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豫了一會兒,小村幽幽地說:“我媽是一個很好看很善良的女人。但是她也很偏心。我能感覺到她的心思都在我弟弟身上。她改嫁,也是為了讓我弟弟過上更好的生活。我深深地明白這一點,所以我寧可跟奶奶一起生活,也不想去新家當一個多餘的人。
“我其實很羨慕那三個姐姐,甚至妒忌她們的媽媽會逼她們做事情。我媽從來沒有逼過我,可我也覺得她從來沒有好好地看過我一眼。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或許是因為我,她不得已早早結了婚,造成了後來的命運。”
樸柔伸過手去,握住小村的手拍了拍,以示安慰。
“那時候,我特別想念爸爸,我知道他想要個兒子,但他從來沒有忽視我,一直把我當成兒子來對待,連起個名字都像男孩。他跑路之後,我變成了殺人犯的女兒,到處被欺負和嘲笑,可我從來就沒有怨恨過他。
“後來,他偶爾打電話回來,跟我說幾句話,我不知道他
在哪裏,變成了什麼樣子,他隻是在電話裏存在。童年時候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對我來講,他就是一個溫暖的聲音而已。
“長到十九歲,直到今年,我才又見到他,但隻相處了短短的一天,他就被抓走了。樸柔姐,他是我親生爸爸啊,可我懂事之後跟他見麵的時間,還沒有你們兩個陌生人長久。”
小村的眼中有了些許閃爍的淚光。我半晌無語。樸柔也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我為什麼特別心疼小村,因為我們都有一個不靠譜的父親。我的父親雖然不是一個逃犯,可是跟一個逃犯也差不了多少。
“別誤會,他還沒有到觸犯法律的程度,他隻是一個不安分的廚師,在全世界的那些五星級酒店之間流浪。一年難得回一次青島。後來,他還跟中了魔一樣,迷戀上一個台灣女人,回來非要離婚不可。我媽居然同意了,給了他自由。
“我爸這個混球,不知道媽媽那個時候已經得了癌症。他們離婚那陣子,我剛上小學。我媽逼著我每天做飯,一天三頓,天天如此。家裏還有好多爸爸遺留的西餐菜譜,她也一樣一樣地叫我嚐試。我媽說,每頓飯都要好好吃,因為你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她還說,做一手好飯的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無論在哪個年代,無論遇到什麼糟糕的事情,都可以活下去。
“後來,我看了一部日本電影,叫《小花的味噌湯》。一個
得了絕症的母親,逼著自己四歲的孩子,每天熬味噌湯。為了讓自己走了之後,孩子能夠好好生活。這跟我的人生簡直如出一轍。”
小村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摟著她的肩膀說:“樸柔姐,你太不容易了!”樸柔哽咽說:“小村,你也是一樣啊!”
然後,我尷尬地目睹了兩個女人抱頭對泣的盛況,由於自己的爸媽對比起來過於靠譜,委實拿不出手,無法參與這感人肺腑的對話,隻好默默地低頭進食。
我暗自思忖,麵前這兩個家夥,才是正宗的崩潰父母俱樂部成員吧!
(六)
此事並未完結,還有令人意外的後續。
到了五月份,小確幸開業的第三個月,母親節那一天晚上,崩潰父母俱樂部的三位女士,居然帶著她們的媽媽來小確幸吃飯。
那天很忙,我沒有時間去跟她們攀談。聽其言,聞其聲,那三位媽媽果然相當了得。假設說這座城市是一座叢林,青島大媽凶猛的程度,絕對位於食物鏈的頂端。她們大說大笑,簡直要把小確幸的屋頂掀翻,我沒有足夠的勇氣上前提醒她們降低音量,其後果委實難以預料。
其他客人都散去了,三位媽媽意猶未盡,繼續大聊八卦,
居然把話題轉移到了我的身上。
栗子的媽媽——就是騙自己的孩子是來自垃圾桶的那位——大聲說:“你們看,這位老板,也算一表人才,雖然長得黑乎乎的,但挺有男人味兒,跟你家申夏我看挺配的,要不要我來做個媒?”
申夏大窘:“阿姨,你想免單也不能把我賣了啊,你都不知道人家老板什麼情況!”
申夏媽媽扶扶眼鏡,含笑說:“也不是不可以貿易一下,反正你年齡也不小啦。”
申夏撒嬌:“我還小!人家是個寶寶!”
大胸女孩璐璐壞笑:“你的確小,哪裏都小!”
栗子無奈攤手:“咱們在吃西餐啊,能不能談點高雅的話題啊。”
場麵一瞬間甚是熱鬧。我躲在吧台後,裝作耳聾,故作鎮定地刷杯子。沒料想栗子媽媽招手:“老板,過來一下!”
我隻好走向前:“阿姨們有什麼需要?”
三位大媽使用在菜市場選購棒子骨的犀利眼光,細細打量了我一下,讓我好生不自在。
璐璐媽媽開口了:“阿姨們要問你幾個問題,你如實回答就好。第一個問題,結婚了麼?沒結婚的話,有女朋友麼?”
申夏阻止:“譚老板,這是個人隱私,你可以不用回答。”
麵對氣場強大的青島大媽,我覺得還是說實話為妙:“沒
結婚,也沒有女朋友。”
栗子媽媽喜滋滋地一拍手:“我就說,我沒猜錯,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一個男孩有沒有女朋友!”
我表示認同:“的確,我一看樣子,就是那種沒有女孩敢要的,所以隻能單著唄。”
申夏媽媽反對:“老板你太謙虛了,我們看的是氣質。一個男的,有對象跟沒對象明顯不一樣,嗯,就是那種——”
她正在斟酌詞句,璐璐媽媽補充:“一種看起來像住家貓,一種看起來像大街上的野貓。”
我苦笑:“原來我有一種流浪貓的氣質。”
申夏媽媽追問:“你們小確幸有幾個店啊?是連鎖麼?”
“讓你們失望了,隻有這一個,開了三個月,還不知道能活多久。”
栗子媽媽下邊的問題戳中了我的要害:“老板啊,聽說你原來是電台的節目主持人,因為什麼不幹了?”
我決定給這些尷尬問題一個麻利的了結:“申夏、璐璐、栗子都是我的客人和朋友,所以也沒什麼好瞞你們的。我雖然沒結婚,可是有一個五歲的私生子。為什麼不幹主持人了呢?很簡單,因為生活作風問題啊!”
此言一出,小確幸恢複了安靜,就像淩晨三點的墓園那樣安靜,但是也隻靜了區區十秒鍾。大媽們迅速找到了新話題,開始談論起了八大峽小區廣場舞風雲。
看來她們一時半會還不會結束,我就跑到店門外抽根煙。
不一會兒,申夏也跟了出來。她低著頭,臉有些紅,窘迫地撩了一下頭發:“真是不好意思,我覺得很丟臉。”
我安慰她:“哪裏丟臉了?她們很可愛,很熱心。”
“問題就在於太熱心了。不過,她們雖然挺煩的,但是遇到好吃的店,也總忘不了帶她們來嚐嚐。沒辦法,媽媽是不能選擇的。隻有這麼一個,還是要好好珍惜。我們也隻能搞個崩潰父母俱樂部,背地裏吐槽一下。”
我頗為感慨,世上有相愛相殺的情侶,也有相愛相殺的母女。雖然內心一度充滿了怨懟,但她們終歸是相親相愛的。
忽然想到,小豆包會在背後說我的壞話麼?長大以後也會加入類似的崩潰父母俱樂部麼?應該不會吧,畢竟我是那麼完美的父親。
至於他的媽媽,那就難說得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