偵部門的同誌也帶著裝備到了。
看見我們回來,老李問明情況以後去找事主聊了一會兒,然後讓我跟老王去給事主做一份詳細的詢問筆錄。技偵部門的同誌一直跟著事主,對電話進行錄音。
老李還對事主特別強調:“筆錄過程中如果有電話打進來,隻要是陌生的電話,一定要馬上接通,如果是綁匪的電話,就告訴對方自己正在湊錢,在到處跟親戚朋友借錢,要強調自己一時半會兒拿不出這麼多錢。而且還要強調自己隻是一個給老板打工開車的司機。一定要要求跟孩子通話,盡量給我們多爭取一點時間。”
剛說到這裏,事主的情緒又開始失控了,抽泣著說不出話來。我趕緊上前安慰,並請她相信我們,我們一定會將她的孩子救回來。
事主一下子握住我的手說:“你們一定能把我的孩子帶回來,對嗎?”
我堅定地點點頭,說道:“一定能帶回來!”
這一份筆錄我做了兩個多小時。等我安頓好事主,拿著材料去找老李的時候,發現所有人都已經在會議室集合了。不僅有我們隊的人,還有沈帆他們隊的人,氣氛很是嚴肅。我在每個人臉上都看見了“壓力”兩字。
見我進來,老李示意我趕緊先坐下,然後說道:“這下人都到齊了,咱們現在從頭捋一下。今天上午,事主第一次接到綁匪的電話是在10點9分,接到第二個電話是在12點32分,按照綁匪提出的明天中午12點交易的時間算,”說著他低頭看了看表,“現在已經快晚上8點了,我們還有16個小時的時間。讓咱們技偵部門的同誌先介紹一下綁匪電話的情況。”
技偵部門的人彙報道:“我們已經根據今天事主接到的兩個電話進行了技術偵查,聯係事主的兩次電話來自兩個不同的號碼,用的都是神州行的卡。通話以後,這兩部手機都已關機。現在我們還不能確定打電話者的具體位置。我們現在隻獲取到這些情況。”
老李繼續說道:“現在根據我們的人從學校了解回來的線索看,早晨8點學生都應該到校了,受害人的老師跟同學都反映今天早晨一直沒有見受害人出現在學校。”突然,李隊長轉過頭對著我問道:“今天事主是幾點離開她老板家的?幾點把孩子送到學校的?”
我趕緊回答道:“事主說她是早晨7點左右接上老板的,7點半左右把孩子送到學校門口的。”
老李接著說道:“那麼受害人被綁架的時間就應該是早上7點半到8點之間,我們推斷綁匪應該一直在觀察事主的車,看到事主離開以後便第一時間實施了綁架,因為孩子要是進了學校,想作案就很難了。那麼,綁架時間應該就是事主剛剛離開的那段時間,我們暫定在7點30分到40分之間。大家都記住這兩個時間段,等會兒先重點看一下這兩個時間段內事主老板家周邊跟學校周邊的監控。現在,我們再分析一下這起綁架案的動機跟目的。大家都說說你們覺得是什麼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