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像捂了層棉被,不透一絲風。河邊的鵝卵石曬得要冒油,踏上的濕腳印像受了驚的野兔轉眼就逃得無影無蹤。我爬在蒸籠般的玉米地裏紋絲不動。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曬蔫了,沒了一點生氣,隻有樹上孤獨的蟬鳴,越發顯得沉悶。遠處傳來母親的呼喚聲,該是吃午飯的時間了,我不敢動,更不敢應聲。
不知為什麼,我看守的一片玉米地,這幾天總是丟玉米棒,每天三五個。護秋小組的同學還懷疑是我嘴饞,偷著燒玉米吃。馬飛煞有介事地說聞到我嘴裏的燒玉米味,還抽了幾下口水。我吵也沒用,自己沒守好陣地,怨誰。隻有抓住偷玉米的賊!護秋小組的同學都很認真,隻有中午吃飯才離開一會兒,盜賊肯定是鑽了這個空子。
爬在密不透風的玉米地裏,如雨的汗珠浸濕了腮下的泥土,我一動不動。前方傳來窸窣聲,我緊張地睜大眼睛,握緊手中的木棍。聽到掰玉米的“哢嚓”聲,我一躍而起,衝著人影撲去,大喝一聲:不許動!那人“媽呀”驚叫癱坐在地上,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
班長,是我。
江蘭?我吃了一驚。
你,你怎麼能——拿學校的東西。我實在說不出那個“偷”字。江蘭是班裏的勞動委員,學校田裏積肥,江蘭的拾糞筐堆的最滿;學校割草,江蘭背的草捆最重;能吃苦能受累,長得白淨秀氣卻不帶一點嬌氣。
江蘭,你這是怎麼回事?
江蘭止住哭泣,班長,我家沒有糧食了。
不許你瞎說!全國一片紅,形勢大好。貧下中農怎麼會沒糧食吃?
班長,你是部隊子弟,不知道農村的事。我家是富農,父親成天挨批鬥,母親去世,弟弟病了幾天,家裏也沒糧。我看著弟弟實在可憐,就想到了學校的玉米,我以後加緊勞動給補上。
那你幹嘛總在我看守的地裏掰玉米?
你是班長,別的同學不會說什麼的,我也覺得你心善。班長,我再也不幹這種事啦,你千萬別告訴老師。江蘭又嗚嗚哭起來。
我把撒落在地上的幾穗玉米塞到江蘭手裏,你走,快走吧。
江蘭一雙淚眼不放心地望著我。
你走吧,我保證不告訴老師。江蘭走了,我心裏就像這密不透風的玉米地,悶得難受。
開學後,學校分給每個同學五穗玉米,我將自己的那份悄悄放進江蘭的書包。第二天,我發現書桌裏有一包東西,打開一看,是紅紅的山楂果。我拿起一個,咬一口,甜甜酸酸的,好吃。
江蘭說,她家院子裏有棵山楂樹,掛滿了紅紅的山楂果,你喜歡吃,我天天給你帶。以後,隔個幾天,我的書桌裏就會有包山楂果,我和江蘭的交往也多了。學校每次勞動,江蘭都是幹得汗流浹背。每次老師表揚江蘭,她都臉紅紅的,頭低低的。
期末考試後,學校評選優秀班幹部,同學推薦我,馬飛不同意,說我看護學校的玉米時,偷偷燒玉米吃。我的頭立刻就蒙了,大聲分辯道,不是我,是江蘭。教室裏霎時安靜下來,大家都將目光投向江蘭。江蘭張大了嘴巴驚愕地望著我,忽然捂著臉,大哭著跑出教室。
我當選了優秀班幹部,還因為揭發富農子女破壞集體財產的行為受到表揚。江蘭沒再來學校上課。許多同學都不理我,連馬飛也說我是個叛徒。我心裏難受極了。一天,馬飛悄悄告訴我,他在東坡打鳥玩,看到江蘭在割草。放學,我跑到東坡,果然是江蘭在割草。
江蘭,你為什麼不上學了,班裏同學都想著你呢。江蘭發狠地割草,臉上淚水霏霏。我真不知該說什麼,就默默地看著她割草,捆草,背著沉甸甸的草捆一言不發地離去。我聽說割草交到生產隊可以記工分的。那幾天,我抽空就往東坡跑,悄悄地割了一大堆草,可就是見不到江蘭的麵。我坐在草堆上發呆,走過來一個大腦袋男孩,說大哥哥你別再割草了,我姐姐不會要的,她已經不來這裏割草了。大腦袋男孩走了,我也不知為什麼委屈地號啕大哭。
一個學期很快就過去,我家就要搬到千裏之外的老家。臨別那天,班裏的同學都來送行。汽車就要啟動,一個大腦袋男孩氣喘籲籲跑來,把一包東西塞進我的懷裏,扭身就跑。我打開一看——是紅紅的山楂果!淚水立刻模糊了我的雙眼,我探出身子向遠方使勁地揮手。
轉眼間,三十年過去了。我至今還懷念那紅紅酸酸甜甜的山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