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有躁鬱症的父親,毀掉了我成長中的一切,幸福的家庭,親人的溫情。可等到我長大了,他卻告訴我,我應該把全部工資上交給他。

1997年冬天,父親所在的拖拉機廠麵臨清算,他選擇了買斷工齡。辦妥手續,拿到錢後,父親成為了萬千下崗工人中的一員。

父親下崗後,嚐試做起小生意,他不知從哪學了一門手藝,買了家夥什,走街串巷賣起了冰糖葫蘆。

冰糖葫蘆並不暢銷,加之他性格木訥,不善言語,生意還沒摸清門道就黃了。這次失敗的經曆,似乎預示著父親不適合自主創業,後來他又嚐試賣水果、蔬菜,無一不以灰頭土臉告終。

那時母親剛完成了她生命中一次重要的躍遷——由農村嫁入城裏,又順利生了個大胖小子。本以為人生就此高歌猛進,誰料風雲突變,問題一個接一個暴露。

父親失業,原本不富足的家庭一下變得拮據,生活上的壓力誘發爭吵,爭吵又升級為武力。母親不是父親的對手,每次爭吵,都是一場單方麵的製裁,母親常常被打得鼻青臉腫。

那時電話還沒流行,母親挨了打,隻能偷偷抹眼淚。娘家距離城裏二百裏,她回不去,於是她把姥姥接到城裏,企圖給自己壯勢。

姥姥到了城裏,沒幾天就收拾包袱回去了。臨行時,她眼淚鼻涕抹作一團,哭訴道:“我一輩子沒被人這樣罵過,今天被女婿罵,真是作孽!”

母親說,就是那時,父親的病症嶄露出了苗頭,或者更早一點,隻是沒有表現出來,是精神病。大家都說不清他到底有什麼毛病,總歸是精神出了問題,既然是精神上的問題,就統統算作精神病。

父親異於常人的暴躁,發起飆來六親不認。我小時候愛哭,父親對此很反感,一次我的哭聲引得他震怒,差點因此丟了性命。

“他抱起來你,就要往樓下扔,我抱住他的腿才把他攔住。”母親回憶起這段經曆心有餘悸,她補充道,“我要不攔著他,他真的會那樣做,他就是那樣的人。”

奶奶對父親的病症不聞不問,她隻當他脾氣暴躁,家裏出了一個精神病是件極不光彩的事。在這樣的縱容下,父親變得更加肆無忌憚。

1999年的年關,奶奶和鄰居撮合了一桌麻將,從下午玩到了天黑。父親回來,看見母親在牌桌上,罵了兩句,動手便打。

一圈人嚇壞了,拉也拉不住,嬸嬸跪在一旁磕頭,邊磕邊哭:“哥,求求你了,別再打了,再打嫂子就死了。”奶奶和鄰居上前去拉,也被推倒在地。

那天母親被打得沒了人樣,頭發被抓掉大片。在嬸嬸家躲了一夜後,母親決定離開這個家,回到老家去。

這一年我三歲。落寞的清晨,母親牽著我坐上了回鄉的依維柯商務車。依維柯跑得很快,二百裏路,隻要兩個小時,母親什麼也沒帶,我是她唯一的行李。

許多年後,她再向我說起這段過往時,我仍能真切地體會到她的絕望和恐懼。父親不光是她青春年華裏的劫數,也是我年少歲月揮之不去的陰影。

在鄉下生活了九年後,母親還是和父親離婚了。

我在鎮上的小學讀五年級時,一輛大卡車突然來到了我家門前,車屁股後頭,兩條深且長的碾痕看不到頭。

車的主人,是我素未謀麵的姑姑,她的到來是為了一件事,就是把我接回城裏。母親顯然已經跟姑姑交涉過了,我看向她,她點頭,意思是“沒錯”。

我自小在農村長大,上樹掏鳥窩,下地逮螞蚱,野慣了。聽說要進城,一百個不願意,試探著使了一通小性子,意外的是,母親沒有生氣。一陣安撫後,她平靜地看著我說:“你到了城裏,要好好讀書,考個大學。”

“我啥時候回來?”

“在城裏好,就不回來了。”

我還想多問,沒說出來的話便被轟鳴的引擎聲打斷,我祈求地看著她,問:“那你啥時候去?”

“你想我了,我就去。”母親說完,開始往我兜裏塞錢,我低頭一看,是百元的麵額,才意識到這一切很真實,不像在開玩笑。

“我的書還在學校。”

“書不要了,到了城裏咱買新的。”這次說話的是姑姑,她一手挎起我的書包,一手摟住我的脖子,把我塞進了駕駛室。

大卡車突突突啟動。我沮喪地蜷曲在車裏,透過窗看見母親站在大門口。夕陽下,她的身子緩緩垂下去,像五月風吹過的麥子。

車上,姑姑憐憫地看著我:“她要喝敵敵畏,把你也一起毒死。”我不願意搭話。西山的太陽落得真快,一墜一墜的,很快就掉到地裏麵去。

我躺在顛簸的駕駛艙裏,腦海中全是母親哭著打電話的場景。母親回村裏後,父親並沒有放過她,除了隔三差五的電話騷擾,他隔兩年會回來一次。每次回來,母親都會鬧著上吊。

我知道母親不會輕易離我而去,但每次看到繩狀的物體,我仍會一陣犯怵,仿佛母親某天就會用它吊死自己。

母親從村裏嫁去城裏,又從城裏逃回來,想要的無非是內心的安寧,但這份安寧不受保障。積蓄多年的怨念,終歸讓她得願以償。

她還年輕,和父親糾纏下去不是辦法,離婚是她唯一的出路。我知道她要走,心裏卻為她高興。

再見到母親,是簽離婚協議的時候。破舊的縣法院,我應要求到場。場上人很多,叔叔、姑姑、爺爺奶奶,都到了,母親隻有伶仃一人。她身穿一件紅白相間的短袖衫,兩月沒見,臉又瘦削了幾分。

我站在人群裏,透過來往的身影偷偷看她,她也回望我。許久,我被帶走了。臨走時,她跑過來,握住我的手問:“中午吃了麼?”我點頭回應。她又問吃了什麼。我如實回答。最後,她說:“你別恨媽媽。”

我怎麼會恨她?彼時我對離婚的理解,就是兩人分開過日子。我印象中,父親和母親一向是如此,離婚無非是給這段若即若離的關係蓋了章,大家從此了斷。

我也知道,我是母親交換自由的代價,作為一代單傳,爺爺不會放棄我,父親更不會。

那天我告別了母親,又折回城裏。車上,我和父親並肩坐著,他那時正在服用治療精神疾病的藥物,我知道這一點,所以很怕他。

父親一路沒說什麼話,倒是叔叔和姑姑說個不停,他們商量著送我去離家最近的學校讀書,問我需要一個什麼樣的書包。我說我想要米老鼠的。緘默的父親突然開口:“米老鼠好,我給你買米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