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和父親的相處不融洽。我對他的認識,局限於母親常年在我耳邊的苦訴。她經常在夜裏抽泣,調子拖得很長,像唱戲。
我和她睡一張床。每到這時,我都會醒過來,問她怎麼了。她說沒怎麼,就是人這一輩子太苦了,接著囑咐我好好上學。有時她會講上一兩段父親的惡行,我不愛聽,但也全都聽了進去。
父親自母親走後,開始四處打工,大多時候都在飯店,做切配、傳菜,但他的確是一個沒有廚師天賦的人,在飯店混跡良久,做的菜仍色香味一樣不占。
2006年的夏天,父親決定去外麵闖一闖,他從沒出過山東。這一次,他選擇了心目中最偉大的城市——北京。但不到一個月,父親就灰頭土臉地回來了。在北京,他的手機、錢包和身份證都沒了,爺爺托在北京做事的親戚找到他,給了他回來的盤纏。
回來後,父親跟爺爺奶奶講他差點被人迫害:在北京、火車上以及回家的路上,都有人盯著他,隻等他一個不留神,就要結束他的性命。
父親不吃飯,把自己鎖在屋子裏。奶奶做了飯,將碗放在門外,他動也不動。他懷疑飯裏頭有毒,認為奶奶要害他,站在陽台上破口大罵,罵得街坊鄰裏引頸側目,才肯罷休。
父親的情況屬於躁鬱症,他開心的時候就像孩子,不開心的時候像個瘋子。更多的時候,他是沉默的,就像一塊沉在水底的木頭。
到2008年,和母親離了婚後,父親的性情才穩定了一些。夏天,我在電視前看奧運會,他就在一旁寫毛筆字。正楷,他寫得很工整。逢年過節,父親慣例寫一些紅底黑字的對聯貼在門上,餘下的會送給叔叔。閑暇之餘,他也畫水彩畫。
我們兩個話都不多。我原本性格內向,來到“新家”後,變得愈發沉默。初來乍到,我沒有玩伴,也沒有同學,每天靠著一台舊電視殺時間。電視隻有三個台,兩個地方台,一個中央台,內容反反複複。
有一天,我在胡同裏撿到一隻狗崽。這隻狗被人虐待過,尾巴上已經沒有了毛皮,沾滿了灰土。它瑟瑟地蜷在牆角,兩隻眼睛血紅。我用手去摸它,它隻一個勁地顫抖。
我用衣服把它兜起來帶回了家,用紙箱子給它做了一個窩。看著它,我心裏難受極了,對它說:“土狗好養活,你也要堅強一些。”
父親回到家,發現了它。我還沒開口解釋,它便被他一隻手抓起,舉過頭頂,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我呆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狗很頑強,被摔了一記後仍吭吭唧唧,不肯死去。父親見狀,拾起來又是一記重摔。這下它死了,在地上翻滾一下,再沒了動靜。
我不知道一隻狗何以引起父親的暴怒,從他的罵聲中我得知,它太髒了,得處理掉。我說讓我來。
我從地上撿起狗放進紙箱,觸到它的肚皮時,還有鮮活的溫度。端起箱子往外走,出了門,我的身子止不住地顫抖,眼淚撲簌簌往下掉。看著箱子裏麵的狗,我張著嘴想:“下輩子再來找我吧,等我有了自己的家,就能養你了。”
那天我迎著夕陽走了很遠,走到了一處大堤,堤兩側都是不具名的墳頭,我放下紙箱,用手扒開一處泥地,用樹枝刨了一個坑,來往的一個大爺見我在埋狗,說:“這麼淺可不行,埋得深一點,它下輩子就能做人了。”聽得我眼睛又一酸。
埋了狗,謝過大爺,我漫無目的地往回走。夕陽掛在我身後,把影子拉扯得很長。對夕陽,我滿心恐懼。當太陽落山,父親就要下班回家,我們要共處一室,並且躺在一張床上睡覺,對此我本能地抗拒。
回到家,我才發現丟了鑰匙,父親開了門,問怎麼回事,我說鑰匙不知道丟在哪裏。沒等我說完,父親就開始罵罵咧咧。罵了幾句,又揚手一下、兩下地往我的腦袋上打。那是我第一次被父親揍,打完他就轉身鑽進屋子裏做飯。
以往我也常被母親揍,她的巴掌決不亞於父親,我從不覺得難過,但這次我感到委屈。這時我才意識到,原來我對父親天生就帶有敵意,母親多年的屈辱,更滋養了它,讓它在我的血液裏肆意流淌。
從那時起,我有了個念頭,我認為我來到父親身邊,就是為了一雪母親的深仇大恨。我突然接受了父親的確是個精神病人,母親敗給了他,我該帶著她的意念繼續跟他抗爭。抗爭的方式,就是互相折磨。
我開始刻意抗拒有關父親的一切,被他打罵,我故作雲淡風輕;外人談及父親,我閉口不提;緊急聯係人、親屬一欄,我寫上的隻有母親。後來母親改嫁了,我又把聯係人改回父親,隻是手機號碼永遠填錯一位。
四
暑假過後,我就讀於一所離家很近的小學。城裏的教學比農村先進,我卻被遠遠落下了,幾門功課一塌糊塗。
父親對我的成績並不關心,在他看來,世上沒有穩定的工作,但真正餓死的人不多。他總有意無意地催促我盡快為家裏掙錢,常說:“你畢了業就去飯店端盤子,幹久了就轉到後廚,從切配,到廚師,飯店裏頭吃喝不用愁。”
我不敢反對他的任何意見。曾經有一次,我頂撞了他,他指著大門說:“滾到外麵去,不要回來了。”我被趕出門,從黑漆漆的胡同走到路燈底下,又沿著燈光走到了一處公園,在公園的長椅上躺了一夜。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學, 放學後父親已經等在門口。他看見我,滿臉怒氣地走過來,啪的一巴掌蓋在我頭上:“你覺得自己牛逼了是不是?”我不敢說話,也不敢動。來往的同學很多,對著我指指點點。
記得從那以後,我開始厭惡上學。一開始我不明白,以為這是學生必有的心理。後來,我走向社會、與人打交道,才緩緩從那一記巴掌裏回過神來:我並非討厭上學,隻是討厭一切人多的場合。每每遇到,我都會壓抑得像馬戲團裏鑽火圈的獅子。
彼時我生活中唯一能感受到的溫暖,來自爺爺。他是個老工人,多年的勞作在他的手上留下了永恒的記號,他常用那雙槐樹皮般的大手抓住我的手腕,給我講林衝上山的故事。
但我為爺爺的婚姻感到悲哀,因為奶奶十足霸道。她對爺爺的統治,無異於父親對我。我經常能從爺爺渾濁的眼神裏看出壓抑和無奈。
即使強勢如奶奶,也拿我的父親沒辦法。父親肆意而為,完全不講倫理和章法。一次吵架,父親指著奶奶鼻子破口大罵,她氣不過,揚手給了他一記耳光,卻被父親抓著頭發扯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