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航坐在觀眾席,聽著各位評委的精彩點評,尤其是孫同泰、柳青山、沈諍三人的妙語連珠,旁征博引,讓蕭航心裏也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我們無州大學不愧是國內一流名牌,果真藏龍臥虎,大家雲集!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一位選手的作品使賽場引爆為戰場。
這個戰場上,隻有兩個敵手——沈諍VS柳青山。
沈、柳二人給這位選手的評分,一個最高,一個最低,相差甚遠。點評之時,最初都還是從藝術的角度出發,心平氣和地各抒己見,然而隨著言辭的越發激烈,爭論的焦點慢慢從“評分水準”升級為“鑒賞水平”,從“學術能力”最終竟激化成“評審資格”。
孫同泰雖然竭力想要緩和氣氛,維持秩序,但柳青山一貫如此,頭腦裏絲毫沒有領導的概念,就事論事,直言不諱:“沈校長一不是書協之人,二不是科班出身,藝術界不講官職,隻認專業!書協舉辦的書法專業大賽,這評委席可不是誰都能說坐就坐的!”
言下之意,對沈諍的評委資格表示懷疑。其實,說完這句話,柳青山也有些後悔,古今多少書法大家也絕非科班出身,不也都流芳百世?之所以冒失之言,都怪剛才話趕話,頭腦一熱,甩了這麼一句。
柳青山痛快了嘴癮,孫同泰驚出一身冷汗,這不是讓領導下不了台嗎?
憑良心說,沈諍還真不是完全不懂裝懂充大個的領導,隻可惜他碰到的是純粹得不能再純粹的藝術家柳青山,他為了藝術,可以數十年如一日潛心鑽研冷門學科;他為了“教師教師,教學第一”的理念,可以絲毫不顧高校的遊戲規則,不寫論文,不做課題,堅決不評職稱。
沈諍被擠對得滿臉通紅,青筋直冒,可身為校長,大庭廣眾之下,必要的風度還需保持,言辭上處了下風。
領導,隻是一種頭銜,而非你這個人本身。
這個頭銜,由你頂著,在某個特定的時間周期內,在你管轄的一畝三分地,你和它才渾然一體。
就比如現在,沈諍的副校長頭銜在書協的地盤上,法力全無。
可悲的是,這種法力隻是種幻覺,短暫且不真實。
孫同泰當然不願事情鬧大,找借口暫停了比賽,領著所有評委和工作人員退回評委休息室擺平此事。
沈諍坐在休息室主座,陰沉著臉,一言不發,維持著官威。
柳青山坐在側座,一副天塌下來老子頂著的模樣。
孫同泰拿柳青山開刀,責備他太魯莽衝動,觀點不同怎麼就上升為人身攻擊?幸虧沈校長涵養深,有肚量,否則剛才場上還不亂了套,讓觀眾們笑話。
柳青山也覺得說得有些重,但嘴上還是硬扛著:“我怎麼人身攻擊了?他不是書協成員,學的是曆史,我哪條瞎說了?”
“哪條都瞎說了!”孫同泰義正詞嚴,一臉正氣。
“古往今來,書法大家,多少是山野草人,但胸有筆墨,非科班無以成名家?”
孫同泰聰明,先攻擊最有漏洞的地方,果然,柳青山麵露慚愧,閉口不言。
“再說第二點,沈校長並非不是書協成員,而是人家高風亮節,屢次辭讓無州書協名譽主席一職,才一直有實才而無實位。”
眾人皆驚,柳青山更是詫異。
“其實,我早就已經將這個想法彙報給省文聯,領導們聽聞是沈諍校長,紛紛表示支持,覺得有這麼一位知名人士擔任名譽主席,將會對我們書協未來的發展有至關重要的推動作用。”
孫同泰確實彙報過,得到過批準也是實情,隻是他沒有說之所以批準得這麼快,和省文聯主席的侄子是沈諍的在讀研究生不無關係。
柳青山此時已經不再針對沈諍,而是針對孫同泰的獨斷專行:“孫主席,孫院長,孫師弟,咱們書協要選名譽主席,也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吧?”
沈諍一言不發,靜觀其變。
孫同泰環視全場,幹咳一聲:“既然有人提出異議,我作為書協主席也不能搞一言堂。這樣吧,既然今兒大夥都在,咱們就開個臨時選舉會。”
沈諍麵無表情,心裏明鏡似的,就算為了爭口氣,讓柳青山當眾出醜,今兒這個名譽主席也是推不掉了。
孫同泰站起身來,公事公辦的姿態:“經省文聯上級領導批準,由書協主委推薦,現提名沈諍同誌擔任無州省書法協會名譽主席,請同誌們舉手表決。”
說完,孫同泰率先高高舉起手。毫無懸念,除了柳青山,其他眾人一個接一個舉起手來,高票通過。
沈諍以勝利者的姿態輕輕撣了撣衣服,緩緩站了起來,目光掃過眾人,停在柳青山身上:“感謝無州書協的多次盛情邀請,我自認才疏學淺,也不是科班出身,不敢應允如此重要一職。但今天在座的都是無州省,乃至全國的書畫名家,在書法界都是品鑒權威。既然大家都推選我擔任名譽主席,說明對我在書法上的一些小成績很認可,若我再瞻前顧後,擔心社會上會有一些不和諧的聲音和議論,拒絕此任職,也就太顯得不識時務,矯情做作。”
柳青山像是被人當眾扒光衣服,又被狠狠扇了一個耳光。
這記耳光讓柳青山感到羞臊、惱怒、絕望,他一直奉為陽春白雪高貴至上的藝術在權勢麵前就是一個笑話,可笑得如同這場合規合法的組織程序一樣。
沈諍看得出柳青山內心的痛苦,一種出了惡氣的快感從腳底貫穿全身,舒暢異常:“能受天磨真鐵漢,不遭人嫉是庸才。別的話也不多說,從今日起,我就是書協成員,有了名分,參加今日這樣的評委活動也更有了底氣。我一定會盡我所能,為組織服務!”
沈諍的話,字字如刀,句句見血。
蕭航沒有想到書法大賽會出此變故,也不知道評委休息室會發生什麼狀況,禁不住為柳青山擔心。
評委們簇擁著談笑風生的沈諍再次入場,孫同泰更是神清氣爽,一方麵感歎自己的應變能力,壞事變好事;另一方麵心中竊喜,多虧了傻大仙柳青山,沈諍這條線,自己是徹底搭上了,校長助理的位子似乎也唾手可得。
眾位評委落座後,柳青山這才孤獨一人,落寞而出。
孫同泰招呼柳青山快點坐好,繼續開始比賽。
柳青山看了眼端坐在評委席上神情倨傲的沈諍,看著圍著他諂媚奉承的孫同泰,看著台下不明所以的觀眾們,他的耳邊出現了幻聽。幻聽中,沒有言語,隻有笑聲——嘲笑聲!
嘲笑聲中,沈諍與孫同泰的臉交替疊影出現,在柳青山眼前揮之不去,每一個表情都是譏諷,每一個眼神都是戲弄……
終於,柳青山一把搶過主持人手中的話筒,對著全場觀眾說道:“由於本人對比賽規程有異議,自願辭去本次大賽評委一職。”
眾人嘩然,柳青山昂首離場,這是他對自我人格保護的最後一聲呐喊。他像一頭渾身鮮血淋漓的鬥牛,蹄子已經支撐不起龐大的身軀,顫顫巍巍,但依然堅持朝著趾高氣揚的鬥牛士衝去,被刺傷,再衝去,再被刺傷……
盡管,他知道,在觀眾毫無憐憫的哄笑聲中,他的結局,唯有倒下。
沈諍的心裏突然湧起一股崇敬,這種感覺,他對孫同泰從未曾有。
孫同泰搶過話筒,喂喂兩聲,穩定會場秩序:“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藝術領域沒有固定標準,評委觀點出現異議很是正常。柳老師因為個人原因宣布退出,我們深表遺憾。但本次大賽賽製合理,並無任何違規之處,至於柳老師對沈老師評委資格的質疑,更是一場誤會。”
蕭航起身,一步步穿過觀眾席,追趕柳青山。坐在評委席上的沈諍看得真切。
孫同泰清了清嗓子:“今天,借此機會,我宣布一項重要的人事任命,沈諍同誌經無州書協全體委員舉手表決,當選書協名譽主席。”
蕭航和全場觀眾一樣,大吃一驚。剛才評委離場時,身份存疑。回來後,就變成了名譽主席。不是我不明白,真的是這世界變化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