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善意(1 / 3)

最大的善意。——我的母親

那天應該是周六或周日,鄉村公路安靜極了,靜到可以聽見陽光移動的聲音。我在一個岔路口上,又不知該騎往哪邊,極目前後,看不到一輛車來。

當日的目的地是巴約納(Bayonne,法國南部的一座小城),在我那本1CM:1KM的厚厚的騎行專用地圖冊上,這一段路線有如蜘蛛網般複雜。那一年是2007年,最先進的手機還是NOKIA,地圖導航隻能看個大概,還不如紙製地圖。陽光烤得人焦躁,我著急找一個活人來問路,可偏偏周末大部分法國人這時候都跑去海濱衝浪或是在草坪打球,全在快活,沒有人在路上。

往一條路上試探著騎了幾百米,忽然聽到路邊有狗叫,看上去是一家伐木廠。我停下車,猶猶豫豫敲了幾下門,隱約聽到有人應了一聲,然後一陣腳步聲,一個高大的法國人站在了我麵前。

每次麵對不說英文的人,我那本來不怎麼樣的英文就會完全失靈,隻會打開地圖,嘴裏含糊著地名:Bayonne,en,Bayonne,Iwant,en,you know…大個子並不熱情,隻是歪歪腦袋,示意我跟他進去,順帶對那條大狗嗬斥了幾句,大狗老老實實趴在了地上。

伐木廠裏沒有一個人,幾台巨大的電鋸大型鋸片閃亮,木屑堆得像小山。辦公室就在碼得整整齊齊的木頭後麵,房間內卻和寫字樓一樣,掛的照片也頗有水準,不知哪裏拍來的風景。語言不通,兩個男人不吱一聲,我像根木頭,四肢僵硬,接過他煮給我的咖啡,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我的困境,真擔心一會兒他嫌我煩,把我搬出去給鋸了。

我想他應該是這家工廠的老板,或者總經理。整個工廠就這麼一個辦公室,看他那麼熟悉,應該是他的專屬房間。他也放棄了和我語言交流,徑自打開蘋果電腦,敲敲打打,我猜他以為我是來討喝的,已經自顧自在忙工作了,正打算告別,他招手叫我過去,指著屏幕給我看,原來他在用電腦幫我搜索路線。見我麵露喜色,他也笑了。

桌子那頭打印機“哢噠”一聲,吐出幾頁地圖來。他拿過來,又用紅色鉛筆在幾個路口畫上左拐右拐。我對照一下手裏的地圖,意識到原來這裏的公路剛剛新建,我手中的地圖太舊了,難怪對不上。

我仰頭把咖啡一口灌進肚子,拿過地圖,說了謝謝就要出門。大個子卻自己嘟囔了幾句,攤手聳肩,又比劃幾下騎車,然後取下牆上的頭盔,帶我出辦公室,走向一輛——哇!真的是閃閃發光的大摩托車。我大概明白了:他覺得路況複雜,要帶我走一段—在語言失去作用的時候,你會發現肢體表達有多麼豐富強大。

伐木廠老板一跨上那閃亮的摩托,戴上頭盔,就成了威風凜凜的騎士,好帥啊,當時我的第一反應是:千萬不要和他合影,否則自己一定被他比得像隻猴子。有個活地圖,真是讓人開心讓人放心,趕緊跨上自行車,等著他帶路出發,他又歪歪腦袋:您先請。我心裏暗想,自行車再快,騎得過你摩托車啊?但也隻好先走。

我在前麵盡量快一些騎,回頭看一下摩托騎士,他跟得不緊,慢慢跟在後麵。一直到了岔路口,聽到後麵的摩托車輕輕轟地一下,騎士輕鬆超過我,然後拐向一條路,我剛好跟上。我一下子明白過來,他跟在後麵,就是考慮到摩托車比自行車快,他在前麵,我會使勁追趕,找不到自己的節奏,這一段路就完全是趕路了。

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我們就是這樣的模式:每到岔路口,他超過我帶路,一過岔路口,他就減速跟在我後麵。一直騎到一條寬闊的主路上,他跟上來和我並排,伸手指向前麵的路牌上清晰的路標:Bayonne。然後,對我點一下頭,一加油,隻聽到一陣轟鳴,一下就把我落下老遠,衝往前麵掉頭去了。拐彎的瞬間,摩托騎士向我揮了下手。

都忘了問下他的名字,法國人的名字,讀起來應該很優雅吧。騎出去好一會了,我才想起來,狠敲了一下車把。

朋友親人常為我擔心,一個人出去旅行,遇見壞人怎麼辦?

我遇見過壞人。

尼斯(Nice),是我法國騎行的最後一站,在那裏,我每天都向各個方向騎出去一段。一天晚上,我去市音樂廳看演出,走出音樂廳,正猶豫走回旅店,還是去喝一杯,一輛跑車從旁邊急速開過,從打開的車窗裏扔出一個飲料罐砸向我,“Chinese Pig!”我熱血一下湧上腦門,追了上去,跑車猛踩油門,轟鳴著消失在車流中,我沒有追上。那天晚上,坐在海灘邊喝酒,走回旅館的路上,在青年旅店嘎吱作響的床上,我編排了一百種質問語句,想了一千種製敵方式,假想自己追上跑車,逮住那個無緣無故出口不遜的混蛋,先把他打趴在地,然後以理服人,讓他羞愧到無地自容,登報道歉……或者當時應該反應更快,撿起個石塊磚頭,飛過去砸爛車窗,他要是追回來,我可以從小巷逃跑,明天就跳上火車去巴黎,讓他為自己毫無來由侮辱路人付出代價,不過要是被警察抓到,會不會被驅逐出境?……或者石塊砸中了,他慌亂中汽車失控撞死路人怎麼辦?他受傷是罪有應得,可傷及了無辜,唉,我來自仁義之邦,是不是下手太狠了?……總之,氣鼓鼓地在床上翻來覆去,讓鄰床的非洲瘦高個很不滿,中法友誼破裂不說,中非友誼也受到嚴重幹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