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韶光日月淺(1 / 3)

十二月的北朝,紛紛揚揚地下著大雪,山川草木皆披著一層銀白,大雪封路的山穀中,數百個兵將護衛著一輛馬車不緊不慢地前行著。過路人都知道,在北朝能夠享此殊榮的皇親國戚,除了掌握實權的休邑王之外,便隻有那個空有地位的泠涯皇子了。

俗話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可是北國的朝廷卻十年都等不來一個君主,原因是北朝的老國君駕崩後,身為皇長子的泠涯年紀尚小,朝政大權被他的皇叔休邑王奪去。為了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洗脫自己竊國的汙名,休邑王自封為攝政王,而把泠涯皇子立成了無限期的傀儡儲君。

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休邑王還特意下了一封陳情詔書,痛哭流涕地寫了好幾千字,旁征博引,甚至把千古賢臣周公旦都扯出來了。大致的意思就是皇子的年紀尚小,還不能處理朝中大事,就由他這個做皇叔的代為管理朝政,等小皇子長大了,成為能夠獨當一麵的國君,他這個攝政王也就可以隱退了。

可惜十年過去了,泠涯如今已及弱冠,休邑王卻似乎忘記了自己當年的承諾,硬是把著攝政王的權力不肯退位。朝中大臣雖心有不滿,卻無一人敢直言上諫,隻能希望泠涯皇子忍辱負重,蓄積力量早日把皇位奪回,也好重整北朝十年來繁雜混亂的朝綱。

泠涯還有一個雙胞胎弟弟喚作伯涯,兩兄弟一武一文,一剛一柔。雖在休邑王明槍暗箭的迫害下,日子過得極為艱難,卻終究沒有讓期待他們的臣民失望,內到朝廷三省六部,外至邊關北塞軍營,都安插著他們的羽翼勢力,現在隻要振臂一呼,誅殺反賊指日可待。

正好這些天邊關賊寇四起,大隊的響馬洗劫集鎮村莊,守衛邊關的裴照將軍沉著應對,不到半個月就將這些賊寇盡數剿殺幹淨。朝廷為了表彰裴照將軍的功績,特意加封他為上將軍,泠涯更是借助這個機會,決定離開帝京前往邊關與裴照會麵。

馬車內,泠涯的手裏握著暖爐,身旁還圍著純白厚重的狐裘,環佩錦衣上用金線繡著麒麟,他靠在軟榻上,悠然閑適地閉目養神。想起不久的將來,他和弟弟就能洗刷這些年在休邑王淫威下所承受的恥辱,他的神情越發熱切,錦袖中的手用力收緊,唇角處逐漸勾起一抹陰冷的微笑。

馬車忽然晃了一下,停在了路上,泠涯緩緩睜開眼睛,威嚴地問道:“默風,怎麼回事?”

走在前頭的秦默風遙望前方的路途,不由得蹙了蹙眉,他翻身下馬,快步走到馬車前跪下道:“皇子殿下,不好了,前方山石崩塌,道路都被阻住了。”

泠涯順勢靠在軟榻上,不緊不慢道:“派人清理幹淨就是了,不要耽誤本王的行程。”

秦默風的手裏拄著劍,低首領命答:“是。”

他剛轉身還沒走出兩步,突然聽到馬車裏傳出冷厲的聲音:“回來!”

秦默風還未來得及反應,一道冷箭破空而來,瞬間穿過馬車的窗戶,直直地朝泠涯射了過去,秦默風嚇得麵如土色,失聲喊道:“殿下——”

馬車裏,泠涯的身體猛然一側,鐵箭從他眼前兩寸的地方穿了過去,險險地插在了後方的車身上,箭尾受到反彈的力道發出錚錚的顫音。他不待遲疑,幹脆利落地抽出腰間的佩劍,撩開車簾走了出來。

此時的隊伍嚴陣以待,幾十個護衛嚴密守護在馬車周圍,秦默風由於受到驚嚇,一時慌神居然都忘了向主子施禮,連忙走到泠涯身旁,焦急地問:“皇子殿下,您沒受傷吧?”

泠涯看了他一眼:“默風,你是我挑選出來的人,本該比常人更能臨危不亂才是,若是這點小風波都擺平不了的話,你這將領的位置也該換人了。”

秦默風聽到他的話,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職,麵帶愧色地低首道:“是,末將情急失態,請殿下恕罪。”

叢林之中,發出了簌簌的聲響,幾十個武功高強的黑衣人手持彎刀向這邊殺了過來。這些人訓練有素,很快就將他們圍在了中央。兵將們手持刀劍長矛,麵對著殺氣凜然的黑衣人,神情間充滿了警覺和戒備。大雪紛飛,陰冷的寒風呼嘯在兩隊人中間。

秦默風守護在泠涯身邊,望著這些黑衣人不由得皺起了眉。他也算是北朝數得上的高手,自然清楚這些人的實力,雖說他們這邊人多勢眾,但若真動起手來,隻怕他和將士們拚了性命,也無法保證泠涯皇子的安全。

他緩緩抽出了自己的佩劍,沉聲問道:“你們是什麼人,膽敢阻攔皇子殿下的禦駕?”

那些黑衣人一動不動,似乎都在等待著領頭的吩咐,為首的黑衣人低沉沙啞地冷笑了一陣,刀鋒指著泠涯,陰毒地道:“泠涯皇子,你的死期到了。”

一個副將擋在泠涯和秦默風的前麵,側首喝道:“將軍保護殿下先走,我等斷後!”

話音剛落,雙方就動起手來,那些黑衣人的武功詭異毒辣,將前來阻攔的兵將殺死,彎刀恍若遊龍,隻能看到一道道恍惚的白光,鮮血淋淋的屍首倒在雪地裏,觸目驚心。

泠涯英眉緊皺,手中握著長劍,跟秦默風一起突出包圍,一隊兵將護衛著他們朝深穀跑去。如今天氣惡劣,道路都被冰雪覆蓋,進入山穀的路更加不好走,他們很快就被那群黑衣人趕上。退無可退,隻能咬牙拚著性命去抵抗,原本一百多人的隊伍,轉眼之間隻剩下幾十個傷兵,泠涯和秦默風的身上也負了幾道劍傷。

麵對如此險峻的局麵,泠涯的神情中依然看不出一絲紊亂,他冷冷地哼了一聲,語氣冰寒而沉著:“看來,皇叔這次是真的要取本王的性命了。”

泠涯手裏握著長劍,華貴的長袍在寒風中輕輕蕩起,麵對向自己攻來的殺手,他的身體一側,險險躲了過去,劍鋒偏轉,手起刀落間已斬殺三四個黑衣人,可惜他現在畢竟受著傷,動作牽扯到傷口湧出鮮血,胸口的金線麒麟已被血跡浸濕,英武沉著的麵容上亦是冷汗涔涔。

他們在打鬥中不斷向深穀中倒退著,此時保護泠涯的兵將隻剩下不到十人,他們身上都負著重傷。泠涯的左肩中了一箭,傷口汩汩地流著鮮血,臉色因為劇痛變得慘白,他粗粗地喘息著,一邊拚盡全力斬殺襲來的黑衣人,一邊揮劍阻擋如雨的鐵箭。

秦默風的右臂被砍了兩刀,動作已經不像先前那樣敏捷。突然,為首的黑衣人手臂架起弓弩,對著正在奮戰的泠涯心口射了過去,秦默風大腦一片空白,朝著泠涯飛撲過去:“殿下——”鐵箭應聲刺入他的後背,兩個人被衝擊的力道帶出去好幾步,朝著萬丈懸崖直直地跌了下去。

幾天後,泠涯從昏迷中清醒過來,臉頰傳來冰涼的觸感,他不適地皺了皺眉,勉強打起精神動了一下,身上頓時傳來陣陣劇痛,先前被彎刀砍傷的地方受到牽動又冒出血來,他悶哼了一聲,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秦默風就躺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所幸從懸崖落下來的時候,他整個人平趴在雪地裏,那支鐵箭還好好地插在他的後背上,隻是不知受了多重的傷,他是不是還活著。

泠涯半跪著身體咬牙站了起來,朝秦默風走了過去,不小心被樹根絆了一下,他失力撲倒在秦默風的麵前,緩緩伸出手去試探他的鼻息,覺察到秦默風還有呼吸,他放心地噓了口氣,不由得低笑道:“你小子,倒是命大……”

他翻身癱倒在雪地裏不能動彈,先前射中左肩的鐵箭,由於墜崖時被身體壓到,又往血肉裏刺進了許多,他疼得臉色發白,虛弱無力地咳嗽了幾聲。原本想前往邊關和裴照會合,沒想到休邑王如此陰險,竟在路上埋伏刺殺,現在落在這麼一個杳無人煙的地方,所幸保住了一條小命,真不知道是該埋怨,還是該慶幸了。

冬天的樹林一片寂靜,耳畔依稀還能聽到犬吠雞鳴之聲,想來此處不遠的地方應該有村莊。秦默風雖然沒死,但是身上的傷卻是很重的,如果不能趕在天黑之前投宿人家的話,不僅是秦默風,連他的性命都很難保。泠涯休息了一會兒,總算恢複了一些體力,他跪倒在秦默風的身邊,伸手把他扶了起來,艱難緩慢地邁著步子,朝樹林裏的嫋嫋炊煙走了過去。

這種偏遠村莊,平時極少有外人來,泠涯生怕他和秦默風這副模樣會嚇壞村裏人,進而招來禍端,所以悄悄摸進了距離村子較為偏遠的一家酒坊中。時間接近傍晚,酒坊中並沒有客人,他扶著秦默風從後門溜進了小院,又被濃烈的酒香吸引到簡陋破舊的土窖。

土窖裏擺著各種各樣的酒壇,中央還放置著由門板搭建成的平台,泠涯不作遲疑,連忙把秦默風平放上去,又摸索著找到半壇烈酒,咬牙撕開秦默風後背衣服的布料,趁著酒窖昏暗的燈火,這才看到秦默風的傷勢比他想象中要嚴重很多,鐵箭插得很深,傷口翻出的血肉模糊不清。

他不忍地轉過了頭,伸手握住了插在秦默風背後的鐵箭,猛然用力拔了出來,也許是太疼的緣故,秦默風痛呼了一聲,立即被泠涯緊緊捂住了嘴巴。過了一會兒,估摸著秦默風已經平複下來,清醒了,泠涯這才鬆開了手,壓低聲音威嚴道:“不要出聲。”

秦默風額上冷汗如瀑,他咬牙問道:“殿……殿下,您還好吧?”

泠涯斜斜地瞥了他一眼,沒好氣道:“比你好。”

緊接著,順手拎起木板上那壇烈酒朝他的後背澆了下去,秦默風頓時瞪大了眼睛,額上由於強忍疼痛暴出青筋,臉色漲得通紅,全身劇烈顫抖。他忍不住想叫出聲,一想到泠涯皇子的命令,隻得伸出手緊緊捂著自己的嘴巴,發出沉悶的低哼聲。

泠涯生在皇宮,雖然沒有實權,到底還是錦衣玉食長大的,怎麼可能知道替人治傷這種事,所以在拔掉鐵箭之後,他望著秦默風血肉模糊的後背沉默了半晌,遲疑道:“默風,你後背的肉都爛了,再這樣下去的話,傷口可能會惡化,要不我把那些爛肉割下來吧?”

秦默風嚇得激靈了一下,連忙道:“殿……殿下,不用了……”他在心裏叫苦,早知道這樣的話,還不如從懸崖上直接摔死呢!

泠涯看了他一陣,眼神威嚴地眯了眯:“你該不是怕疼吧?”

烈酒蝕得傷口劇痛,秦默風趴在木板上直發抖,俊臉皺得像苦瓜,虛弱無力地說道:“殿下,您先讓微臣……緩一緩……”

見他這樣沒出息,泠涯冷哼了一聲,沉聲道:“男子漢大丈夫,拋頭顱灑熱血都不怕,怎麼連這點兒苦都受不了?”

秦默風更是汗顏,僵硬的脖子艱難點頭:“殿下教訓得是……”

他頓了頓,又忍不住道:“殿下,您還是先把微臣敲暈吧……”

泠涯歎了口氣,剛想抬手把他敲暈,就聽到外麵傳來動靜——

“你說氣人不氣人?那個臭算命的居然說我跟麒麟命途相克,這青天白日的,哪裏來的麒麟?這不是故意騙錢的嗎?”

緊接著,一個猶豫柔弱的女聲飄了進來:“可是大家都說那個人很靈的……”

“我呸——”先前的那個女人還在喋喋不休,繼續憤懣道,“我告訴你,他也就隻能騙你這種不經事的小姑娘,那個人要是真那麼靈的話,讓我給他磕七個響頭都沒關係!”

覺察到這兩人的聲音越來越近,泠涯連忙搜尋著四周,目光所及除了酒壇還是酒壇,根本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避無可避,躲無可躲,更何況還有一個傷兵躺在床板上不能動彈,他隻能挫敗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著酒窖的那扇破舊木門,在心裏默念她們千萬不要進來。

隻聽得“嘩啦”一聲,木門突然被人推開,首先走進來的是一個瘦弱的小姑娘,碧綠衣裙,看上去十二三歲,她望見自家酒窖裏莫名闖入的陌生男人頓時一愣,看到泠涯又呆了呆,怔怔地伸出手指:“……姐姐,麒麟。”

後麵的紫衣姑娘聞言跟了過來,嘴裏還在不滿地嘟囔:“再胡說,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她走進酒窖,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身體瞬間僵在了當場,泠涯胸口上的花紋是由金線所繡,在燈火的照耀下反射出璀璨光芒,遠遠看上去果真是一隻金燦燦的麒麟。

泠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默默跟她對視了一會兒,緊接著聽到對方震耳欲聾的尖叫聲:“鬼——”

生怕她把村子裏的人都招來,他連忙上前捂住了那個女子的嘴巴,垂眼見綠衣小姑娘想趁機溜出去,他立刻伸腳踹上了木門,嘴抵在紫衣女子的耳畔,微微蹙眉低聲說道:“閉嘴!”

可惜這位姑娘顯然有點兒不識相,被他挾持扣入懷中還在拚命掙紮,反抗的力道牽動他肩上的傷口,泠涯的臉色變得慘白。他剛忍不住想說話,對方尖細的指甲又立刻在他手臂上狠狠劃了一道血口,泠涯吃痛鬆開了手,皺眉怒視道:“你這個女人……”

他還沒有說完,對方的手就摸在了他的臉上,光摸還不夠,又使勁掐了掐,泠涯立即揮開她的胳膊,嫌惡地倒退了好幾步:“你做什麼?”

紫衣女子打量了他好一會兒,手指抵著下巴若有所思:“原來是個人啊。”

“你……”泠涯頓時氣急,肩膀上的傷口裂開,他疼得直想跳腳,偏偏身後又傳來秦默風的聲音:“殿下,您沒事吧?”

泠涯咬緊了牙關,惡狠狠地瞪了那個女子一眼,沉聲堅持道:“沒事!”

見對方是個人,紫衣女子這才放下心來,潑辣勁兒立刻恢複到正常水平,隨手抄起一根木棍,警惕地問道:“說,你們鬼鬼祟祟藏在這裏幹嗎,想要偷酒嗎?”

泠涯鄙夷地白了她一眼,沒好氣道:“姑娘覺得我們傷成這樣,還有閑心偷酒嗎?”

紫衣姑娘又打量了他一會兒,隨即將目光看向了木板上擱著的酒壇,連忙邁步走了過去,拎在手中掂著道:“看看這是什麼,人證物證俱在,你們別想抵賴!”

她立刻看向了守在門口的小姑娘:“雪靈,去把鄉親們叫來,我倒要看看這兩個偷酒賊還有什麼話說。”

秦默風見此,連忙阻攔。他咳嗽了好一陣兒,從懷裏拿出兩錠銀兩,解釋道:“在下和主子在半路遇到劫匪,不幸落難此處,未經允許私闖貴宅,還請姑娘見諒。”

紫衣姑娘一見白花花的銀子,頓時雙眼放光,把酒壇往邊上一丟,“嘩啦”一聲摔成了碎片,她拿過銀子在衣服上蹭了蹭,又放在牙間咬了咬,眼睛笑彎成了月牙:“好說好說,早點兒拿銀子出來,什麼都好說。”

看到紫衣女子對著銀子流口水的樣子,泠涯更是露出嫌惡的表情。他身居皇宮,隻聽聞偏遠深山的村莊民風淳樸,家家夜不閉戶,人人路不拾遺,怎麼到這裏就成這樣了?

酒窖內,他和秦默風默默相視了一眼,極有默契地預感到自己剛出了龍潭,如今又走進了虎穴。不過他們兩個現在都受了重傷,即使再怎麼不願意也隻能任其宰割,想到自己接下來的日子,他們都無比憂慮地歎了口氣,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這個村莊位於北朝和胡人地區的交界處,村子雖然不大,卻是十分繁華。

因地方偏僻,北國朝廷鞭長莫及,對於邊界的管製自然也就沒那麼嚴厲,因此經常有胡人趕著馬隊路經此處,避開邊防和關卡潛到北朝經商,而這附近的北朝百姓也時常拉著牛車,到胡人的地方倒賣米糧。一來二去,久而久之,兩邊的交往多了,感情自然也就深了,兩族相互通婚者比比皆是。

千雪衣的父親本是漢人,聽說祖上還是做大官的,因其曾祖父在朝中得罪了權貴,舉家遭難。她的父親四處逃亡,無意流落到此處才安下家來,用剩下的銀子開了這家酒坊,還娶了當地有名的胡姬為妻,所以千雪衣有一半的漢族血統,也有一半的胡人血脈。

這些話自然是聽雪靈說的,而且據雪靈所述,她和千雪衣雖然以姐妹相稱,卻不是千雪衣的親妹妹。因前幾年村裏鬧饑荒,她的家人全都死了,隻留下她一個人孤苦無依,千雪衣念她可憐,所以把她收養過來,當成妹妹養著了。

二樓的雅間中,泠涯透過窗戶見到外麵亭台樓閣、假山清流的景兒,心想雪靈所言非虛,這個地方雖然繁華,到底是個偏遠小山莊,若千雪衣的祖上不是在朝中做官的,即使再怎麼有錢,也不可能建出這樣精巧別致的房子。

泠涯沉默了片刻,問道:“那千姑娘的父母呢?”

雪靈聞言,顯得有些沮喪。“叔父和嬸娘很早就去世了,姐姐和雪靈一樣是孤兒。”頓了頓,又道,“你們別看姐姐平時很凶的樣子,其實她人可好了,隻是有點兒愛錢而已……”

她的話音剛落,房間的木門突然被人踹開,雪靈連忙站了起來,見是千雪衣,便問道:“姐姐,你回來了?咦,周大夫呢?”

千雪衣手裏端著三四瓶藥,旁邊還擱著幾塊白布,聽到雪靈的話顯得有些不解:“周大夫?什麼周大夫?這方圓百裏之內就隻有你姐姐我這一個大夫。”

趴在床上要死不活的秦默風,聞言立即抬起頭,驚恐地問道:“姑娘,你該不會想說你來給我治傷吧?”

千雪衣邁步走了過來,把東西放在床榻邊的凳子上,對他露出一個善良親和的笑容:“不是啊……”

秦默風如釋重負地噓了一口氣,緊接著又見她指著泠涯,笑得滿麵春風:“還有他。”原本站在窗邊悠然欣賞風景的泠涯,身子歪了一歪,望著千雪衣的表情抽搐,臉上艱難地扯出了一個難看的笑……

秦默風顯然是多慮了,跟泠涯殿下的簡單粗暴比起來,千雪衣不知道溫柔了多少倍。雪靈很體貼地打了一盆熱水,將他的傷口清洗幹淨,小心地敷好金瘡藥,又輕手輕腳地給他包紮了傷口。一番折騰下來,他的身上綁滿了白布,裹了一層又一層,連動都動不了,隻能坐在床上,滿臉同情地望著自家主子。

泠涯坐在窗邊的椅子上,見千雪衣滿臉奸笑地走過來,他頓時覺得心裏發虛,連忙站起身想避開她:“我自己可以……”

“你坐下!”千雪衣大喝一聲,用力推了他一下,很不湊巧地推在了他受傷的肩膀上,泠涯原就蒼白的臉色又白了幾分,跌坐在座位上,惡狠狠地抬頭瞪著她:“你這個女人……是故意的吧!”

“對不起,對不起……”千雪衣連忙擺手,美豔妖嬈的臉上顯得很無辜,她扶著泠涯的胳膊,趁機道,“看吧,傷得這麼重,你自己肯定不可以。”

泠涯冷汗涔涔,又瞪了她一眼,這個女人一定是故意的!

千雪衣扶著泠涯坐好,這時雪靈給她遞過一把剪刀,她拿著剪刀比畫了好一陣兒都沒下手,不時還發出嘖嘖的惋惜聲。泠涯本就緊張,被她這麼來回嚇唬,精神更是緊張,忍不住吼道:“你到底在幹什麼,莫不是連我也想剪了吧?”

千雪衣看了他一眼,麵不改色地道:“這麼好的料子,若是剪壞了多可惜。”

說著,她的手突然伸向了泠涯的腰帶,泠涯一呆,連忙伸手去護,不料這女人居然又一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泠涯疼得怒吼道:“你這個女人……我就說你是故意的!”

旁邊的雪靈見到他這副模樣,忍不住掩唇笑了,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公子,姐姐隻是想給你治傷,你不要亂動就好。”

千雪衣不滿地輕哼了一聲:“就是,某些人哪,就知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泠涯氣得咬牙切齒,是他亂動嗎?明明是這個女人亂動好嗎?這個貪財好色又變態的女人,活該……到現在還沒嫁出去!

他正腹誹著,千雪衣已經把他的腰帶解了下來,隨手扔在桌案邊,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衣服從箭尾上取了下來。這個過程當然是極度痛苦的,被包成粽子的秦默風見到主子咬牙切齒的模樣,心裏滿是同情,心想泠涯殿下打從出生起就沒被這麼對待過吧。堂堂一國皇子,他的身子居然還比不上一件繡著金線的衣服珍貴。

扒掉泠涯的金線華服,千雪衣看到他的蠶絲裏衣又猶豫了一下,泠涯頃刻便明白她要做什麼,惡狠狠地瞪著她:“你若是敢,我現在就殺了你!”

千雪衣也沒好氣道:“我隻是在想怎麼下手比較好,誰要你的破衣服!”她正說著,手上忽然用力,幾乎瞬間就把泠涯肩上的鐵箭拔了下來,結果泠涯整個人趴在桌子上顫抖,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

千雪衣拍了他一下,不滿道:“你別亂叫,這邊上的房間還住著客人呢!”

泠涯痛得直咬拳頭,隔了一會兒,顫著聲音道:“默風……現在就把她殺掉!”

秦默風幹巴巴地坐在床榻上,垂頭看了一眼自己被包成粽子的胳膊,很不是滋味地勸慰道:“殿下,男子漢大丈夫,拋頭顱灑熱血都不怕,這點兒苦算什麼?”泠涯聞言氣得直跺腳,千雪衣這個女人果真跟他有仇,明明先前對待秦默風都沒那麼殘暴的!

千雪衣拿著剪子飛快地剪掉了他的裏衣,望著泠涯的傷口頓時一愣,先前看他像沒事人一樣照顧秦默風,還生龍活虎地挾持她,她還以為泠涯的傷不像秦默風那般嚴重呢!現在見到那道觸目驚心的箭痕,還在向外流著鮮血,她隻覺得完全看不下去。

泠涯臉色蒼白,虛弱地趴在桌子上,見千雪衣遲遲不動手,吼道:“你到底在做什麼?想要把我害死嗎!”

千雪衣回過神,手忙腳亂地替他止血,雪靈換了一條毛巾拿過來,上麵還冒著滾滾熱氣,她一時失神直接捂在泠涯的傷口上,結果自然引來泠涯的一陣哀號,他強忍著疼痛,拳頭用力砸著桌板:“姑娘,你還是把我敲暈吧……不,您還是痛快點兒把我弄死吧!”

“對不起,對不起……”千雪衣趕緊把毛巾拿開,剛想愧疚又被他方才的話逗笑了,滿不在乎地道,“你們還欠我的銀子呢,我怎麼舍得把你弄死。”

泠涯聞言,目瞪口呆地看向千雪衣,這下就連秦默風都不淡定了,他在酒窖裏給的銀子,別說這些傷藥,就是把整個醫館買下來都可以了,他看了看自家主子的傷勢,遲疑道:“不對吧,姑娘,我們剛剛付過銀子的……”

千雪衣看了他一眼,笑得很是狡詐:“你們糟蹋了我的酒,又砸碎了我的酒壇,我不計前嫌給你們治傷……哦,看看這血淋淋的樣子,我得做幾個晚上的噩夢,就那點兒銀子,怎麼會夠呢?”

秦默風呆了片刻,愣愣地說:“姑娘,那個酒壇是你自己砸的。”

千雪衣正在給泠涯包紮,聞言手上突然用力,狡辯道:“我之所以會砸酒壇,那也是因為你們,若不是你們不跑到我的酒窖裏,不糟蹋我的酒,我會砸酒壇嗎?”

秦默風還想說,姑娘您之所以會砸酒壇,完全是見錢眼開的緣故,但見主子現在還在人家手上,他頓了頓,又把那句話給咽下去了,隻道:“是,姑娘說得是,還請姑娘對我家主子手下留情,欠姑娘的銀子,在下一定盡快還上。”

泠涯倒吸著涼氣,看向秦默風道:“默風,這等小人,我們不能……”

“嗷——”他的話還沒說完,又怒吼道,“你這個死女人,前世跟我有仇吧?”

千雪衣包紮完畢,拍了拍手,細細地噓了口氣:“你說對了,我不僅前世跟你有仇,今生也跟你過不去,算命的說了,我這輩子會死在你手裏,所以準備好銀子快來補償我吧。”

她說完,就端著東西出去了,雪靈屁顛屁顛地跟在她身後,來到泠涯的麵前,煞有介事地道:“是真的,那個算命的說姐姐若是遇見了麒麟,今生今世會短命。”

泠涯麵無表情地扯了扯唇角,很是消沉地“嗬”了一聲,不是她遇見麒麟會短命,是麒麟遇見她就想死吧?

酒是好酒,人是美人,隻可惜這美人卻長著一副蛇蠍心腸,泠涯和秦默風在這家名叫“千杯不醉”的酒坊中住了不到半個月,銀子像是嘩嘩的流水鑽進了千雪衣的荷包。喝著她親手熬的苦藥,吃著她親手做的飯菜,穿著她親手洗的衣服,泠涯第一次覺得自己身為皇子,從前過的生活跟現在比起來簡直是太奢靡了。

這種鐵公雞的壓榨當然會引起他們的不滿,但每次說要離開酒坊去別家住時,千雪衣的一句“敢邁出大門一步,我就說你們非禮雪靈”,頓時把他們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如今人為刀俎,他們為魚肉,在傷沒養好之前,隻能眼睜睜地任人宰割,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泠涯皇子和秦將軍便在“千杯不醉”裏花光了所有銀子,還把衣服和靴子都抵押出去了。

於是這天,千雪衣再一次來到他們的客房……

客房內,泠涯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望著千雪衣的目光充滿了敵意和鄙夷,千雪衣坐在他的對麵,完全忽視了他冷若刀劍的目光,氣定神閑地喝了半杯茶。秦默風感覺到了他們之間的詭異氣氛,不由得尷尬地輕咳了一聲:“千姑娘,不知這次來又有何指教?”

千雪衣隨手把茶杯擱在桌子上,豈料沒有放穩,“啪”的一聲摔碎在地上,她倒不怎麼介意,不緊不慢地問:“兩位公子在我酒坊中住了也有些時日了,不知可還習慣?”

秦默風很不是滋味地點頭:“還好,姑娘有話就請明說吧。”

千雪衣幹脆地道:“是這樣的,這兩天有幾位貴客把酒坊的房間都包下了,二位若是不介意的話,可否移駕換個房間?”

泠涯挑了挑眉,語氣很不滿:“憑什麼?”

千雪衣很是頭疼地“嗯”了一聲,單手撐著太陽穴:“憑什麼……憑你們欠我銀子啊……”

秦默風一呆,不由得脫口而出:“姑娘,我昨日才把祖傳的玉佩都抵押在你那裏了,那枚玉佩可值幾千兩銀子呢!”

千雪衣看了他一眼,神情間顯得很是不在乎:“值不值你說的幾千兩銀子我怎麼知道,興許是你們從地攤上買來的贗品,拿來騙我的呢?”

秦默風被駁得啞口無言,倒是泠涯不屑地冷哼了一聲:“默風的那枚玉佩是太祖皇帝所賜,背後還刻有北朝皇族的印記,玉有可能是假的,皇印應該沒有人敢冒充吧?”

秦默風聞言連忙附和道:“是啊,是啊,姑娘若是不信的話,但可拿到官府去,一驗便知分曉。”

如今他和泠涯皇子落難此處,也不知道從哪裏可以找到州衙縣郡,若是千雪衣真的拿玉佩找到官府,說不定那州長大人見到玉佩,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還能跟過來搭救他們。

就在兩人滿懷期待地望著千雪衣時,對方想了片刻,又漫不經心地道:“那又如何?我這杯子還是太太祖皇帝賜的呢,現在砸碎了,你們怎麼賠?”

泠涯氣得頭暈,沒好氣地反駁:“這杯子是你自己砸碎的!再說,你說這杯子是太太祖皇帝賜的,有何憑證?”

秦默風趴在床上,望著自家主子默默歎了口氣,皇子殿下當真是氣糊塗了,北朝最多隻有一個太祖皇帝,哪裏來的太太祖皇帝?真不知太祖皇帝泉下有知,聽到這一番話會不會大罵子孫不孝……

千雪衣叉腰站起來,與泠涯針鋒相對,潑辣勁兒十足:“你們若是不欠我的銀子,我能來找你們嗎?我不來找你們,這杯子能砸碎嗎?這杯子底下原本是有字兒的,沾到水字就沒有了,反正你們就是欠我的錢,現在、立刻、馬上搬出去!”

“你……”泠涯立刻扭過頭看向秦默風,“默風起來,我們走!”

千雪衣聞言抱臂輕笑了一陣,然後說道:“好啊,不把欠我的錢還上,敢踏出大門一步,我就讓鄉親們打斷你們的腿!”

泠涯拚命忍住要掐死她的衝動,冷哼了一聲,坐在椅子上不說話了。秦默風歎了口氣:“不知千姑娘想要如何?”

這時,雪靈走了進來,手裏還拿著兩套衣服,千雪衣抓起來丟到秦默風麵前,不緊不慢地道:“想要住在這裏也可以,從今天起,你們要在酒坊裏當幫工,不幹完活不準吃飯,不還完錢不能離開。”

“什麼?”泠涯一下子站了起來,怒視千雪衣,“你竟讓本王在這家破酒坊當小廝?”

千雪衣無辜地看向了他:“不想當也沒關係呀,村口有個破舊荒廢的牛棚,你們可以搬去那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