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經曆了漫長的道路來到我的門前(1 / 3)

(一)

一個陽光燦爛的休息日,我正在聽古爾達彈奏的莫紮特鋼琴奏鳴曲,這是我最愛的版本,百聽不厭,感覺一顆心就好像春天草原上的小鹿一樣蹦蹦跳跳。

然而,小鹿忽然感覺到一片危險的陰影襲來,窗外亮晶晶的日光黯淡了幾分,並且腳下的地板在微微地顫抖,我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是:莫不是怪獸哥斯拉從棧橋登陸了嗎?

目光瞟向窗外,馬路對麵,一朵龐大的烏雲飄了過去。好吧,我有點誇張了,不過是一隻路過的身形高大圓潤的黑衣女而已,但見碩大的腦袋後邊,飄揚著一束馬尾辮。我搖搖頭,把黑衣女的身影晃出腦海之外,繼續聽我的莫紮特。

過了一會兒,驀然響起了“咚咚咚”的敲門聲。

我不耐煩地拉開門,看到了台階下一排亮晶晶的牙齒,以及粉紅色飽滿健康的牙齦,然後是充滿笑容的眼睛。她笑得相當努力,以至於眼角積聚了兩把相當明顯的魚尾紋,可見不再年輕。但她喜氣洋洋的誇張笑容,很像冬天早晨剛剛堆好的一個碩大雪人,空降於我的麵前。喂,這分明就是剛才飄過的那個高大圓潤的黑衣女啊!為何她兜兜轉轉又回來了?

“冒昧打擾了,我不是來推銷什麼產品的,我隻想請問一下,您是這個房子的主人嗎?”她聲音裏有一種刻意的甜美,帶著職業性的台灣腔兒,如同綜藝節目裏接受采訪的三流藝人。

“你管我是不是,到底你有什麼事?”我知道自己的反問有些火藥氣,可她這個問題也不算禮貌。

“哦,是這樣的。”她並不介意我的冷淡,“我準備在青島的老城區開個店,相中了這片區域,最近一直在這邊轉悠,感覺您的這個房子很符合我的想象,所以冒昧地來跟您談一下。”

我感覺到自己的領地受到了冒犯,脖子後邊的毛發開始倒立。“沒什麼好談的,我在這裏住得好好的,一絲一毫也沒有搬走的想法。”

一朵失望的烏雲籠罩在她臉上,明亮的眼神黯淡了幾分。她準備掉頭離去,而我轉身關門。忽而又聽她發問:“您屋子裏放的曲子是莫紮特鋼琴奏鳴曲嗎?”

我頗感意外:“哦,沒錯。”

她臉上浮現出讚歎的表情:“真是太好聽了,感覺好像有一個真人躲在屋子裏演奏一樣!”

發燒友對他音響的自鳴得意,如同女人對於自己美貌的驕矜,最是受用這樣的恭維。我忍不住微笑說:“當然,這可是發燒級別的音響。”

坦白交代一下,這套正在歡唱的音響設備是我心懷愧疚地花掉了圈圈留給小豆包的撫養費買來的,其中,拿了五萬塊錢買了心儀已久的組合——英國的PMC音箱和力寶聲功放,還有君子的黑膠唱機,以及若幹經典黑膠唱片。剩下的買了一套KONA帆板,青島的浮山灣從此多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反正小豆包平常跟他的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基本上花不到我的錢。

她提出想要見識一下何謂發燒音響,我知道她有所企圖,趁早打發了她為妙,但還是按捺不住想要得瑟一下的念頭,就讓她進來參觀一下。

她穿著New Balance的複古平底運動鞋,身高比我目測的更高,估計在一米七五之上。青島一直盛產此款高大威猛的女性。單論顏值,她其實相當可以,倘若瘦上三十斤,減掉十五歲,沒準兒可以去競選啤酒女神,起碼可以做個三流模特。

她走上台階,進了屋子,探究的眼神逡巡了一圈,才落到音響上,估計是思量房間的結構是否符合她的開店想法吧。她拿起一張古爾達演奏莫紮特鋼琴奏鳴曲的黑膠唱片,不勝豔羨地說:“終於見到真身了!有一次,在電台的音樂節目裏,那個主持人播放莫紮特的鋼琴奏鳴曲,那麼快樂的音符,就像許多小精靈,我一下子被迷住了。主持人隆重推薦古爾達的版本,說自己除了CD之外,特意買了音色更美的黑膠來收藏。我就到音像店去淘貨,結果店老板壓根兒就沒聽說過。不過,他給我找了一張古爾達彈的《哥德堡變奏曲》,說這張最經典了,回去一聽,也是好聽得要命。”

我頓時按捺不住想要嘲諷一番的衝動了:“古爾德和古爾達,聽起來都是古家大少爺,其實都不是一個國家的,一個加拿大人,一個奧地利人,搞不明白的就混為一談了!古爾德比起古爾達有名多了,那張《哥德堡變奏曲》,你真是買對了,不過它是巴赫的作品,與莫紮特無關。”

她並不介意我的輕蔑口氣:“我是一隻音樂菜鳥,這些不懂啦,多謝你的指教。不過,哪裏可以買到古爾達的莫紮特鋼琴奏鳴曲?”

我感到微微的歉意:“這個版本比較罕見啦。莫紮特的鋼琴奏鳴曲,如果買不到古爾達的,海布勒的版本也不錯,更優雅,更細膩,是公認的經典,也更容易找到。”

“我依稀記得,那個主持人好像也是這麼說的!”她亮晶晶的眼神看著我。

我嗬嗬笑了:“我們的觀點居然如此一致,倒也是挺難得的!”

我想自己的微笑肯定露了餡。她的臉上浮現出驚奇、迷惑、喜悅交織的神情。唔,必須承認,臉大就好像舞台大一樣,可以展現更加豐富的層次和內容。

她如夢方醒地說:“你不會就是那個主持人譚談吧,我的天哪,這也未免太巧了吧!”

下麵的劇情進入了“相見歡”環節。作為主持人而言,譚談的粉絲比豆包少了太多,難得碰到一個,還是需要珍惜對待的。

她進行了自我介紹,原來,她有個相當文藝的名字——艾樸柔,原來有一份體麵的外企工作,但辭職開個小西餐館,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糾結之後,終於付諸行動。這半年以來,她穿梭在青島老城的大街小巷,試圖尋覓一處合適的店麵,安放這個小小夢想。

樸柔與我那檔收聽率不高的古典音樂節目,也算不期而遇。她說有一天坐出租車,老司機居然在聽電台的古典音樂,就有些好奇。按照行業的屬性來說,出租車司機應該更中意鳳凰傳奇。老司機解釋說,這個主持人推薦的音樂雖然高雅,但是講話特別低俗。

“果然,你馬上講了一個段子,把我們笑得不行。那期節目好像是做帕瓦羅蒂的一個專題,你問大家,譚談跟帕瓦羅蒂的區別是什麼?然後,你自己回答說,我們的區別有三個:一,他死了,我還活著。二,他是個胖子,我是個瘦子。三,大家聽我們兩個唱歌,臉上都會出現重度便秘患者坐在馬桶上的那種表情。當然,聽我唱歌時的表情是拉出來之前的,聽他唱歌時的表情是拉出來之後的。哈哈,太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