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開頭新穎”幾個字的時候,雪晴唇邊浮起笑容。
“其實優秀的老師一定要有一雙善於發現的眼睛。如果不是李老師發現了我的優點,並且欣賞我的作文,我想,我自己是沒有判斷力的,我根本不知道我的作文寫得好不好,也就得不到鼓舞和激勵。”
說完這一段,雪晴探詢地望了我一眼,我緩緩點頭。
“我的另一篇作文是寫一位舉止有些奇怪的老人。讀初中的時候,課餘時間我特別喜歡到教學樓後麵的小花園裏去玩,有時候是我一個人,有時候和一兩個同學一起去。我發現了一位老人有著非常怪異的舉動,他在小花園裏慢慢散步,然後會在一個瓦片上放小石子。我隻是有了這個發現,但觀察得不夠仔細,也沒跟他搭話,我不知道他在瓦片上放小石子究竟是什麼意思,反正隻要他在,瓦片上總有好幾顆小石子。當然,也可能我問了他,但是他不理我。後來,我就根據這個發現自己杜撰了一些元素,寫了一篇作文,說自己起初懷疑那個老人是間諜,他放小石子是某種暗號,後來才真相大白,說那個老人是一名退休的英語教師,他放小石頭是在記英語單詞。這個真相當然是我自己想象的,強加的。其實,也許老人隻是在花園裏散步,小石頭可能是用來計數的,走一圈,放一顆小石頭,誰又知道呢?如今老人估計早已去世,真相已被帶進墳墓。李老師覺得我寫的事情非常生動有趣,把這篇文章當範文在班上朗讀,他寫的批語是:‘題材新穎,講述生動,是一篇難得的好習作’。其實,這篇文章得到表揚不僅要歸功於我自己的想象力,還應該歸功於李老師的發現力。”
“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想起這些往事,其實很美好,卻有淡淡的惆悵。”雪晴輕輕歎息,然後長時間沉默。
“你惆悵,也許是因為過去的已經過去,不管它多麼美好,都不會再次重現。人偶爾總會緬懷往昔,不過,也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你對自己的現狀不夠滿意,所以,當你回憶從前,就會惆悵。”
我微笑著試著為她做解釋和判斷。
“對,是這樣。”她淡淡回答。
“雪晴,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對剛才接待你的袁思靜印象怎麼樣?她是我的助手,你能對她進行一番描述嗎?”
“為什麼要問我這樣的問題?為什麼要讓我描述她?”雪晴大感意外。
“你先回答,等下再告訴你我的用意。既然你找我谘詢,就要盡可能遵照我的要求。當然,如果你實在覺得很為難,那就算了。”
“不為難,讓我想想。”
雪晴歪著頭想了好一陣,才說:“嗯,我感覺她長得很秀氣,非常漂亮,不過,很可能她隻是表麵上看起來顯得陽光,而實際上她是那種心靈有黑洞的人,也就是說,她在成長的過程中,極可能有某種非常嚴重的欠缺。”
嚴重欠缺?黑洞?袁思靜的心靈有黑洞?雪晴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說實話,我大吃一驚。
Four
誠實地說,對於袁思靜,我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在我眼裏,她是個比較快樂的女孩子。
事實上,我自己才是心裏有黑洞的人。
我的腦海裏閃過一張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愁苦的臉,她對我說:“請你給我的老二寫一封信,讓他快點回來。”
我趕緊把頭轉換一個角度,甩掉這個影子。
心靈深處巨大的黑洞,使得我無數次在夜裏醒來的時候,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身在何方。想到這裏,我的心隱隱痛了起來——又是那塊石頭梗得我痛,然而十幾年的心理谘詢師生涯,讓我早已把內心不願為人所知的部分成功地隱藏了起來。
但這種隱藏是不徹底的,因為每隔一段時間,還有一些事情需要我自己去麵對——我必須親自麵對。
雪晴為什麼會對袁思靜有這麼奇怪的感覺呢?她的感覺是對的嗎?但此刻我不便表示我的驚異,因為我對袁思靜不夠了解,我們一直隻是工作上的關係,也許,我對她的關心太少、太表麵化了。
我於是淡淡說:“不錯,你對她的感覺很特別。不過,細節呢?
你注意到了什麼細節?她的頭發、眼睛、穿著打扮,你注意到了什麼?”
雪晴一下子呆住了,她喃喃說:“細節?我居然想不起太多細節。
我沒注意她穿的衣服是什麼樣子、什麼顏色,沒注意她的頭發是直的還是卷的,是黑色的還是染了顏色,甚至她是長頭發還是短頭發,我都記不起來了。真奇怪,我還真是忽略了所有的細節。”
她皺眉困惑地想了一陣,然後突然提高聲音說:“郭老師,我明白我自己的一大缺陷了:我觀察力不強,太不注重細節。說不定,這也是我作品當中的一個大缺點。”
我說:“不一定是缺點,也許是特點。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點。
我要你描述袁思靜,就是想考考你的觀察力。你是一個想象力豐富,對感覺把握很獨特的人,也就是比較敏感。當然,如果能進一步培養自己的觀察力,注意一下細節,對你寫作,肯定是有幫助的。”
“郭老師,太感謝你了!我覺得我今天在你麵前對自己有一個非常重要的領悟。確實,我的觀察力太不強了,確實我也要提醒自己,以後要重視事情的細節。真的,我感覺非常有收獲。時間也差不多了吧?真是太感謝你了!”
袁思靜送走雪晴,走進來笑著對我說:“雪晴對你的評價很高呢!
她下周同一時間還會再來。”
望著袁思靜甜美的笑容,想起雪晴對她的感受,我的心裏充滿困惑。笑容和黑洞,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是的,我對自己身邊的人太不了解了,我以後要多給自己一些機會,多了解一下袁思靜。
我溫柔地望著袁思靜說:“是嗎?得到美女作家認可,很榮幸啊!
對了,明天有什麼安排?”
袁思靜卻不跟我的目光對接,而是有些羞澀地低下頭說:“明天下午三點有一個心理谘詢預約,章雨菡會過來。”
羞澀!我應該沒有弄錯,確實是羞澀。
我很奇怪自己此刻注意到了袁思靜害羞的表情,是因為以前我從來沒注意到,還是,以前她在我麵前沒有這樣的神情?
我是真的一頭霧水。正如雪晴觀察力不夠強一樣,我很不敏感,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盲點,算了,還是想想明天的工作吧!
章雨菡,那個健康秀麗、大學剛畢業就為一個富裕家庭代孕的女孩子,她不知道自己選擇的,其實是一條多麼艱險的路。
我忍不住為她歎息,而明天是她第二次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