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點了點頭,似乎心有餘悸:“默教授說得太對,我上次寫了一篇論文,正常投稿,卻接到編輯電話,直接按字收費,被我拒絕了。”
“好樣的!一個學者,不論年長還是年輕,最基本的學術自尊還是要的。你能這麼做,說明教育行業的青年一代中良知還在,希望還在。”
默守正欣慰地衝著沈墨點點頭,接著說道:“這些期刊之所以這麼牛,這麼明目張膽,主要是一些高校人為地盲目推崇頂級、權威、一類、核心等期刊級別。各種校內評審時,發表在這些期刊上的文章才能算數,不在此範圍之列的刊物上的,即使論文質量過硬,也不承認其價值。你想想看,全國多少高校,高校多少教師,而被承認的期刊就那麼多,僧多粥少,大家都搶著發表,這些機構和人員能不進行權力尋租?學術環境能夠公平?”
話說至此,默守正滿臉悲傷,這是一位知識分子的憂慮與無奈。
他已經功成名就,他也已掌握資源,他本可以在這種遊戲環境中如魚得水,可是他的良知讓他思考,讓他呐喊,哪怕隻有他一個人能夠聽到。
“當然,你們作為青年教師,不應該對學術失去信心。最近幾年,國家有關部門陸續出台多項措施、意見、政策,對高校的科研工作有很好的指導意義。而我們作為高校老師所要堅持的,就是從自身做起,論文也好,課題也罷,這些都是我們的學術臉麵,白天我們能夠糊弄領導、同事、學生,可到了晚上,夜深人靜躺在床上,誰又能糊弄自己的良心?”
“真是吃著地溝油的嘴,操著中南海的心。”
胡昊辰心裏嘀咕一句,趕忙阻斷默教授的導火線:“老師,這就是大環境,這就是遊戲規則,你一個人路口老老實實等紅燈,肯定會被加塞搶道的後車給超過去。”
“昊辰,你這種觀念要不得。學高為師,身正為範!我管不了全社會,可我隻要是名老師,就會嚴格要求自己,管好我的學生。”
胡昊辰內心不願與“老迂腐”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轉了話題,拋出今日拜訪的主題:“老師,有個關於我妹妹昊菲的事兒想跟您談一談。”
“哦,孔副院長聯係了無州電視台作為咱們傳媒學院的實踐教學基地,從這學期開始,每屆新入校的研究生都要先去實習兩個月,感受媒體的運作流程和真實環境,然後再回學校上課,會對學生接受和理解書本知識有幫助。昊菲有福氣,成為第一批受益者,所以還要再實習半個月,才能回校上課。”
沈墨感歎這種教學培養很有創意,也能直接與用人單位對接,對學生有很大幫助。
“孔德仁副院長門路廣,交際寬,不管國營私營、事業企業,都有他的關係網。這個實踐基地,我記得從我讀研時咱們學院就開始談,這麼多年了,直到孔院長接手主管工作,才正式談成。我上學時要是有這個機會,搞不好今年我博士畢業就能進電視台了。”
胡昊辰還在感慨,沒有注意到默守正的臉上有了尷尬之情。
善解人意的沈墨急忙插嘴:“昊辰,默教授忙,咱也別耽誤太多時間,你有啥事,快說。”
胡昊辰這才意識到有些失言,咽了下口水,憋出一句話:“默老師,您是研究紙媒的,孔院長是研究新媒體,我妹妹這撥90後,還是喜歡影視、網絡,所以……”
胡昊辰有點心虛地瞄了眼默守正,最終,還是硬著頭皮說出此行的真實目的:
“……所以,我想讓我妹妹……換導師!”
沈墨前麵走著,胡昊辰後麵追著。
沈墨不願意搭理胡昊辰,她真的生氣了。
她沒有想到自己男友變得如此勢利,竟然不惜讓這麼一位學識淵博、人品端正的老學者默守正寒心,也要讓自己的妹妹去拜孔德仁副院長的山頭,美其名曰是為了妹妹將來的前程,還說現在的學生選碩導博導,不在乎你的學問深不深,隻在乎你的頭銜高不高,門路廣不廣。
“墨墨,你別生氣,我也是沒辦法。你看看我的成績、學曆、論文,哪樣不名列前茅?可到頭來,應聘這種真刀真槍拚關係的時候到了,導師不硬氣,學生不還是落選?我不想妹妹苦讀幾年後,又是白白一場空。”
沈墨停下腳步,冷冷瞪著眼:“胡昊辰,虧你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博士,怎麼滿腦子都是‘關係’‘後門’這種負能量?你說,換導師的事兒,是你妹妹的要求,還是你的主意?”
“昊菲還是個孩子,她懂什麼,當然是我這個當哥哥的替她想,替她安排。”
沈墨突然間已然不認識眼前這個男人。人做了錯事並非十惡不赦,但凡心中還有些許內疚,也算無奈屈從於現實的妥協之法。可胡昊辰剛才的言語,字裏行間充斥著一種“世俗規則了然於胸,左右逢源圓滑從容”的自得之情。
現實不可怕,生活並非全部黑暗,還有光明。
屈從於現實也不可怕,畢竟你有無奈與妥協,隻要還在抗爭。
真正可怕的是同化於現實,因為你已經全無是非感,你已經對負能量麻木,你已經成了現實的一部分,或者說,你已經成了別人眼中“殘酷現實”的操控者!
而當現實生活中的每個人都從“殘酷現實”的受害者,勢利投機地選擇變成操控者,原本很多社會不良現象還隻是“妥協層麵”的心理現實,就真真正正地被社會大眾接受為“認知層麵”的客觀現實!
也正是從這一刻起,劣幣驅逐良幣,欲望壓抑良知!
沈墨回想起剛才的一幕,默守正聽到愛徒竟讓妹妹轉換門庭另投名師,老學者的內心被深深刺痛,刺痛他的不是背叛,不是自尊,而是對堅守多年的價值觀的一種悲哀,仿佛自己就是一位白發蒼蒼的堂吉訶德,獨自一人苦守著一座殘破不堪的城池,瞬間就被狂奔而來的瘋牛群衝撞得七零八落。
“墨墨,我不是不尊重導師,你看,我這不是帶你來看望他了嗎?”
“胡昊辰,你心裏清楚今天究竟為了什麼——看老師,還是,換老師?!”
“換個老師,康鬆的書法還能進步得快點。”
康梅隻是書法愛好者,這麼多年的書法底子也都差不多已經教給了弟弟。康鬆雖然殘疾,可腦子聰明,學得很快,康梅不想耽誤弟弟的天分。
思來想去,有個人最適合當老師——蕭航。
蕭航接到康梅打來的代弟拜師的電話時,沈墨剛剛按了門鈴。
蕭航以為沈墨還是為了課題報銷的事,還沒等她開口,就告訴她一切順利,自己熬了兩個通宵,聯係了課題組所有的發票經辦人,總算補齊了說明材料,送去財務處後,也沒再遭受刁難,很快就給報銷了。
“熬了兩個通宵?”
沈墨可憐地看著這位既認真又單純的大男孩,“那麼多發票,一張接一張去核實,這些事又雜又耗時間,可以找幾個學生幫忙弄。”
“算了,還是我自己做吧。”
蕭航似乎無奈地抿抿嘴,輕輕搖了搖頭:“其實,我在逐一核實的過程中,隱約發現有些課題組成員將私人飯局或商場購物的發票改頭換麵,湊到課題發票中,還有的趁外出開會時私人旅遊,太多漏洞。這些灰色行為,我不想讓我的學生知道……”
這麼看來,還真是冤枉了王一波,他確實是在盡職盡責。沈墨有些後悔那天對王大處長的冷嘲熱諷。
“一則,我也沒有真憑實據,隻是揣測和直覺;二則,我和他們聊過,有些財務報銷製度確實有問題,比如市內交通費不能報,而外地打車費就能報,同樣是為了調研去約見采訪對象,負責本市的老師就要自己掏腰包打車,而外出采訪的老師就能享受課題經費。因此,被逼無奈下,一些老師先自掏腰包去做采訪調研,然後再通過吃飯購物,湊相應金額的發票來做抵消。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