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省文聯早就通過對沈主席的任命,隻是在走流程,沒有及時通知柳老師,才鬧出今天這場誤會。好了,誤會澄清,比賽繼續。”
書法大賽繼續進行,仿佛爭論從未發生,仿佛柳青山也不曾離場……
柳青山卻無法裝作未曾受傷,傷在心裏,傷得很重!
蕭航追上柳青山,默默同行。
回到家中,柳青山徑直去了他的心靈靜地——書房。
可惜,今天心幡已動,靜地不靜。柳青山看著書房上掛著的“抱香齋”三個字,低聲憤憤吟詩:“花開不並百花叢,獨立疏籬趣未窮。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獨立疏籬趣未窮!”蕭航明白柳青山的情懷,“詩以言誌,柳師風骨。”
“風骨有何用?……這些書有何用?”突然間,柳青山將壓抑的情緒迸發而出,一把將堆積在書房賣不出去的成捆新書打翻在地。
蕭航默默蹲下身,一本一本從地上撿起。
“官!權!這些才有用!”柳青山需要發泄。
“沈諍是副校長,能夠給孫同泰帶來好處,一轉眼沈校長變成了書協名譽主席,好一出現代版《官場現形記》!”
蕭航依舊默默地蹲著撿書,靜靜地聽著……
“書法界這樣,文化界這樣,連高校這片淨土的學術界也這樣。原本還算客觀的學者一旦做了領導,他的‘學問’立即自動成為老子天下第一。我看了下咱們無州大學近十年來的學術評獎名單,大獎獲得者,幾乎清一色的校長、副校長、院長、副院長,再不濟也是個係主任或教研室主任,沒有個頭銜,你都不好意思去參評!”
蕭航知道,柳青山隻是在氣頭上,吐槽發泄,絕不是心裏惦記著評優、麵上裝作平日裏清高脫俗的“假麵人”。
因為,蕭航早就聽說,上次藝術學院推選他為學院代表參評年度學術大獎,竟然被他斷然拒絕,而是極力推薦了一位非常有才華的青年教師代替自己。
當然,今天的吐槽很大程度上與那位青年教師铩羽而歸,第一輪就被評審組淘汰有關。
想到這,蕭航也換了個角度看待這個問題,藝術學院能夠推選柳青山,這也說明了高校體製並非一無是處,也證明了無州大學並非認權為親,還是有著高校應有的學術標準與公正。
但是,蕭航也清楚,柳青山是個個案,他的學識、名望、經曆、境界能夠護佑他不爭名利而被人推選,但是又有多少青年教師能夠守住十幾二十年的寂寞,才換來這麼一次的輝煌?
“原清華校長梅貽琦曾仿文孟子之‘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言道:‘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一所大學的核心競爭力歸根到底是教師素養,是人才基數。’”
柳青山越說越是激動,這份看似毫無意義的吐槽承載的是一位知識分子對教學的赤子之心,
“可是就像我吧,一輩子以學術為誌業,將學生放心中,到頭來卻發現這一切都是白費,除了少數像你一樣的真心向學者,誰會關心我的教育理念、我的學術成就?正相反,我隻成為人們口中隨意調侃的老學究……”
蕭航聽在心裏,如遭鞭撻,這份疼痛來自對柳青山的尊重,也來自對他的惋惜。
“……而在‘學問不夠、頭銜來湊’的官場哲學中,課題申報、成果排名、學術評獎、學會兼職等等方麵,還不都是人精們占了便宜?這也就不奇怪,很多青年教師剛一進校,就將跑官、媚官作為淩駕於學術理想之上的唯一成功標準。”
“其實,這種價值導向在每個學校的知名校友錄選或排序上可謂展現得淋漓盡致,能夠入選或排名靠前的知名校友非富即貴,不是總裁就是長官,似乎不如此不足以彰顯學校的教育水平。”蕭航也禁不住感慨兩句,“我是學經濟管理的,我當然心裏清楚這些成功的企業家或行政管理人員也是精英,也是人才,他們為這個社會做出的貢獻不容抹殺,我也並非認為他們不具備知名校友的資格。而是,知名校友的‘知名’二字,對於高校來說,究竟是社會的知名,名利的知名,還是學術的知名,專業的知名?!”
蕭航的這番話引起了柳青山深深的共鳴,大有知己難求之感。
有時候,孤獨的可怕之處不在於獨自一人,而是沒有回應……
發泄過後,柳青山像被打蔫的茄子,稍稍恢複了平靜,取出一瓶陳年老酒、兩個杯子,與蕭航對飲。
“蕭航,是我錯了嗎?我這輩子是不是很失敗?”柳青山有了醉意。
蕭航安慰柳青山不要多想,學術之爭,本也正常。
“不,這不是學術之爭,這是價值觀之爭,社會秩序之爭。”
柳青山仰頭又是一杯滿酒:“我爭的不是我的利益,我爭的是社會的最後一絲希望。我從進校到現在,不爭課題,不爭職稱,不爭房子,不爭評優,不是我柳青山沒有資格和能力,而是我總覺得,教師的首要任務是教書育人,其次才是所謂科研,隨後才是名利。現在的社會,一切都是反了,本末倒置。”
蕭航默默聽著,想要安慰,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小蕭,你不要學我,這麼失敗。要職稱沒職稱,出專著沒人買。”
蕭航看著書房裏成捆的新書,初時是柳青山的驕傲,如今是對柳青山的諷刺。
“當年我剛進校工作,和你一樣年輕,現如今快退休了,還是個千年老講師。”
“柳老師,職稱能代表身份,但代表不了學識。您的學問,早就是教授水平,這是大家公認的。”
“公認有什麼用?現在學生看中的是老師的職稱、官職、社會關係,這也就是我為什麼說,我爭的是最後一絲社會希望之光。”
蕭航主動與柳青山碰了一杯:“有您在,希望之光就在。”
“我能在無州大學再待多久?你知道嗎?這學期結束,我也就該退休了。”
“這學期結束?那不是說也就還有一個多月?”
“對,還有最後一個月零八天,還有最後——五堂課!”
柳青山又飲一杯,無限不舍……
學校說大就大,說小就小。
大,找領導蓋章,讓你跑斷腿;小,講領導八卦,瞬間嘴傳嘴。
沈諍在書法大賽上的糗事傳遍全校,版本也越來越豐富,平日裏越是巴結領導的人,傳得越快,越是受領導氣的人,傳的版本就越精彩。
到了最後,柳青山已經成了神一樣的人物。
張欣曼繪聲繪色地給白莫生講了道聽途說的傳聞,仿佛是她當場給了沈諍難堪一般。
白莫生心裏也很解氣,但嘴上還是理智說道:“這些話,別的老師私下裏傳傳,也就算了。你是我的夫人,要注意影響。再說,越是現在詆毀老沈的人,將來越是會巴結他。”
張欣曼問:“你是說柳青山會巴結沈諍?”
“不是柳青山,他政治上幼稚,卻是真正的風骨雅士。怕就怕現在這些私下裏添油加醋之人,一副文人傲骨之態,戲謔權貴;到頭來,卻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兩麵性,一旦權力拋出橄欖枝,瞬間便會折彎脊梁。”
張欣曼不樂意了:“我是知識分子,你是說我也有兩麵性?”
“對啊,你也有兩麵性。”
張欣曼瞪圓了眼睛,還沒來得及發火,白莫生繼續說道:“在外,你是品位高雅的藝術家,詩詞歌賦、文心琴意;在家,是回歸本源的真女人,家長裏短、婆婆媽媽。”
張欣曼被丈夫逗樂,嗔怒道:“我在家伺候你,伺候兒子,能不家長裏短,能不婆婆媽媽?”
白莫生戴上老花鏡,拿張報紙,偃旗罷戰。
突然,張欣曼問道:“哎,你說,蕭航這孩子會不會是趨炎附勢的人?”
“他?不是!”白莫生說完,又想了一想,“或者說……”
——現在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