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圈的故事(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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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島的夏天,就像一部舊年文藝片。

浮光躍金的海麵,沉默濃綠的樹蔭,單調悠長的蟬鳴。瀑布一樣的陽光傾瀉在海邊木棧道上,七八位半裸的黝黑的男人默默地跑了過去,汗珠子從他們的身體上流淌下來,形成許多條微型的河流。一隻小狗吐著舌頭,又不屑又迷惑地看著這群傻瓜……

那一年,高考結束,順利錄取,一切塵埃落定,就等著上大學的日子。我在第三海水浴場的一家“風人院”帆板健身俱樂部打工。說是打工,其實是幫忙的性質,無錢可拿。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免費玩帆板。平常清掃衛生,協助會員抬抬帆和帆板,給菜鳥做一下入門的講解和示範,閑暇時候自己出海跑一圈,還可以蹭燒烤和啤酒,倒也算其樂融融的日子。

俱樂部老板是蛋哥。從他給俱樂部起的名字“風人院”就可知道,此人畫風清奇、不同流俗。蛋哥有個文雅名字叫章丹,然而這是一個充滿惡意的世界,年幼無知的時候,他的綽號叫小蛋蛋;有了一些年紀和威望之後,變成蛋哥;隨著年紀和威望繼續增長,他會變成蛋叔;可以預見,將來還會變成蛋爺。按照年齡,我應該叫他蛋叔。不過,他說,在大海麵前,玩帆人都是孫子輩,隻分先後,不分大小,叫他蛋哥就好。

蛋哥自暴自棄,剃了光頭,以便跟綽號相得益彰。蛋哥每天都會在小黑板上抄一段《論語》或者《道德經》,掛在俱樂部門口的公告欄上,還專挑生僻的段落,表示自己不但有強健的肌肉,更有強健的思想。有時詩興大發,還會寫上一句詩,譬如:“沙灘就像一把金色的鐮刀,收割著海水藍色的清涼。”

其他大叔,年齡均在30—60歲之間,由於他們長年在此健身,連冬天也不停歇,全都擁有威風凜凜的肌肉。除了飆帆板之外,大叔們的生命還有兩大樂趣:練肌肉,喝啤酒。其實,肌肉和啤酒是一對矛盾,相互對抗與抵消。鍛煉之後,肌肉固然大有進益,怎奈啤酒的功效之一就是增長贅肉軟化肌肉。尤其是他們不是論瓶來喝的,而是論桶。一鐵桶散啤,容納四十斤,每次聚會通常要喝掉三五桶。因此,他們在威風凜凜的肌肉之外,人均擁有一個凸起大小不等的肚腩。

為了鍛煉體能,蛋哥給俱樂部的會員製訂了一個堪稱魔鬼式的訓練計劃:第一步,舉杠鈴5組,一組10次;第二步,輪流單杠引體向上5組,一組10次;第三步,一起沿著海邊木棧道跑步,跑到花石樓,再返回。

於是就出現了如此勝景:烈日下,連最好動的小狗都懶得叫一聲。一群黑黝黝的彪形大漢,穿著性感的三角泳褲,甩著肚子,在木棧道上“嗵嗵嗵”地跑了過去。他們引得觀光客紛紛側目,嘖嘖稱奇,還有人掏出相機來拍攝,或許日後會在他們的遊記中感歎這是“青島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通常,我是跑在隊伍最後的那一個,穿著低調羞澀的平角褲,不好意思麵對遊客的好奇眼神,隻好板著臉,裝出一副凝重的神情。我跑了一會兒,就會完全鬆弛下來。那時候我的心髒還年輕而且強壯,沒有怎麼遭受到時間、酒精與愛情的侵蝕,可以輕鬆地把血液輸送到全身,包括每一根腳趾。跑動起來,腳底像是踩著彈簧。抬起胳膊做飛翔狀,蓬勃的海風迎麵吹來,纏綿著身體,甚至吹拂著腋毛,令它們一根根搖頭晃腦地舞動……

如此描述或許讓人大倒胃口,唯有親身體驗過方能了解,這是一種令人陶醉的享受。

(二)

有一種女人自帶光環。圈圈出現的那天,並非陽光燦爛的好天氣,當她走進風人院俱樂部的房門時,房間內好似陡然變明亮了。

她有一張俏麗的巴掌臉,眉目深邃,鼻子翹挺,有一點混血風味,穿著再簡單不過的綠格子襯衫,灰白色牛仔短褲,人字拖,背著深棕色牛皮雙肩包。她那細長矯健的腿,猶如一隻可以輕鬆避過熱帶草原上所有獅子和土狼追捕的生機勃勃的小鹿。

按照少年的通用審美標準,這位陌生的女士容顏完美,但是胸部缺乏豐潤的曲線,臀部也略嫌扁平,看起來與性感無緣,當時的我卻沒辦法在乎這些細枝末節,隻是一下子就被她莫名其妙地吸引住了。

顯然,對於年齡是我兩倍的蛋哥而言,她的吸引力同樣不容忽視。蛋哥主動迎上前去招呼,通常而言,這是我的職責範圍。

她谘詢了一下學習帆板的狀況以及價格,蛋哥熱情洋溢地介紹了一番,沒等她砍價,就主動提出可以給予八折的優惠。

她的目光飄向我,淺笑說:“我見過那個男孩上課,感覺他蠻有耐心,可以讓他做我的教練嗎?”

蛋哥有點意外,他原本準備親自出馬,現在不免有點遺憾,也隻好答應下來。

我用心挑選了一塊適合菜鳥使用的JP180大板,扛到海邊去。她換了一身黑色連體泳衣,用頭頂著帆,走在我身邊。

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風吹來,有點搖搖晃晃,她把帆往上托舉了一下。我盡量不去看她丘陵一樣輕微隆起的胸部,嗯,不大,真的不大,但是依然驚心動魄。

“哦,譚談,譚嗣同的譚,談話的談。”

“我不曉得譚嗣同是哪個啊,他是幹嗎的,是著名的帆板運動員嗎?”

我有點尷尬,不曉得她是講真的還是開玩笑:“就是曆史課本上講到的,清朝的一個維新誌士,被慈禧太後害死了。”

“清朝是什麼時候?慈禧太後又是誰?”

我呆住了:“呃,你連這個都不知道,你是剛從火星來的嗎?”

她撲哧一下笑了:“恭喜你,猜中了。”

她指著遠方迷蒙的海平麵說:“請注意前方,有一艘龐大的火星飛船即將出現,它會把你帶走。”

“這是要綁架我嗎?”

“當然,我們火星地球行動特別小組準備向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勒索十隻大熊貓來交換你。”

我沒料到這位女士初次謀麵就開如此玩笑,那彎彎的眼裏都是調皮的笑意。不過,她可能不太明白,在鬥嘴方麵,譚談從來就不會落了下風。

“你們可真是瞧得起我,但是太不了解地球了,我們的政府連一坨熊貓便便都不會給你們。他們一共隻有不到一千隻大熊貓,但是有十三億人口,把我綁走,減少了人口壓力,他們會由衷地感謝你們的。”

我把板子輕放到沙灘上,又把帆“哢嗒”一聲裝在萬向節上,對她說:“喂,你的飛船好像沒來,請先學一下怎樣駕駛這個小船吧,雖然這是地球上最小的船,沒準兒有一天你可以乘著它回到火星。”

這是我和圈圈的第一次遇見。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她,但是她很會胡說八道。沒關係,我就跟著她胡說八道好了。

如果她像個正兒八經言談莊重的淑女,沒準兒我會緊張得冒汗。這樣倒好,我一下子放鬆下來,居然如同老友一樣,跟她嘻嘻哈哈地聊著天,我驚喜地發現,自己居然充滿了靈感和幽默感。

(三)

那天下午,第三海水浴場,吹著輕柔的東南風,浪湧亦不算大,是最適合菜鳥練習的黃金天氣。

大部分女人踏上帆板就像冰上母牛,但圈圈是個例外。她的平衡能力令我詫異,些許搖晃之後就自如站穩,開始若無其事地前行了。

“你真的是第一次玩帆板嗎?”對於她卓然出眾的天賦,我甚至有一點微微的嫉妒了。記得我第一次上板,運氣相當差,趕上一個大浪天,那天下午我盡是表演各種花式跳水,讓旁觀者大飽眼福。

“嗯哪,不過呢,我小時候練習過體操。”

“難怪你的平衡能力如此之好了!”我有些釋然。

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說,你可以叫我圈圈。

“這是你的真名嗎?”

“這是我剛剛想到的名字,因為我喜歡吃甜甜圈。圈圈聽起來多可愛啊。我們在一個新地方遇到一個新朋友,就應該給自己一個新名字。仿佛一切都是新的。”

“可是一切終究會變成老的舊的。老地方,老朋友,舊名字。”

“說得也對。不過,有的時候是沒有機會變舊的,在還保持著新鮮感的時候就說了再見。”

我想了想:“那你叫我豆包,我們都是好吃的東西。”

“你喜歡吃豆包?”

“嗯,不過,豆包在青島方言裏頭,不僅是一種食物,還是一個形容詞。”

我對她解釋,如果青島人使用諷刺中帶點親昵的口氣說:“安陽來,嫩得跟個真豆包似的。”言外之意就是:哎呀,你還真能把自己當一回事啊。

“還有假豆包?”

“或許,會有小饅頭想要冒充豆包,裝成有內涵的樣子。”

“甜甜圈就特別誠實,絲毫都不掩飾,你看,我一點內涵都沒有,非常空洞!”

我忽然想起一個段子:“跟你講,我很喜歡加菲貓。”

“好巧,我也喜歡它!”

“加菲貓約會時候,給他的女朋友帶了一個甜甜圈,女朋友很開心,說,咱們來分享這個甜甜圈吧。加菲貓啊嗚一口把整個甜甜圈吞掉了。他女朋友很生氣:不是說好了分享嗎?他說:沒錯啊,我把甜甜圈中間的洞留給你啦!”

圈圈哈哈大笑,正好一個浪湧過來,咕咚一聲仰天掉進水裏。

(四)

圈圈問我是如何愛上帆板的。說起來也算機緣巧合。中學時候,作為學生記者,我被委派前去采訪帆船比賽。我和一位雜誌社的攝影大叔跟隨摩托艇一起出海。然而,帆船是這麼一種運動,當事人玩得不亦樂乎,他們的每一個動作都具備極高的技術含量,對於不懂個中巧妙的旁觀者而言,卻看得十分無聊,因為不能幹擾到比賽,必須遠遠地觀看它們繞標,如果不是在海上的摩托艇,而是在家裏的床上,早就看睡了也不一定。

比賽好容易結束了,船員們歇帆休整,我們的摩托艇趕緊衝上去拍照,我也得哢嚓幾張,以便跟校報交差,沒料到卻拍

到一個棕熊一樣的瑞典船員解開褲子小便。在動蕩不安的海浪之上如此悠然自得地拋灑體液,倒也是一件瀟灑的壯舉。可惜的是,如此充滿活力的照片無法登上清白的校報。

我們在海上溜達了幾圈,無精打采地踏上了回程,彼時已是海上黃昏,一片金黃的夕陽裏,驀然漂來兩葉輕帆,如同巨型海鷗從一個浪峰掠到下一個浪峰。那天沒有帆板比賽,大約是兩個帆板運動員無事出來玩耍。看著他們低空飛翔的輕盈姿態,我目瞪口呆、豔羨不已。雜誌社的攝影大叔大喊一聲:“趕上他們,我要抓拍!”摩托艇師傅飆足馬力,一味“嗚嗚”轟鳴,卻怎麼也無法縮短與他們之間的距離,眼睜睜看著帆影消失在茫茫海天之間,隻剩下兩聲快活的嘯叫,在生生不息的浪花之間縈繞。

“以前,我印象中的帆板是很無聊的,就是握著帆杆,在一塊板子上扭啊扭的,就像海上鋼管舞一樣,沒想到可以這樣刺激和震撼,從那以後,我就開始對帆板產生了深深的向往。”我對圈圈說。

我在校報上發表了一篇跑題的文章,讓我去采訪帆船賽,我卻用了一大半篇幅去讚美帆板。蛋哥的兒子章小道也在我們學校。蛋哥偶爾在校報上發現了這篇文章,大加讚賞,讓章小道找到我,問我願不願意去他的風人院帆板俱樂部見識一下。就這樣,我認識了蛋哥,也跟帆板正式結緣。

(五)

那個再美好不過的下午過後,卻迎來了一個漫長的時斷時續的小雨季。第二天下雨,第三天下雨,第四天下雨……

原本圈圈說還會再來俱樂部繼續學習,卻一直沒有出現。當然,這不是她故意失約。我焦躁不安地詛咒著這搗亂的見鬼的破天氣。

我還從來沒有如此盼望過什麼,就算暑假也無法與之相比。或許圈圈對於我來說,就像一個雙份的暑假,外加一個寒假。

挨到第四天,雨收天晴,陽光晶瑩,然而,連一絲風都沒有。俱樂部門口上空的紅色三角旗如同太平間的白布一樣安靜。這樣的天氣,下海毫無快感可言,帆板隻會像浴缸裏的鴨子一樣晃蕩。

於是,我和蛋哥一幹人等,化身“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到花石樓折返了一圈,大家就散到沙灘上各自“曬油”去了。

所謂“曬油”,就是把身體的裸露部位抹上橄欖油,如同一隻油汪汪的烤雞,經過太陽和海風的長久熏製之後,膚色帶有金黃的基底,不是那麼色澤暗沉。

我遠離人群,跑到浴場一個冷僻的角落,隻想不被打擾地想念一下圈圈。四仰八叉躺在那裏,浮現出的畫麵是帆板之上的她,小鹿一般窈窕躍動的身姿。我第一次意識到,那種纖細嬌柔的性感,並不輸給雜誌上豐乳巨臀的模特。心猿意馬之際,不知不覺身體起了變化。為了掩飾這令人羞恥的變化,我翻了一個身,趴在沙灘上,繼續浮想聯翩。

“噗”的一聲,似是一個沉重的東西降落在我身前一米之處。我抬起頭,原來是棕色的牛皮雙肩包,旁邊還有一對白皙的小腳丫,蹺著十個豔紅色的趾甲,像隨風吹來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