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琴人依然俯首撫琴,從容自若。老人有些許擔心地望著沐琊。
過不多時,沐琊直起身,胸口恢複了正常,神色也變得一如往常。
他抹去嘴角殘留的血跡,獰笑道:“沒想到真的遇到了隱世高手,可惜,你殺不死我。”
“不死即生,何苦相迫。”撫琴人的聲色依然冷清。
“廢話真多!”
沐琊重新執刀殺向撫琴人。
隻有撫琴扣弦的指法,沐琊卻感覺一股股淩冽的氣勁迎麵。氣勁無形,他隻能憑直覺堪堪躲避,身上的傷口一次次裂開,一次次愈合,且愈合速度越來越快。
恍惚間,他失去了意識,腦海中隻有殺戮,又在恍惚間,一個低啞的魔音催促著他:殺了他——殺了眼前這個人!剔其骨!挖其心!飲其血!吸其髓!
呼——
沐琊突然停止了動作,垂首立於江麵,撫琴人也不再攻擊,依然撫琴。
一層水波自沐琊的腳下緩緩蕩開,琴聲也卻被籠去了一音。此時,除卻依舊波瀾不驚的琴音,萬物噤聲。
“閉嘴。”片刻的噤聲,沐琊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彷佛是從嗓子間勉強擠出。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閉嘴……”
殺了他!殺了他!……
“閉嘴——!”沐琊仰麵怒吼,麵容頓時極度猙獰可怖。
他抓著發絲,五官扭曲猙獰,七竅流出濃黑的血水。
這一瞬,天地間隻有他痛苦的哀嚎,連遠山的鳥雀也被驚動,撲打著翅膀遁飛。
“公子。”老人看著沐琊,不無擔心地道。
撫琴人的神色中終於起了波瀾,卻很淺。他淡淡地道:“我自有數。”
隻見他雙手平撫於琴麵,琴音戛然而止。接著,玉指輕劃,是曲章起始的滑音,如清風一推,蕩開波浪層層婆娑細紋。
聞琴音,沐琊神色竟然趨於了平靜,眼眸中有了些許清澈,身上的暴戾之氣也在瞬間淡化了許多。
滑音將落,他緩緩吐出了兩個字:“鎮魔。”
十指扣弦,淩冽的琴音響徹天地。沐琊再度發出哀嚎,比之方才更盛,他感到頭痛欲裂,靈魂就要被人生生撕裂,全身更是騰起了黑霧。
老人擔心地看著沐琊。麵對這種情況,他心有餘而力不足。
撫琴人忽然稍稍頓神,眉頭微蹙。驀地,琴音急轉,趨於平緩,終於在食指的扣動下消逝。
沐琊的神色恢複了正常,雙目中的眼白與瞳仁變得分明,隻是嘴角的那抹若有若無的邪魅卻消失了。此時,他赫然也變成了血人,比之戰死的謹召尤有過之。
不等老人詢問,撫琴人開口道:“種魔太深,除盡之時他恐怕也會成為廢人,我隻能暫時將其壓製。可惜了……”
未等撫琴人說完,沐琊疲憊不堪地吐出兩個字:“多謝。”
聲音低啞,僅僅兩個字,但對沐琊來說卻重若山巒。這是他此生以來第一次對人道謝。
沐琊提著血劍,踏著江麵向江岸走去。身後的琴音再起,冷清蕭瑟。
待沐琊走遠,老人這才執起竹篙。木舟緩緩前行。
過了許久,老人問:“公子剛才還未言,可惜什麼?”
“嗬。”撫琴人淡淡一笑,道,“可惜了,是個蠱人。即使將所種之魔除盡,怕也終將成魔。”
南疆有術,以人為鼎,以血為引,以身養蠱。蠱成之時,謂之蠱人。蠱人嗜殺成性,嗜血成魔,血不盡,身不亡,乃蠱中禁忌。
老人回憶著古老典籍,歎道:“想不到如此邪惡之術竟還在世間流傳。可惜了那個孩子,種魔又種蠱。”
“命也。”
指下扣弦,他依然古波不驚,如一麵湖,淒清冷徹。
老人忽地嗬嗬笑道:“公子今日倒是善談了。”
“是嗎。”琴音如暖風習習,連冰冷淡然的神色也釋去一角,不知覺中,他又有了一抹微笑,“如此便好。”
煙水渺渺,細雨蕭蕭,嫋嫋琴音下,木舟漸行漸遠,徒留那層層漣漪回波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