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散文(20)(1 / 3)

今天不是,我唱歌的日子,我口邊涎著獰惡的冷笑,不是我說笑的日子,我胸懷間插著發冷光的刀劍;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惡毒的,因為這世界是惡毒的,我的靈魂是黑暗的,因為太陽已經滅絕了光彩,我的聲調,像是墳堆裏的夜梟,因為人間巳經殺盡了一切的和諧,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責問他的仇人,因為一切的恩已經讓路一切的怨。

我借這一首不成形的咒詛的詩,發泄了成一腔的悶氣,但我卻並不絕望,並不悲觀,在極深刻的沉悶的底裏,我那時還摸著了希望。所以我在《嬰兒》——那首不成形詩的最後一節——那詩的後段,在描寫一個產婦在她生產的受罪中,還能含有希望的句子。

在我那時帶有預言性的想象中,我想望著一個偉大的革命。

因此我在那篇《落葉》的末尾,我還有勇氣來對待人生的挑戰,鄭重地宣告一個態度,高聲的喊一聲“EverlastingYea”。

“EverlastingYea”:“EverlastingYea”一年,一年,又過去了兩年。這兩年間我那時的想望實現了沒有?那偉大的“嬰兒”有出世了沒有?我們的受罪取得了認識與價值沒有?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還隻是那一大堆醜陋的蠻腫的沉悶,壓得癟人的沉悶,籠蓋著我的思想,我的生命。它在我經絡裏,在我的血液裏。我不能抵抗,我再沒有力量。

我們靠著維持我們生命的不僅是麵包。不僅是飯,我們靠著活命的,是一個詩人的話,是情愛、敬仰心、希望。“Welivebylove,admirationandhope”這話又包涵一個條件,就是說這世界這人類能承受我們的愛,值得我們的敬仰,容許我們的希望的。但現代是什麼光景?人性的表現,我們看得見聽得到的,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想我們都不是外人,用不著掩飾,實在也無從掩飾,這裏沒有什麼人性的表現,除了醜惡、下流、黑暗。太醜惡了,我們火熱的胸膛裏有愛不能愛,太下流了,我們有敬仰心不能敬仰,太黑暗了,我們要希望也無從希望。

太陽給天狗吃了去,我們隻能在無邊的黑暗中沉默著,永遠的沉默著!這仿佛是經過一次強烈的地震的。悲慘,思想、感情、人格,全給震成了無可收拾的斷片,也不成係統,再也不得連貫,再也沒有發現。但你們在這個時候要我來講話,這使我感著一種異樣的難受。難受,因為我自身的悲慘。難受,尤其因為我感到你們的邀請不止是一個尋常講話的邀請,你們來邀我,當然不是要什麼現成的主義,那我是外行,也不為什麼專門的學識,那我是草包,你們明知我是一個詩人,他的家當,除了幾座空中的樓閣,至多隻是一顆熱烈的心。你們邀我來也許在你們中間也有同我一樣感到這時代的悲哀,一種不可解脫不能擺脫的況味,所以要我這同是這悲哀沉悶中的同誌來,希冀萬一,可以給你們打幾個幽默的比喻,說一點笑話,給一點子安慰,有這麼小小的一半個時辰,彼此可以在同情的溫暖中忘卻了時間的冷酷。因此我躊躇,我來怕沒有什麼交代,不來又於心不安。我也曾想選幾個離著實際的人生較遠些的事兒來和你們談談,但是相信我,朋友們,這念頭是枉然的,因為不論你思想的起點是星光是月是蝴蝶,隻一轉身,又逢著了人生的基本問題,冷森森的豎著像是幾座攔路的墓碑。

不,我們躲不了它們:關於這時代人生的問號,小的、大的、歪的、正的,像蝴蝶的繞滿了我們的周遭。正如在兩年前它們逼迫我宣告一個堅決的態度,今天它們還是逼迫著要我來表示一個堅決的態度。也好,我想,這是我再來清理一次我的思想的機會,在我們完全沒有能力解決人生問題時,我們隻能承認失敗。但我們當前的問題究竟是些什麼?如其它們有力量壓倒我們,我們至少也得抬起頭來認一認我們敵人的麵目。再說譬如醫病,我們先得看清是什麼病而後用藥,才可以有希望治病。說我們是有病,那是無可置疑的。但病在哪一部,最重要的征候是什麼,我們卻不一定答得上。至少,各人有各人的答案,決不會一致的。就說這時代的煩悶:煩悶也不能憑空來的不是?它也得有種種造成它的原因,它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也得查個明白。換句話說,我們先得確定我們的問題,然後再試第二步的解決。也許在分析我們病症的研究中,某種對症的醫法,就會不期然的顯現。我們來試試看。

說到這裏,我們可以想象一班樂觀派的先生們冷眼的看著我們好笑。他們笑我們無事忙,談什麼人生,談什麼根本問題。

人生根本就沒有問題,這都那玄學鬼鑽進了懶惰人的腦筋裏在那裏不相幹的搗玄虛來了!做人就是做人,重在這做字上。你天性喜歡工業,你去找工程事情做去就得。你愛談整理國故,你尋你的國故整理去就得。工作,更多的工作,是唯一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