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一旁,看見奶奶無助地躺在地上,突然想到了母親,恐懼使我動彈不得。
我試著拿捏父親的性子,規避和他發生矛盾的任何可能。他一回來,我就靜靜呆坐著。有一次他下班,一進屋就開始罵:“狗日的東西,要你有什麼用!”他給了我一巴掌,我才知道原來是水龍頭沒有擰緊。
等他罵完,我才鬆了口氣。洗把臉,照了照鏡子,我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去路邊的小賣店給母親打了個電話。母親在電話裏問:“你爸打你沒有?”我說沒有。她說沒有就好:“有的話就告訴媽媽。”
我知道,我們都拿父親無可奈何。“他要是打我,”我打斷母親的話,“我就還手跟他打。”
母親突然沉默了:“那你不就跟你爹一個樣了。”我聽罷,掛斷了電話。付錢的時候,淚突然掉了下來。電話鈴聲在我的身後不停地響。老板說:“快接吧,接電話不要錢。”我吸了吸鼻子說:“不用了,讓她打吧。”
那個周末,母親過來看我。她穿了件寬鬆的黑色外套,卻沒能掩蓋腹部隆起的事實,我不知道該怎麼問。當然我不問,她也不會主動說。
我在汽車站等她。出了車站,我們沿著馬路走了很久,去一家麵館落腳吃了麵,在街邊買了兩件新衣服,又折回車站。
她說:“你回去吧。”我問她:“我去哪兒?”
“回家吧。”我從她手中接過袋子,轉身往候車廳外走。走到門口,我回頭看她,她也在看我,我沒有說話,徑直走出了大廳。
袋子裏塞著新買的衣服,底下是兩個蘋果,一瓶酸奶。走了沒兩步,我突然停住腳步,拿出較大的那個蘋果啃了起來。
候車廳有很多台階,我盡可能讓自己站得高一些,這樣母親就能看到我。我期待她走過來,問我為什麼還不回家。如果她這麼問,我就會告訴她,我不想回去。
我啃得很慢,啃完了蘋果,我又不緊不慢地喝奶。等到奶也喝完了,我開始不安。心想,這會她一定已經走了,我懊悔自己沒有站得再高一些。走到門口,我順著來往的人群往裏張望,剛才分別的地方已經空了出來。
五
高二那年,我輟學了。
有兩天時間,我沒去學校上課。早晨出了門,我便騎車去學校附近,鎖了車子後,就在周郊溜達。第三天,我又去了學校,跟班主任說我要走,今天是來跟他告別的。
班主任人很和善,任教語文,我私下裏常寫一些作文給他,他每次都寫很長的評語。這時他問我要去哪兒,我說我也不知道,就想離我爸遠一點。
但輟學後,我並沒有離開父親。我發現我沒有足夠的錢,也沒有足夠的能力,甚至沒有足夠的年齡。
我在父親曾經工作過的飯店打工,工資一月900元,後來又去一家洗浴中心擦皮鞋,一月拿1500元。每次發工資的時候,我把錢如數上交,以換來短暫的平靜。多年的相處,我已經適應服從他,表麵上越來越溫順。
父親常說:“我現在養你,我老了,你就要養我。”我說我知道,但扭過頭,就在心裏多次把他拋棄,我沒法想象和他糾纏一生。
那時我已經長到了一米八,足足比父親高出一個頭。他的脾氣仍舊古怪,嘴上罵罵咧咧,巴掌卻不再夠得著我了。
望著逐日矮小的父親,我常想,或許是搞錯了呢?或許我根本不是他的種?這種罪惡的念頭讓我既興奮又羞愧。當我站在鏡子前,我又安慰自己:“他是愛我的,隻是用錯了方式。”
我學著像父親一樣寫日記。他每天都寫,有時是洋洋灑灑的一篇,有時是三言兩語。不少時候,我都會想一睹他的生活中究竟都發生了什麼,讓他脾氣如此惡劣,言語刻薄。
有一次我偷偷翻開,看到上麵密密麻麻寫的不過是生活種種,如“某月某日,交電費XX……”我在父親的日記裏既看不到他生活的瞬間,也找不到他對人生的任何感悟,隻有一頁頁枯萎的昨天,幹巴巴如一捏便碎的秋葉。
在日記裏,我除了記錄自己,也常記錄父親,記錄我與他之間的不和睦。我站在局外人的角度與自己對話,為生活中所有不期而至的壓抑找尋出口。寫著寫著,我們的嫌隙仿佛變小了。
譬如我常這樣在筆下問自己:試問天底下有哪個父母不打罵孩子?答案當然是沒有,我於是開悟般點頭,父親的行為便仿佛合乎了常理。
2015年除夕,父親突然興致衝衝地要我喝酒。我們兩個圍著一盤餃子、一碟花生米和一道黃瓜豬耳默默苦飲。我喝的少,父親喝的多,喝著喝著,父親就醉了。
他麵色潮紅地胡言亂語,說對不起我們娘倆。我說:“你喝醉了,不要再說這種話。”夜裏,我站在陽台上抽煙,父親在屋裏看春節聯歡晚會,他被小品逗得頻頻發樂,我突然想起了母親,給她編輯了一條問候短信。
等父親睡了,我照常提起筆,打算告別一年的種種。思索良久,卻不知該從何寫起,我輕輕取出牆角的不鏽鋼盆,將日記一頁頁撕下,不消兩分鍾,火萎了下來,紙灰就著水被衝進了下水道裏。
年後的春天,我成為了一家工廠的業務員。工廠的業務遍布南方各地,我第一次離開了父親。他說要騎車送我,我沒同意,自己打車去了車站。
躺在火車的上鋪,我的身心莫名感到愉悅,當晚一夜無眠。燈早早熄了,車廂裏很安靜,窗外是飛馳的萬家燈火。
我想起那天分別的時候,班主任對我說:“你不能帶著恨意去生活。他畢竟是你爸,你不能這麼恨他,你該試著去愛他。”
我可以不去恨他,但他愛我嗎?記得上初中那會,父親雖然工資不多,但我喜歡吃肉,他就每天買一斤,牛奶也沒斷過。基本上的,我喜歡吃什麼他就會反複地買。大概也算是一種偏執的示好方式。
成為親人我們無法選擇,他並非天然會愛人,卻永遠知道你身上最痛的位置。那種惡毒,就像飯裏的砂礫,“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
如今我很少和父親聯係,他百分之八十的來電,我會不接。其實我從來沒跟他達成和解。乖巧是假的,乖張是真的,每個人有不同的人生軌跡,設身處地的理解,是一件奢侈的事。
我們是父子,但關係也僅限於此。
- END -
作者王陽,自由職業者
編輯 | 張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