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包已經挖出了一條長達三米的運河,運河的源頭蓋了一座高度達到他膝蓋的城堡。他壓根就沒有發現圈圈暫時離開了,像一隻快活的小狗那樣忙忙碌碌,嘴裏還念念有詞,他要在運河的彼端也構建一座城堡。
我問他:“你這個大城堡要給誰住啊?”
“姥姥。”
“媽媽呢?”
他指了一下運河彼端的那個小城堡。
“為什麼不和媽媽住在一起呢?”
他仿佛沒聽到一樣,繼續往那個小城堡上堆沙。
我俯下身子幫助他:“我們建一個大城堡吧。你可以住在裏邊,姥姥也可以,媽媽也可以。一家人就應該住在一起。”
不一會兒,城堡已經有我的膝蓋高了。我說:“現在,城堡已經夠大了。我覺得它還需要兩條守護神龍,來保衛你的安全。沒事你還可以把它當寵物玩,騎著在天上飛。”
他的眼睛一下子變得亮晶晶的:“龍在哪裏?”
“看我給你造兩條。”
我繞著城堡用沙堆砌了兩條盤曲的沙牆,姑且算它們是龍軀吧,又弄了兩個龍頭。當然,依照形狀而論,你說它是豬頭也無不可。小豆包對此並未提出質疑。小孩子就是好糊弄。他還找來圓石子,按在龍頭上,姑且算它是龍眼吧。
我又冒出一個點子:“小豆包,神龍得水才會活的,否則它就一直沉睡不醒,你得給它點水。”
他拔腿就往海裏跑,兩隻小手掬了一捧海水,搖搖晃晃地走回來,已經差不多漏光了。
我胡扯道:“不可以給它海水的,它喝了海水活過來,就把大海當成自己的主人。你在它身上撒泡尿,讓它得了你的聖水,活過來之後,就會隻認你是它的主人啦!”
於是,小豆包叉著腰,擺出一個八麵威風的姿勢,翹起小雞雞,降下了一陣甘霖。不過,他忽略了有兩條“神龍”,輪到第二條的時候,就擠不出幾點雨露可以施舍了。
他拉住我的手:“你來撒。”
我趕緊推辭:“我是大人,有些事情,小孩可以做,但大人就不可以,當眾幹這樣的事情,尤其不可以。”
他考慮了一下:“你也可以住在城堡裏。”
我心裏一熱,“你,允許我,同你和媽媽住在一起嗎?”
“嗯。”他點點頭。
小豆包真慷慨。這是個相當不錯的條件呢。撒泡尿就可以換到夢幻城堡的居住權,可謂劃算之極。
這時候,圈圈已經站在我們身後了,她拍拍我的肩膀:“哈,你這麼快就進入爸爸的角色了!小豆包可是很驕傲的,平常對我也是愛搭不理的,剛見麵就跟你這麼親熱了,不愧是父子情深啊!”
我不太確定,對於正常父親而言,教唆小孩子在沙灘上隨地小便的行為,是否堪稱適當。但是受到了圈圈的表揚,我挺高興。
(五)
人類的繁殖行為堪稱一個奇跡,盡管這種奇跡每時每刻都在發生,一旦降臨在自己的身上,還是忍不住詫異而且
迷惑。
五年前,一男一女躺在這張床上,幹了某件事情。作為男方,我所做的隻是提供了一點點液體。五年後,這一男一女又躺在了這張床上。不過,他們的中間多了一個響著甜蜜的小呼嚕的小東西——這就是我所提供的那一點點液體造成的不可思議的後果。
我摸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哎呦,還是隱隱作痛,這小子腳下功夫真是非同凡響。”
圈圈竊笑:“哎,我隻是告訴他,那個趴著在睡覺的家夥,就是你的爸爸,上前去打個招呼吧,誰想到他會去幹脆利索地踩你一腳呢!”
“他都是用這種方式跟人打招呼嗎?”
“嗯。他更擅長肢體語言。你發現了沒?小豆包是個奇怪的孩子,不太容易溝通。他從小跟姥姥長大,我陪他的時間很少。他幾乎沒有同齡的孩子一起玩,肯定有些孤獨,也就不怎麼愛理人。姥姥的嗓子不太好,準確地說,算半個啞巴,能聽,不能說。姥姥把他寵得很厲害,照顧得無微不至,吃啥喝啥,早早地放到嘴裏,兩個人就更加不用說話了。”
“姥姥現在怎樣?”
“前些日子去世了。”
“哦。”
或許我該對圈圈表達一下哀傷與慰問之情,但不曉得怎
樣講。我用目光撫摸了一下那個躺在床上的小東西。一個跟隨著啞巴老太太,在無聲的孤獨裏寂寞地成長的孩子。他蜷在那裏,就像一隻受傷的小狗。
圈圈在我的CD架上選了一會兒,抽出一張,衝我揚了一下,正是那張貝多芬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海菲茨演奏的版本。
我指指耳朵對她說:“小豆包睡覺呢。”
圈圈笑笑說:“就算屋子裏有一千頭獅子在怒吼,他也不會醒過來,一旦睡著了,就是昏天黑地,除非自己要醒。”
在一波波美妙的音浪裏,圈圈很舒適地倚在椅子上,手裏端著啤酒杯,慢慢地喝著。她告訴了我想知道的一切。
“圈圈,你的真名是什麼?”
“我姓黃,黃碧雲,‘碧雲天,黃葉地’中的那個碧雲。”
“嗯,我曉得,肯定不是避孕措施的避孕。”
圈圈無奈地撇撇嘴,翻了個白眼。我在記憶裏搜索了一下:“黃碧雲,很好聽,有點耳熟。好像香港有個女作家也叫這個名字。”
“我可以保證自己絕對不是那個作家。”
圈圈娓娓道來,她的家庭故事富於傳奇色彩,相形之下,我那個公務員老爸以及教師老媽黯然失色,十分拿不出手。
據說,她成長於新疆的邊陲小鎮塔城,這是一個美如油畫的所在,她的老媽是當地的知名維吾爾族美女,雖然是個天生
啞巴。對於害怕嘮嘮叨叨的男人而言,這個缺點毋寧說是一個賣點。她的老爸籍貫湖南,是個凶悍的老土匪,被招安之後,立下赫赫戰功,就是因為脾氣太過火爆,沒能混到一個高位。他征戰過大半個中國,後來被派到了新疆。五十多歲的時候,他娶了圈圈的媽媽,這位性情賢淑的啞女。但他放蕩的天性不改,某天他喝醉了酒,駕車在塔克拉瑪幹沙漠中迷失,遍尋不著,屍骨無存。
圈圈說她遺傳了這個老土匪無拘無束的天性,啞巴媽媽自然管束不了她。她決定生個孩子也是為了給媽媽一個慰藉,讓她有個人可以做伴,補償自己長年離家造成的寂寞。
我克製住了自己,沒有自討沒趣地去問:你多大年齡,你有過多少男人。我大致能猜得出,圈圈和我的年齡差距應該在十歲之上,她不會喜歡回答第一個問題。至於第二個問題,我覺得有可能是電影《四個婚禮和一個葬禮》裏的那個經典答案:“比戴安娜多,比麥當娜少。”倘若圈圈跟電影的女主角一樣誠實,把我編成第33號男友,絕非什麼令人愉快的事情,還是讓這段過往隱藏在沉默的濃霧之中為妙。
關於青島之行,圈圈說,乃是香港作家亦舒一手促成。她在亦舒的小說裏讀到一段話:世界有兩個地方,氣候好得不像話,簡直要命,一個是中國的青島,一個是瑞士的阿爾卑斯山麓。瑞士太遠,於是,她決定來這個好得不像話的地方過一個悠長假期。
亦舒深受文藝女青年愛戴,被尊稱為師太,果然法力高強。我的命運居然被師太小說中的一句話改變了。還不是那種“我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不能,要很多很多的錢也好;如果都沒有,那我至少還有健康……”之類的金句。師太隻是隨隨便便地談了談天氣,就掀起了一陣狂暴的龍卷風,吹亂了一個離她萬裏之遙的青島男人的寧靜人生。
(六)
圈圈說,自從小豆包的姥姥去世之後,小豆包變成了一個鬱鬱寡歡的小可憐兒。他倒是不哭也不鬧,就是不喜歡說話,好像立誌也要做一個啞巴似的。他平常就喜歡亂塗亂畫的。那天,看他在本子上畫了一個高大威猛張牙舞爪的人物,很像奧特曼與怪獸的結合體,就問他:你畫的這是誰啊?小豆包磨蹭了半天才說:這是爸爸。
“聽他這樣講,我很詫異,我們從來沒有跟他提過爸爸這個話題,他也從來沒有問過。嗯,他就像生活在母係氏族社會一樣。爸爸有什麼用處呢?除了喝酒發牢騷打老婆之外,基本上相當於一頭豬,還是不能養肥了殺掉賣錢的那種。”
“看到這幅畫,我有點醒悟了,或許,對於一個男孩來說,可能,爸爸的確是挺重要的一個東西。”
“小豆包長得越來越像你,尤其是見了生人,讓他喊叔叔嬸嬸,他那種有點生氣,有點窘迫,還有點害羞的複雜表
情,跟你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當時還感歎來著,人類的遺傳真是神奇啊,連某個表情都可以一點都不走樣地代代相傳!”
“我覺得,你應該見見他,他也應該見見你。這樣才算公平嘛。”
我承認,小豆包的幻想,讓我感到很大的壓力。固然我不至於像圈圈的土匪爸爸那樣差勁,酗酒,還有暴力傾向,可我也不會像奧特曼那樣變身成小豆包眼中的超級英雄,我隻是一個沒有特異功能的平凡人類,難免會讓他失望。對了,我還是有個化身的,但這個化身隻會耍耍貧嘴,還頂著一坨便便,一點都不酷。
“將來有什麼打算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我想聽聽你的打算。”圈圈一仰頭把啤酒喝完了,盯著我,眼睛裏又射出了黑暗中的手電筒那樣的光芒。
我考慮了一下,或者說,裝作考慮了一下說:“小豆包來得太突然了。在今天之前,我根本就沒準備當一個爸爸,但從現在開始,我必須要接受這個事實。反正也沒有辦法退貨的對吧,你的肚子又不是一個超市。”
“那,你喜歡小豆包是吧?你不會把他當成負擔對吧?”
“其實,小豆包不用擔心什麼,我才應該擔心,擔心他會不會喜歡我。”
“哈,我就知道,豆包,你會是一個好爸爸的!”
一直以來,我都非常懷念“圈圈之吻”,盡管又增加了一些接吻的體驗,仍然沒有誰可以跟圈圈相提並論。當她再度把舌頭探入我的嘴唇,就像把一片吐司麵包塞進了芝士爐,摁下了電源開關,我立刻感到升溫發燙。那些紛紛的思緒漸漸融化成了一杯甜美的奶昔。
在完全融化之前,我曉得此刻接受“圈圈之吻”多少有一些不妥。腦海中浮現出了周子寒模糊的影子。但她就像一個離開吹管的輕薄的肥皂泡一樣,盤旋了3秒鍾,就輕微地“啪”的一下,碎裂了。
“砰砰砰!”
“譚談,譚談,譚談!”
“砰砰砰!”
開始,我以為這是腦海深處傳來的周子寒的聲音,隨著音量越來越大,我才知道,它不是幻覺,居然來自於門外!圈圈小聲問:“這是誰啊,太沒禮貌了吧。”我歎了一口氣說:“她……是我的朋友,但我不知道算不算女朋友。”圈圈一下子推開我:“你可沒跟我說過你有女朋友!”我無奈地說:“其實也不算正式交往,我們從來沒有確認過關係啊!”
“砰!砰!砰!”
周子寒開始用腳踢門了,她的音量上升到了足以振聾發聵的程度:“譚談,你這個死豬,是不是又聽著音樂睡著了,快開門啊!”
圈圈麵無表情地看著我搖搖頭:“豆包,你慘了!”
(七)
我有點搞不懂周子寒到底算是我的“女性朋友”還是“女朋友”。女朋友,通常是有性關係的,“女性朋友”,通常是沒有性關係的——雖然裏邊夾了一個火爆熱辣的“性”字,反而讓它表述的這種關係生分了。漢字的意義委實奧妙。
起初,周子寒是我的女性朋友。她是本埠生活網站主編,飯局中偶然結識。聽說我是傳說中的豆包,她要請我單獨喝酒,說是有委決不下的感情問題需要私下谘詢。原來,她有兩個追求者,一個是有錢的富二代,一個是有權的政壇才俊,均屬不折不扣的金龜。但她都不怎麼稀罕。原因很簡單,無論權還是錢,她的老爸都不缺乏。周爸爸是從政府機關下海經商的能幹人物,投身於房地產事業,賺得盆滿缽滿。
周子寒算標準美人。然而她的美缺乏特色。很難說她像某個人,因為她像許多人,或者說,她像某一種人。這種女人通常在影視劇中扮演爭寵的三姨太、野心勃勃想做皇後的妃子,專門負責整治柔弱善良的女主角,全部以失敗告終。這種女人在現實中卻比電影中好命。她們的美熱烈張揚,符合大眾需求,自然美霸一方,占盡風光。
後來,周子寒成了我的女朋友。但她並未和那些追求者徹底撇清關係。她的解釋是,女人必須通過駕馭男人的方式來
征服這個冰原一樣殘酷的世界。所謂的駕馭,自然是運用女性的魅力,把握住一定的分寸,拴住至少一打有用的男人,如同愛斯基摩人和他們豢養的雪橇犬。幸好,她說我並非雪橇犬之一,而是高貴的乘客。
我並不怎麼煩惱。畢竟我是周子寒口中的“洞悉人類陰暗複雜情感的哲學家”,對於此種曖昧行徑應該完全理解。周子寒的畢生絕學,就是像高明的雜技演員拋球一樣,將眾多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讓她自廢武功,未免太不人道。為了維持她的大眾情人的形象,我們一直都是私底下約會,對外以朋友相稱,並未公開戀情。因此,她是介於我的“女性朋友”和“女朋友”之間的一種身份。
原來以為和周子寒的交往會是一段短暫的露水情緣,未曾料想持續了大半年,一直到現在。她對於我花三千塊錢買一根插在音響功放上的粗壯電源線大惑不解,我對於她花兩萬塊買個巴掌大小的名牌包包也覺得不可思議,我們如同處於兩個世界。但我們並沒隨著時間的流逝彼此厭倦,或許這得益於我有一點冷淡的態度。我不探測她的隱私,不幹涉她的行蹤,不評價她的對錯,而且真的不去吃醋。
昨天,周子寒和一群男女朋友開著車自駕遊去了,這麼快就打道回府,倒是有點讓人出乎意料。打開門,周子寒第一眼就看到了圈圈。“吆,原來你有客人,我還以為你睡著啦,好半天才給我開門!”第二眼看到了小豆包:“哦,還有個小孩呢,
他倒是睡得挺香!”第三眼才回到了我的身上:“喂,這位美女姐姐是誰,也不給我介紹介紹?”
我總算體會到何謂“難以啟齒”,正在舌頭打結之際,圈圈搶先發聲了:“我是譚談的表姐”,並奉送上一個友善的笑容。周子寒也奉送出一隻右手,讓圈圈握了一下。兩個女人開始了氣氛甚為熱烈的交談。我完全不必開口再說什麼,隻需站在那裏傻笑即可。
周子寒親親熱熱地挽住我的胳膊。“你都沒跟我提過有這麼個好看的表姐!”又轉向圈圈,“表姐,你從哪裏來啊?這是你的小孩嗎?表姐夫呢,沒一起來嗎?……”
雖然眼前一派鶯聲燕語歌舞升平,但我可以預見到照此發展下去慘淡的前景。我心裏做了一個決定,輕輕而堅決地把胳膊從周子寒手中抽出來。
“圈圈,不好意思,我要說實話。反正早晚都是要說的,不如現在就說。小寒,她不是我的表姐。我跟你講過關於她的事。她就是圈圈。”
“哪個圈圈?”
“我們第一次吃飯的時候,就跟你講過的。”
“……哦,就是那個一句實話都不說,把你騙得暈暈乎乎的神經病?就是突然一下子憑空就消失了的小仙女?就是你一生之中的最愛?就是她?真見鬼了,我還以為你瞎編的破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