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憂慮之色。看來,美女作家雪晴已經取下了她的麵具。
“你覺得你的寫作遇到問題了嗎?”
“不算遇到問題吧,怎麼說呢,就是覺得自己進步不夠明顯,沒有取得突破。我對我自己是有期待的,我覺得我的寫作起點不低,基礎也很好,所以,我的目標是成為一名非常優秀的作家。”
“你願意談談你的寫作經曆嗎?比如說,你的第一本書?或者,你第一次對寫作感興趣,那是什麼時候?”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交叉雙臂,抱在胸前,轉頭對著窗外發呆。
我也不打擾她,而是不動聲色、饒有興致地開始觀察她。
是的,這是一個中等姿色,並不讓人驚豔的女人——當然,如果有誰愛上了她,肯定不會再認為她是中等長相,會覺得她相當好看——她五官端正,氣質很好,讓我想起一位名叫嚴歌苓的旅美女作家,我讀過她許多書,也看過她的一些圖片,雖然她們兩個人成長的年代不同,環境各異,氣場應該是很接近的。
“郭老師,你的問題問得相當好。就在剛才,千千萬萬過往的事,千千萬萬種感覺,都在瞬間向我湧過來。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的問題,我隻是突然覺得,我其實天生就是要當作家的。隻不過,我走過了太多曲曲折折的路,似乎最近才找到方向。”
“你是說,你覺得自己天生就是要當作家的?”
“關於這一點,可能要用許多話、許多時間來回答。”她放開自己的雙臂,把手放在椅子扶手上——這是一個表示開放的動作。
雪晴的答案,讓我想起民國才女林徽因和梁啟超之子梁思成之間的問答。婚前,梁思成問林徽因:“有一句話,我隻問這一次,以後都不會再問,你選擇的,為什麼是我?”林徽因答:“答案很長,我得用一生去回答你,準備好聽我了嗎?”
看來,天下才女都是一樣的,特別會措辭。當然,每個才女都有屬於自己的傳奇。
我準備好傾聽雪晴如何成為作家的故事。
Three
“我以前從沒想過要當作家,也不知道自己真的能夠成為一名作家。近些年因為一些偶然的機緣出了幾本書——以後我會告訴你關於我的第一本書——這才發現自己很適合走寫作這條路。然後,你剛才的問題,讓我突然發覺,原來我天生就具備了不少當作家的條件。
“我有一個孤單的童年。其實,用‘孤單’這個詞來形容自己的童年,表麵上看起來似乎合情理,實際上卻是值得研究的。事實上,在我的記憶裏,不管在哪裏,我身邊都是有一些小夥伴的,可是,為什麼我還是覺得孤單?這說明可能我天性就比較敏感,對感情與關懷的需求比別人多,而且能夠感覺到這種需求,所以才會覺得孤單。”
我點點頭。
雪晴的話是對的,不記得我在哪裏看到過這麼一個觀點:孤單感是藝術天才的特質。我認真聽她接著說下去。
“我小時候想象力就比較豐富。比如,我會把最簡單的洗碗變成一次兩性之間的大戰。洗碗的時候,我常常會洗很長時間。我喜歡讓一把筷子變成兩支軍隊,圓頭的那一端是女子軍,方頭的那一端是男人部隊,隨手把筷子抓起來,先數一數某一端,女子軍有多少人,男人部隊有多少人,然後兩軍開戰,有時候讓女人贏,有時候讓男人贏。
不一定按數量決定勝負,常常可以以少勝多,總之,看我高興,想讓哪一方贏,最後就是哪一方贏。如果女人贏了,那一端全部變成圓頭;如果男人贏,那一端全部是方頭。之後才會把洗好的筷子放進筷子筒。
小時候,這樣的戰鬥,每次洗碗都會進行,我樂此不疲。”
這個故事有些意思,我暗想,尤其關於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戰爭,應該需要加以討論。
“呃,雪晴,你說的小時候,小到什麼時候?”
“嗯,我想想,應該是七八歲到十歲。”
“哦,這個年齡段你就覺得男人和女人是敵對的?”
雪晴愣了愣,說:“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我看看,應該是我爸爸媽媽特別容易吵架,他們真是動不動就吵,為家務、子女教育,吵架是他們的交流方式,所以我會從小就有這種意識。”
我了解地點點頭,雪晴笑笑,繼續她的“探索”。
“我從小就特別喜歡看書,記得我們全家曾經在一個偏遠的小鄉鎮生活過一段時間,我父親曾經是那個鄉的武裝部長。我記得那時候我在上小學三年級,兩個弟弟都還在幼兒園,家裏的經濟條件並不寬裕,父母很少給我們零花錢,而且我媽媽從不喜歡讓我看課外書,連借來的都不許看,說那是閑書、野書,所以,我隻能自己偷偷跑到郵局的櫃台上去看。去的次數多了,郵局的一位工作人員,一位很和藹的中年男子,都認識我了。然後有一次我就問,我可不可以訂購那些圖書,從我爸爸的工資裏扣錢?他望著我,猶豫了好一陣,問我,你爸爸是誰?我說出我爸爸的身份和名字,他再猶豫一陣,點頭說我可以去櫃台看書。後來我真的每次都可以去看書,或者借走小半天,在我的記憶裏,我似乎還領走過幾本書,不過,記得不真切了。”
她停下來,皺著眉想了一陣,似乎想搜索到一個可靠的記憶片段。
過了一會兒,她吐口氣,繼續說:“事實上,他不可能真從我父親的工資裏去扣錢,我不知道那個人是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的。他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兒,我記得他女兒的名字叫賢芝,長著一張圓圓的臉,很愛笑,還記得有一次我去小鎮河邊玩,她也在河裏踩水,非常開心。
到現在我還記得那位男子的模樣,個子不高,麵容很和氣。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他最早滿足了我讀書的願望。就這樣,孤單、幻想、愛讀書,是很容易催生一位作家的。”
“郭老師,我發現你很少說話。”雪晴講述了一陣,突然把矛頭指向我。
“因為你在分析、回憶、覺察你自己,這個時候,我不應該打斷你,我願意當最好的聽眾。你剛才說的幾點,孤單感、敏感、想象力豐富、喜歡讀書,確實是成為作家的條件。”我微笑著回應。
她望著我,微微一笑,然後又恢複了雙臂交叉放在胸前的姿勢,再一次陷入回憶。
她在尋找她自己。我凝視著她,在她的眉宇間,我感受到了思維的活力與魅惑。毫不掩飾地說,我對她的好感更濃了。
“我的寫作潛力得到初步發現是在初中階段,一位姓李的語文老師最先對我的作文進行肯定。我對兩篇習作印象深刻,一篇是寫狗的,我現在還記得那篇文章的開頭:‘狗是男孩子的愛物,說起來可笑,我,一個女孩子,竟然也喜歡起狗來了。’我記得李老師在開頭旁邊的評注欄裏寫道:開頭新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