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包的故事(3 / 3)

“小寒,別鬧了,還有件事,必須要告訴你。”我看了一眼小豆包,他在輕輕地打著小呼嚕,圈圈所言非虛,的確是怒吼的獅子也無法驚擾他的安眠。“這個躺著睡覺的小孩,他叫……小豆包。”

“小豆包?”

“嗯,沒錯。我是豆包,他就是小豆包。”

周子寒的表情有點抓狂了:“你的意思是,他是你的兒子?”

我點點頭,努力使表情泄露出一絲愧疚之意。

“哈,這麼大的兒子!你那個破故事裏,怎麼這個情節連提都沒提?”

“我不是要故意隱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那……你準備和這個女人結婚嗎?”

“呃,現在談這個問題有點太早了吧。”

“那就是會了。多麼現成啊,簡直萬事俱備,連兒子都提前準備好了,真是吉祥幸福的一家!”

“小寒,一個男人要為自己做下的事情負責,這也無可厚非吧。”

我開始辯解,那一刻,豆包上身,侃侃而談,頭頭是道。“對不起,小寒,我向來都是給別人解答情感方麵的難題,沒想到自己給你製造了一個難題。但是,隻要你退一步看,就會發現,這個事情裏邊誰都沒有錯。在我們認識之前,他們就已

經在我的生命中存在了。隻不過我和你一樣,對此一無所知。事實上,你完全不必有受到欺騙與傷害的感覺。如果你有這種感覺,我可以證明它是錯誤的、荒謬的、缺乏理性的。”

我仿佛坐在直播間主持《豆包有話說》。安撫帶有強烈情緒的女人,這樣的場麵我經得多了,自是不在話下。但我疏忽了一點,其他憤怒的女人離我甚遠,而周子寒和我隻有一個手臂的距離。

我的嘴巴尚且滔滔不絕,我的眼睛卻看著她揚起了巴掌,就像功夫電影中的慢動作,劃出一個驚心動魄的弧度。那一刻,我還在心裏琢磨,哦,按照運行軌跡推算,它的攻擊目標應該會是我的左臉……

“啪。”

正如所料,我的左臉和她的右手響亮地碰撞在了一起。偶像劇中深感傷害的女性,通常采用打男人的臉這種惡劣的方式來發泄心中的憤怒。現實中的女人都被教壞了。我早就應該料到這一手的,那就可以閉緊嘴巴繃緊肌肉迎接這記巴掌,大概會減輕一些火辣辣的痛楚。

周子寒甩下一句髒話,從這個房間裏消失了。除了她遺留下的一縷縹緲的香水味,仍然靜靜地彌漫著。

(八)

晚十點,我照例坐在直播間裏,宣布《豆包有話說》開始。坦白地說 ,我並沒有往日那麼投入的工作狀態,隻想趕快結束節目,回去陪著圈圈,還有小豆包。

今天聽眾留言比較無聊,然而,“有聊”的人怎麼會大周末的晚上聽廣播?

“豆包,我早晨用開水燙死了一隻蒼蠅。厲害不?”

“嗯,這位女士,感謝你為民除害。”

“豆包,請為我念一首你喜歡的詩。”

“好吧,聽好了: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這首詩來自於電影《笑傲江湖》,是不是很霸氣呢。可惜,我的霸業最多就是在KTV包房當個麥霸而已。有時候,遇到了比我更強勢的麥霸,我就連這樣一個卑微的願望都無法滿足,難免被切歌、搶麥。”

“豆包,你認為理想的婚姻應該是什麼樣子?”

“如果是從前,我肯定會說:我從來不去想象婚姻的樣子,正如我不會去想象鬼的樣子。但是,今天,我的觀點發生了一點小小的變化。理想婚姻的樣子,毫無疑問,就是你喜歡的人的樣子。你看著她的臉,就好像登山者看著珠穆朗瑪峰,心裏無比篤定,再沒有比這更高的山峰,也沒有比她更棒的選擇了。”

扯淡完畢,導播接進來一通傾訴電話。

“是豆包嗎?”

我一耳朵就聽出來了,居然是圈圈的聲音!按理說,我應該高興,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的語調似乎有一點淒楚的味道。“這位女士,請問你有什麼疑問呢?”

“我沒有什麼疑問,豆包。我喜歡的那個男孩子,他正在收聽這個節目。有些話,當著他的麵,我無論如何也講不出來,隻好通過這種曲折的方式,希望他可以諒解。”

不祥的預感像一團陰雲籠罩在我的頭頂。

“五年前,我來青島旅行,其實是休養。我的腦子裏長了一個奇怪的腦瘤,想過很多辦法,去過很多地方,找過很多名醫,都沒有辦法治好。怎麼說呢,就是一種不治之症吧。那時候,我很灰心。在青島,我邂逅了一個非常可愛的男孩子。於是,我產生了一個荒唐的念頭:自己雖然命不長久,但我不能這樣拋下自己的媽媽。媽媽還年輕,我要留下一個孩子,陪她過日子。我利用了這個可愛的男孩子。當然,我也非常喜歡他。他單純、明亮、充滿陽光,跟他比起來,我的人生太陰暗了。

“我們相處了沒幾天。因為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處理,隻好跟他不辭而別。我也隻是想嚐試一下,有沒有那種可能。巧的是,如我所願,我懷孕了。我生下了這個孩子,是個跟他長得很像的小男孩。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孩子四歲的時候,親愛的媽媽突然去世,死在了我的前頭。我並不擅長做母親,

一個人照顧這個孩子讓我手足無措。腦瘤就像一顆在身體裏的炸彈,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爆炸。看來我唯一的辦法是來到青島,把這個小男孩托付給他的爸爸。我知道,對於他的爸爸來說,這是非常不公平的一件事。他很無辜,毫不知情,沒有任何的準備,卻要為我犯下的錯誤埋單。

“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喜歡的這個男孩子,沒有任何想逃避責任的意思。我知道做到這個挺不容易。他實在是很好。我覺得他會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我可以放心地離開了。你能明白嗎?我不能拖累他們的生活,我不能死在他們的眼前,我希望一個人靜悄悄地離開這個世界。

“非常抱歉,這是一個悲傷的結局。但是,一個悲傷的結局或許也意味著另外一個快樂的開始,請多多珍重。”

電話掛斷了。

我愣怔了大約5秒鍾的時間——按照電台的規定,空播5秒鍾就算一場事故了——才醒悟過來應該說些什麼。

“你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啊!如果你真的得了絕症,就應該死在愛人的懷裏,你沒有權利孤獨地死去,你這樣逃避才是對愛你的人最大的折磨!再說了,你怎麼知道他會是一個好爸爸,說不定會很糟糕呢!你走了,他肯定很痛苦,說不定會酗酒、賭博、吸毒,沒準兒還會打孩子,墮落成一個禽獸,你就放心把孩子交給他嗎?總之,請你一定不要走!”

看了一下時間,節目還有五分鍾才能結束。我不能坐在這

裏幹等了,手邊正好有那張貝多芬小提琴協奏曲,原本準備拿到音樂欄目播放,現在正好用它來填補剩餘時間。

“聽眾朋友,今晚聽了很多悲傷的故事,再來聆聽一曲歡快的音樂——小提琴天王海菲茨海爺,他演奏的貝多芬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這首曲子是貝多芬熱戀時候的作品,被評價保存了他一生之中最明朗日子的香味。各位好好感受。節目到此結束,謝謝收聽。”

海菲茨的銷魂琴聲悠然響起。我對導播說:“不好意思,我肚子快疼死了,必須要去醫院,幫我盯著點!”沒等她發問,我就跑出了直播間,邊跑邊撥打圈圈的手機,聽到的隻是:“你撥打的用戶已關機……”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吩咐司機用最快的速度開到家,但我心裏知道,無論如何也來不及了,因為她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消失……

推開門,昏黃的燈光照耀著房間,台燈的亮度已經被調到了最低。一切悉如昨日,跟平常的家沒什麼區別,仿佛今日的種種從未發生。隻是多了一個小豆包。他蜷在床上,更像一隻受傷的小狗了。我上前晃晃他的肩膀,輕聲問:“媽媽呢?”他不滿地翻了個身,眼睛壓根兒連睜都沒睜一下,趴著繼續睡。

我跑到馬路上,又退回到路邊,看著一輛車又一輛車駛過。車燈閃亮,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不曉得應該去哪個方向。街角那邊的路燈下,一群人圍坐成一圈打撲克。在遠處的大排檔,大家在喝著啤酒吃著烤肉。從更遠處的老舍公園,海風吹

來女孩子的尖叫和笑語聲。我想大聲地叫圈圈的名字,張了張嘴,沒辦法喊出來。這個溫煦夏夜,並非離別季節,大家都滿足而快樂,隻有我在那裏彷徨無依,淚流不止。

並非難過到了無法承受的地步。隻是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冤屈,簡直冤屈得要命,眼淚就跟沒有擰幹的墩布一樣滴滴答答。我一邊流著淚,一邊羞愧地反思,好久好久好久都沒這樣哭了。上一次這樣傷心流淚是在什麼時候呢?是不是媽媽忘記了給我換尿布,我孤單單地躺在那裏,覺得又濕又冷。

那些最明朗的日子,我原本以為,它們結伴回來了,沒想到轉瞬之間,我又被拋入了更深的黑暗。

(九)

“爸爸!爸爸!”

背後響起小孩子清脆的喊聲。我呆了一下子,才醒悟到今天已然擁有了這個嶄新的頭銜。那裏站著一個小小的黑影。原來是小豆包。他剛才還睡得昏昏沉沉,這會子居然醒了,還光著屁股不知深淺地跑了下來。

我趕緊撩起衣服的下擺,擦掉臉上的淚痕,把小豆包抱起來,走回房間,把他擱回到床上。

小豆包看來沒有繼續睡覺的意思,眼巴巴地瞅著我。

“知道媽媽什麼時候走的嗎?”

小豆包搖搖頭。

“她沒跟你說什麼嗎?

小豆包還是搖頭。

“媽媽生病了,要去很遠的地方,把病治好才能回來。”

他的表情一點都不驚奇,也不悲傷,像是無所謂的樣子。或許他已經習慣了媽媽不在身邊了?或許是悲傷過度導致的麻木?

聊天是我的工作,但我真的不知道跟這麼小的孩子該聊些什麼,便躺到他的身邊去,摸摸他圓溜溜的腦袋,以示撫慰。

小豆包悄悄地把手伸過來,放在我的肚子上,還小心翼翼地觀察我的表情,看我好像不生氣,就掀起T恤,輕輕地摸著我的肚子,一副很滿足的樣子。

“你喜歡摸別人的肚子?”

“姥姥讓摸,媽媽不讓。”他終於肯說話了。

“男子漢大丈夫,就是不應該摸別人的肚子。不過,你現在還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摸摸還成,等你長大就不可以啦。

我暗暗思索,小孩子為什麼喜歡摸肚子呢?是不是由於一種懷舊的鄉愁情結呢?畢竟,肚子是他曾經的故鄉。

“聽故事。”摸著肚子的小豆包又有了新要求。

這可難住我了。賣火柴的小女孩?海的女兒?小紅帽?……貌似全是講給小女孩聽的故事。對了,哈利波特!

“在英國,生活著一個小男孩,名叫哈利波特。他是個小

巫師,就是那種有神奇法術的人。他的特點是額頭上長著一個閃電形狀的疤痕。為什麼有這道疤痕呢?那可說來話長了。因為他的爸爸媽媽被伏地魔……”

講到這裏,我覺得不合時宜,小豆包失去了姥姥,又剛剛失去了媽媽,如此陰暗的情節對他來說也太殘酷了點。為了免得他觸景傷情,還是換個甜蜜和光明的好故事吧。或許,隨便唱首歌應付一下也可以?

“哈利波特的故事太複雜了,後邊的情節我忘了,我給你唱首歌,怎麼樣?”

小豆包點點頭,看來這個語無倫次的故事開頭沒有吸引到他。

我想唱《大海啊故鄉》,對於此情此景而言,有點過於諷刺了,還是改編一下吧。

“小時候,爸爸對你講,大海就是你故鄉,海邊出生,海裏成長。大海呀大海,就像爸爸一樣,海風吹,海浪湧,伴你漂流四方。

我胡亂唱了一氣,盡量用最磁性最低柔最舒緩的嗓音,5分鍾之後,終於成功地催眠了他。

(十)

關燈時,發現燈座下壓著一張紙條。

小豆包出生時間:

2006年6月1日晚11點。

我給他起的正式名字叫黃浩然,

既然跟了你,譚浩然這個名字也不錯。

床底下有個包,放了10萬塊,雖然無法彌補什麼。

我是天底下最糟糕的媽媽,但我認為你會做最好的爸爸。

不要浪費時間尋找我,我時日無多,讓我安靜地消失,這是我的宿命。

看來圈圈早已計劃周詳,電話中那段獨白聲情並茂,絕非即興發揮,甚至連補償金也預備停當。我拿不準她是否真的長了一個無藥可醫的腦瘤。她說過自己來自一個神奇的家族,頭顱隨時可能爆炸,或許這是一種迂回的暗示。我還是相信她吧。

然而一旦相信了她,想到她會孤單單地死去,就覺得心如刀攪。說不定她會遺屍在某個荒山或者公寓,屍體臭了也無人發覺;說不定她會提前自殺,投河、跳樓、上吊,無論怎樣都是慘不忍睹。

在我悲哀的思潮底下,潛伏著一絲隱隱的興奮。因為她留下的那10萬塊錢。我覺得,養個小孩子,無非是多雙筷子多個碗,跟豢養一隻寵物狗相差不遠,大約破費不了多少,不妨

借用一下。首先,我可以買一塊心儀已久的KONA帆板了,再換掉那麵好幾個補丁的二手帆,以嶄新的姿態馳騁在浮山灣,必然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其次,更新升級一下我的音響係統,垂涎已久的黑膠唱機可以入手了,這又讓我遐想了好一陣子。

這樣思量了許久,時鍾指向了淩晨2點,我感覺到眼皮發軟,兩團溫柔的睡意覆蓋上來。迷迷糊糊之中,夢神眷顧了我。奇怪得很,我沒有夢到圈圈,卻夢到了周子寒。她穿著一身華麗的古裝,就像《封神榜》裏的妲己。我是慘遭迫害的忠良,被五花大綁著拖上了一個高台,麵前豎著一根碩大的燒得通紅的鐵柱子。

周子寒得意揚揚地說:“讓這個不識好歹的家夥嚐一下炮烙之刑的味道!”夢裏我倒是表現得非常有氣節,對她破口大罵:“你這個心狠手辣的臭娘們兒,狐媚禍主,倒行逆施,人神共憤!”一百來個麵目猙獰的太監衝上來,七手八腳地把我推向了那根通紅的鐵柱子。

正當我灼痛難當之時,嘩嘩嘩,耳邊飄來山泉流淌的聲音,大腿上變得熱乎乎的,屁股底下一團濕津津。伸手抹了一下,滿手都是液體。那種久違了的既濕且冷的感覺穿透歲月的重重迷霧一下子擊中了我——如果不是我尿床了,那就是小豆包尿床了!

我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摁亮了台燈。小豆包大約感覺到

了光線的刺激,一骨碌翻了個身,滾到了床上另一邊的幹燥地帶,繼續呼呼大睡。留給我睡的那一邊,儼然是一幅世界地圖,海洋麵積大約占到了百分之七十的樣子。

我沒辦法再睡,坐在床沿發呆,把這天發生的事情像播放電影一般快進回顧了一番。我先是被人踩了一腳,當上了爸爸;又被人打了一巴掌,沒有了女朋友。但是,有個美妙的女人會嫁給我。一轉眼,這個女人消失了,留下了10萬塊錢和一個小孩。

黎明淡白的天光透窗而入,這漫長的、曲折的“笨命年”的一天終於結束了。我一眼瞥見了放在桌子上的那張惜字如金的紙條,忍不住滿腹的哀怨之情。圈圈啊圈圈,就算你趕時間玩消失,至少可以在留言中增加這麼一條 ——“小豆包很能尿床,要麼把他的小雞雞紮住,要麼給他的屁股綁上一塊尿不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