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那麼遠(1 / 3)

睡覺忽然成了一個問題。很長時間以來,楊儀都無法睡個好覺。夜裏像是睡著了,但總睡得不夠安穩,不夠盡興,像是為睡而睡,反而被睡拖累,以至於醒來後脖頸酸疼,神思疲倦。睡一場好覺,每個人的心得不同。楊儀琢磨出一個靈驗的方法,去影院看電影,在觀影時尋機入睡。銀幕閃爍,眾聲喧嘩,如果在這時入睡,會有一種竊取而得般的置身事外的超脫感。就算是短暫的酣睡,甚至是半睡半醒,也“睡”

半功倍,走出影院時就會神清目朗,有如沐春風之感。但前提是,各種戰爭、動作、驚悚或者嚴肅、陰鬱的片子都不合適入睡,需要選擇一些拍得認真的爛片。不錯,是爛片,然而又拍得認真,才能產生讓人不忍直視而又無所適從的奇怪效應,還沒來得及深入劇情,注意力就被拖入迷茫、混沌之中,分崩潰散。

楊儀正在看的這部影片無疑符合入睡的標準。大約看了十幾分鍾,他感覺手機在兜裏振動了一下,摸出來瞄一眼,韻涵通過微信發來一條消息 :在幹嗎?雖然隻有寥寥三個字,卻是她的一種微妙而潛隱的表達方式,像是表明她需要他。他回複 :看電影。韻涵又問 :什麼片子?楊儀一愣怔,像一腳踏空般的,凝神靜想,卻百思不得,墜入一種虛無。電影叫什麼名字?電影叫什麼名字?他想不起來了,但他知道這是一部絕佳的適合睡覺的影片。韻涵並未發現他的尷尬,或者並不在意他的回答,接著發來一句 :陪我幹一趟買賣?楊儀微微一笑,他知道這是韻涵的調侃,背後往往是一個綿裏藏針般的小陰謀。他遲疑著,短時間無法識破她的伎倆,陷入發呆之中。停頓了一會兒,她發來謎底 :我從廣州乘坐 G858次火車去駐馬店,大約傍晚五點經過信陽,你訂票上這趟車,我們在車裏會合。

楊儀下午在市裏參加一個冗長、無聊的會議,趁人不注意從會場後門逃了出來,躲到電影院尋求一“睡”。對於韻涵的要求,他似乎難以拒絕,卻也足足考慮了三分鍾。楊儀很少為一件事考慮三分鍾。他遇小事優柔寡斷,往往三天決定不下。遇大事卻雷厲風行,往往三秒鍾就決斷定奪。譬如他修改一篇領導發言材料的標題,有時琢磨三天還拿不定主意。

但是別人介紹他認識妻子萬虹時,萬虹身姿娉婷地迎麵走來,隻三秒鍾,他就確定這是他想要的女人。這次他默想了三分鍾,似乎不是在考慮事情本身,而是在想一個向萬虹說的自己要出門的借口。萬虹是個細膩精微的女人,不是隨便能敷衍過去的。而他仿佛已經聞到了韻涵的氣息,被一種莫名的欲念搞得心神不寧。

遠處武聖關的兩山夾峙之下,白鯨一般的高鐵火車頭從山巒的陰影裏躥了出來。站台上有一百多名乘客,按地麵上的黃色標示線排著隊列,等候上車。楊儀給韻涵打電話,本想隨意地確認一下,沒料到她的手機竟然關機。他有點不敢相信,再打,還是關機。他氣得跺了一下腳,憤怒卻又無奈,陷入茫然。他不知是應該登上火車,按既定的行程孤注一擲地奔赴駐馬店,還是丟棄手裏的火車票,決然地轉身回家。韻涵讓陪她幹一趟買賣,現在買賣未做成,他感覺自己先被出賣了。聽著手機裏不斷傳出的“你所撥打的號碼已關機”,他忽然意識到整個事情像一個錯誤。下午他假裝鄭重其事地給妻子打電話,說單位有急事要臨時出差。如果取消行程,他如何再將出差的事由繞回去?或許隻能去住酒店了。

火車停站三分鍾,容不得過多猶疑,楊儀咬了咬牙,抬腳跨進了車廂。那一瞬間他認為,就算韻涵爽約,他自己完成一趟失去目的的孤旅也不錯。沒有目的就是最大的目的,生活太具目的性了,偶爾對抗一下生活,會格外地快活,不是嗎?

火車出信陽站往北方開去,很快進入平原地帶,和信陽的山區丘陵不同,駐馬店地界是平坦的一望無際的麥田。楊儀覺得與其說巍峨的山川讓人震撼,其實徹頭徹尾的平原更是一種震撼。與山川起伏的天然麵貌相比,寬廣無垠的平坦像是大自然更加刻意、修飾的傑作。長時間盯著窗外倒退的樹影、麥田,漸漸有點頭暈,楊儀頭靠在窗沿上,卻又不敢入睡,畢竟從信陽到駐馬店隻有四十分鍾的車程。

這時,一個穿著運動衣、紮著高高馬尾辮的女孩拖著拉杆箱從車廂的通道走過,清爽而不失女人味。她走過去以後,慢慢轉過身一聲不吭地看著楊儀,臉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韻涵……”楊儀有點吃驚,“你怎麼關機……還好,我比較堅定……”

韻涵捂著嘴哈哈大笑,楊儀站起來,拉韻涵坐在左側的空位上。“我手機快沒電了,下午臨時決定出差,就關機省點電,留待晚上到駐馬店後的關鍵時刻用,你說是吧?”韻涵眨了眨眼睛。“你怎麼不跟我說一聲?”楊儀說。“嗨,時間太緊了。”韻涵輕輕推了他一下,“我穿過三個車廂才找到你,就別怪我啦!”

楊儀輕輕籲了一口氣,看著韻涵大大咧咧的神情,他無法生氣,甚至覺得心情舒緩。他記得當初見到韻涵就會慌亂,就會心跳加速。十幾年過去了,他好像終於練就了一身銅牆鐵壁,可以淡定自若地和她坐在一起。她忽然彎腰去拉杆箱裏翻騰,然後說 :“嚇死我了,還以為忘帶了!”楊儀問 :“什麼?”“藥,沒有它夜裏睡不著。”韻涵歎了口氣說,“你跟我出來,怎麼跟老婆講的?”楊儀說:“瞎編了個理由,出差唄。”

韻涵忽然冷笑道 :“你有負罪感嗎?”楊儀看著車窗外,輕聲說 :“沒想過,有些事情可以幹,但不能想。”韻涵又有點哀怨地問 :“男人在外麵,是不是都這樣瞎搞?”楊儀不知如何接腔,沒有回答。韻涵的情緒向來有點神經質,時冷時暖,忽遠忽近,像是處於不穩定的焦灼狀態,最好不要受她態度的影響。果然,過了一會兒,韻涵就溫柔地靠在楊儀的肩頭說 :“對不起,我走得太匆忙,都來不及化妝,讓你看到了我最狼狽不堪的一麵。”楊儀心裏一軟,用手摩挲著韻涵的馬尾辮子。

她的辮子紮得很機巧,用一綹發絲纏繞幾圈代替橡皮筋,渾然天成。

“你還沒告訴我,”楊儀問,“我們要幹一樁什麼買賣。”

韻涵愣了一下,捂嘴笑道 :“我去采訪一對父女,他們是乞丐,之前在廣州乞討,被遣送回來了。”楊儀說 :“這裏麵……能挖掘出什麼吸引眼球的東西嗎?”韻涵聲調猛地一提,憤然道 :“你知道那女孩才多大嗎?才五歲!她父親竟然就帶著她出門乞討。而且,她家裏可能並不是很窮,不至於非得出去乞討才能生存,她父親把她當作博人同情、憐憫的工具。工具!知道嗎?我要去挖掘她父親對待親生女兒如此狠心的原因。這個時代有病,每個人都有病,不值得我們深思嗎?”

韻涵在廣州某報紙的深度報道部當記者,每次采訪都要寫一整版的深度報道文章。楊儀聽她搶白般的語氣,好像一切都怪自己似的,撇嘴道 :“你每天都思考一些關於時代的大問題,我吧,操心的則是吃飯、減肥、睡覺等庸俗不堪的小事情……”

韻涵伸手掐了楊儀胳膊一把,咬牙切齒地說 :“我也不想來,這麼遠,但我們主任在網上查到了這個選題……”

楊儀和韻涵一塊在武漢讀的大學,是大三時參加學生社團認識的。楊儀寢室的一個同學是學校遠方話劇社的劇務部部長,拉他去給話劇社做劇務,說是排了一場“亂哄哄”的戲,需要人幫忙。楊儀說,我不專業。同學說,不要說你不專業,我們都不專業。楊儀不好再推辭,硬著頭皮跟同學去了。話劇社正在排練台灣話劇《暗戀桃花源》,“暗戀”和“桃花源”

兩個不相幹的劇組,與同一個劇場簽訂了當晚彩排的租約,雙方各不相讓,爭執不下。由於演出在即,雙方不得不同時在劇場彩排,於是舞台上上演了一場戲劇結構奇特的古今交錯劇。那同學指揮楊儀一會兒給“暗戀”搬椅子,回頭給“桃花源”抬桌子。一會兒再給“暗戀”抬病床,轉過身拉著“桃花源”的小木船走過舞台……在劇中兩個導演、場外一正一副兩個導演爭執不下亂哄哄的紛擾之間,排了大半天戲,楊儀也沒弄清楚劇情,確實夠亂的,甚至分不清哪一部分是現實的亂,哪一部分是戲中的亂。他發現“暗戀”的女主角“雲之凡”很特別,在戲中優柔安靜,戲外卻很潑辣,興奮得眼睛亮晶晶的。她的嗓門也大,劇場裏到處飄蕩著她輕快的聲音。

趁她不注意,他時不時投過去眷顧的一瞥。看著她輕盈款款的身形,他感覺自己的臉頰滾燙,喉嚨幹燥,心髒跳得快要蹦出來。向同學一打聽,才知道“雲之凡”叫周韻涵,而且是他的信陽老鄉。那幕話劇後來在學校連演數場,場場爆滿。

當《暗戀桃花源》在學校取得轟動效應的時候,楊儀也“暗戀”

上了周韻涵。

不過,韻涵對自己人生格局的設想顯然是大於楊儀的。

楊儀計劃畢業之後回信陽謀職,因為父母都在信陽,他是家中的獨子。外麵的世界,一想到各種“漂”的生活,他就無所適從,有點茫然,有點膽怯。而韻涵像是置身在話劇的角色裏不能自拔。“雲之凡”曾經生活在昆明、上海和台灣,韻涵也覺得自己無論如何要去北京、上海、廣州這樣的大城市拚搏一番。“不然,這學業豈不虛擲、一生豈不白費了?”她說。

那天晚上他倆在學校外麵東湖邊的柳樹下散步,說這話的時候楊儀看到她的眼神在夜晚都像鑽石般有棱有角、閃著光芒。

“大城市繁華,有燈紅酒綠。可小城市安逸,有藍天白雲。”楊儀說,“我想回信陽,是因為熟悉那裏的一切。回去工作就算掙得少點兒,但也沒那麼多生存的壓力,過普普通通的生活,不也挺好嗎?”韻涵撇著嘴說 :“你這樣想,說明你的人生格局太小了。政治、文化、經濟……一切優質資源全在大城市,社會的精英階層都生活在大城市。回信陽去,就算再努力奮鬥,能有什麼前景?”說著她的手一揮,“就算在武漢,我相信也每天都有機遇,每天都有人取得成功。”楊儀靠著湖邊的欄杆,看著遠處朦朧的湖麵,像是輕輕自語地說 :“大城市的確有優越感,可小城市有歸屬感……”“什麼?”韻涵怔了一下,繼而恨其不爭般地說,“我暑假回家裏住了一個月,就遇到四次全市停水。我去社區開個證明,被居委會的人勒索兩百元錢才給蓋章。還有,我一共就出去逛兩次街,騎到勝利路步行街的電動車就被人偷走了。去旁邊的警亭報警,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一個臭警察就關上了玻璃推拉窗,把我晾在了外麵。

我完全沒有體會到你說的安逸和舒適,反而處處遇到難堪和不快。”楊儀默然,無從應答。他伸手想摟住韻涵,被她掙脫了。

“我相信。”她說,“你回去肯定會後悔的。”

由於這種對“人生格局”認識的差異,楊儀和韻涵的關係一直像溫暾水,不冷不熱的。闖蕩大城市還是返回小城市,兩人反正談不攏,誰也說服不了誰。楊儀覺得自己對於韻涵,有點聊勝於無的意味。因為韻涵並不十分在意他的態度,他倆剛討論完嚴肅、宏大的話題,她沒心沒肺地哈哈一笑也就罷了,甚至說過什麼她都不記得。楊儀也學著她的態度,一切都裝作不在乎,兩人反倒產生了默契,能更輕鬆地相處。

直到大四的時候,話劇社換屆,晚上大家夥搞聚會,都喝得爛醉。尤其是有兩對男女同學已公開戀愛關係,在眾人麵前示愛,把氣氛惹得狂熱。那個劇務部部長退下來了,心情有點鬱悶,喝得舌頭發硬,一直在嚎歌。反正有人喜,有人悲,亂糟糟的。楊儀借著酒勁兒將韻涵拉到一邊,掐住她那白如藕節的胳膊說 :“嫁給我吧,我會好好對你。”韻涵哭笑不得,掰著他的手說 :“你放手,放手我跟你說。”楊儀鬆開手,硬著嗓子道 :“你說。”韻涵垂下眼瞼,側著身子輕聲說 :“我不準備嫁人。”楊儀又粗暴地掐住她的胳膊,這次掐得更死,韻涵連聲喊疼:“你丟開,你丟開,死楊儀!”楊儀翻著眼睛說:“別傻,女孩子……都得嫁,嫁誰……都是嫁。”韻涵冷笑一聲說 :“那也不能嫁給你。”楊儀斜著腦袋端詳著韻涵冷漠的神情,點點頭說 :“夠狠!信不信我來硬的?”說著伸手箍住韻涵的脖頸,裝著要強吻她的樣子。韻涵緊張了起來,身子一下子繃直了,像調緊的琴弦,說 :“你到底要幹什麼?”楊儀在她耳邊低聲道 :“你記住,無論嫁給誰,最後都是一場錯誤。”說完打著趔趄走了。韻涵驚愕地站在那裏,發愣了許久,搞不清楚楊儀是真醉還是假醉。

女同學們都喜歡買花裙子,韻涵卻總買職業短裙。別人沒注意,楊儀明白,她是為出入各種招聘會做準備。韻涵的身材很好,皮膚白,穿上職業裝儼然跟已經入職的白領似的。

她活潑、輕盈的身姿,越發顯得楊儀平穩、保守,兩人之間的隔膜不言而喻。楊儀對她的愛隻能獨自承載,仿佛個人習慣,無法拿出跟她分享。聽話劇社的同學說,韻涵已收到北京、上海幾家大企業的錄用書,就看她如何選擇了。而楊儀卻在整理生活用品和書籍,打包往家裏郵寄。

一天下午,楊儀在校園的小徑被韻涵攔住了,她表情嚴肅地問他:“你真的執意回信陽?”楊儀還沒說話,韻涵又說:“你好好想想,認真回答。”楊儀說 :“不是執意回去,而是沒地兒可去。”韻涵點點頭說 :“那你也應該試試,你看我們身邊的同學,有幾個人甘心回去?”楊儀悶聲悶氣地說 :“我覺得不是甘心或不甘心,而是喜歡或不喜歡。大城市是一種快生活,小城市則是一種慢生活,相比而言,我更喜歡慢……”

韻涵“切”地冷笑了一聲,直截了當地說 :“你怎麼不說大城市精致,小城市粗糙?快生活與慢生活?你快過,才可以談慢。你都沒快過,何以談慢?”楊儀被問得臉皮發躁,情緒灰敗,想轉身走開,忍了幾忍,禮貌性地反問道 :“你呢?你準備去哪兒?”“廣州,中南傳媒集團。”韻涵口吻很輕鬆,“先去做文案,熟悉了就有做策劃和主管的機會。我們係就有幾十人去應聘,就簽了我一個。”楊儀說 :“祝賀你,隻是……太遠了……”韻涵嘴角一撇,說:“遠?”繼而笑了起來,“是,的確有點遠,不過我喜歡遠方。我們本是遠方話劇社的,不是嗎?”楊儀被問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像是默認了自己背叛了某個虛擬理想的事實。天上陽光燦爛,他像是忍受著明晃晃的陽光一般,忍受著心中的刺痛。韻涵跺著腳說 :“回去你會覺得憋屈的。”楊儀沉吟著說:“往左走,往右走,選擇不同。

我守我這一邊好了,你那邊太擠了。”韻涵嘴巴鼓了鼓,想說什麼,終於沒有說出來,轉身走了。兩人分道揚鑣,沒有任何儀式。

原本沒有合,因此談不上分。

楊儀回到信陽,先在一所中學教書,經人介紹與女教師萬虹結婚。後來遇到全市公務員招考的機會,考入市裏一個機關單位。楊儀教書耽誤了七八年,年齡上不占優勢,在邊緣部門裏來回調動了幾次,一直都未能獲得提拔重用,漸漸地對官場冷了心。

他和韻涵一直是“朋友”。韻涵的父母還住在信陽,逢年過節她會回來一趟,一般都會告訴楊儀,兩人約在一塊兒吃頓飯,捐棄前嫌般地聊聊天。韻涵的生活總是走在楊儀的“前麵”。她進入中南傳媒集團以後,先是在某個時尚雜誌任編輯。

她在廣州花六十多萬元買下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之後,楊儀花六萬多從單位買了一套二室一廳的集資房。不過,楊儀很快就結婚了,並且有了一個女兒。而韻涵卻一直為婚姻發愁,拍拖了幾個,有的經濟條件好,人卻長得醜。有的對她好,但年齡太大,已經是大叔了。好不容易認識個年輕的男孩,她又覺得對方太窮。各種缺憾、各種不如意,讓她難以下決心將自己嫁掉。

當她從廣州開回一輛本田奧德賽時,楊儀驚歎得眼珠都快瞪出來了,他剛剛考取駕照,躊躇了許久,計劃買一輛七萬元的捷達,聽說那車子皮實,怎麼開都不出毛病。他倆相約一塊驅車去郊外茶山深處吃農家菜,楊儀不停地撥弄她的車窗控製鍵,鋥亮的玻璃窗一會兒升起,一會兒落下。楊儀讚歎說 :“這車子漂亮,你到底在大城市,我們早已不可同日而語了。”韻涵輕輕一笑,搖頭道:“不知道你指什麼,我剛買車時,恨不得做夢都在用手轉著方向盤,但沒過兩個月,就覺得沒意思透了。”楊儀看著窗外碧波蕩漾的南灣湖,綿延起伏的茶山,驀然想起當初在學校時韻涵對小城市生活的評價,說 :“待在小地方,生活還是……‘粗糙’。”韻涵顯然早已忘記了當初的話,沒聽出楊儀的語意所指,說 :“你是不是覺得我貪慕繁華?其實不是,生活總得有一些非物質的、精神的東西。

這些東西,似乎隻有在外麵才能找得到。”楊儀不以為然道 :“古人隱居鄉裏漁樵耕讀,有沒有包含精神的東西?”韻涵撲哧一笑,說 :“你能抬杠。”

韻涵對他倆的關係一直保持著警惕,好像生怕把自己陷進去。有人說,異性朋友都是靠相互的嫌棄維係著。楊儀猜不出韻涵究竟嫌棄他哪些地方,或許因為認識日久,嫌棄的地方多到不可勝數。楊儀點了茶鄉的各式農家土菜,紅燒季花魚,燜罐肉,油炸青蝦,香菜炒千張,米酒蛋花湯,韻涵滿口稱好,吃得卻很少,說是要保持身材。韻涵要開車,楊儀隻好獨自喝了點酒,喝至微醺,韻涵忽然冒出一句 :“我要結婚了。”

“哦。”楊儀一愣,繼而說,“應該考慮了,你真命天子是個什麼樣的人?”韻涵擺擺手說 :“我也說不清楚,是個胖子,我認識的最胖的一個。”楊儀疑惑地問 :“不是聽你說認識的有好幾個嗎?為什麼是他?”韻涵歎了口氣,說 :“我也說不清楚,咋說呢,愛得深,愛得早,不如愛得剛剛好,人生的出場順序很重要。我也感覺累了,剛好碰見他,就是他吧。”

楊儀不以為然地說 :“你以前說我做事會後悔,你不怕自己後悔嗎?”韻涵蹙著眉頭,想了一會兒說 :“我也不清楚,反正很糾結。咋說呢,他能給我安全感。現在我們另買了一套大房子,正在裝修。除此以外,他在建材市場裏有門麵房,出租給別人。他在外麵承攬建築工程,還經營有餐館……”

楊儀自己日子過得寒磣,也不好與她爭論,他覺得隻會徒添隔膜。韻涵處事率性、即興,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在他看來也是一種“粗糙”。但是韻涵有錢,這個事實讓他滿腔的話生生憋在了肚裏。

楊儀很欽佩韻涵似乎總是心懷夢想,盡管她從未準確地向他表達過她究竟是什麼樣的夢想,但那夢想似乎一直在遠方,她一直在追尋。而楊儀生活在信陽這個小城市裏,如果有夢想,那就是做個閑人。父母健康,家庭和睦,孩子快樂,工作安穩,這些就構成了他平淡的現實,卻也是他的內心之夢。之後不久,楊儀瞅住一個機會,在南灣湖邊買了一處農民的房子。農民進城打工,在城裏安家了。山坡下,湖畔邊,三間兩層的住宅,單獨的水井,寬闊的院落,房前屋後綠樹紅花掩映,藤蘿滿牆,竟然隻要二十五萬元。楊儀請一個畫家朋友來幫忙設計,進行了一番就地取材的改造。屋裏的陳設全采用舊式實木家具,擦得窗明幾淨。堂前掛了畫家朋友臨摹的古畫《溪山行旅圖》,配一副隸書對聯 :佳思忽來詩能下酒,豪情一往劍可贈人。堂下桌案立一青花觀音瓶,擺著《遵生八箋》《湖濱散記》等閑書……妻子萬虹一開始反對往農民的房子裏砸錢,看完改造後充滿藝術情趣的古拙韻味,也驚喜不已。每到周末,楊儀就帶著妻子、女兒去住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