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魔銀時月
新春三月,正是圍獵的好時節。
車遲國的大王率領大軍前往雁蕩山狩獵,轉眼已經過了月餘,大軍起拔回城,滿載而歸,國都內萬人空巷,百姓紛紛湧上街頭,迎接勇士們的凱旋。而此時,一個女子正跪於王宮的神廟前,她的身姿優雅,素衣長發,銀釵綰髻,猶若一朵純淨的雪蓮花。
“雪羽大人,雪羽大人……”外麵隱約傳來喊聲,她緩緩睜開了眼睛,站起身來朝神廟外走去,剛剛邁步走出了門檻,就見一個宮女匆匆忙忙趕來。
她搖頭歎了口氣,緩步走下石階,來到跟前才輕聲斥責道:“此乃神廟,清靜肅穆之地,怎由得你喧嘩呼叫?”
宮女頓覺失禮,局促地低下了頭:“奴婢知錯。”
薑雪羽見此微微笑了,聲音也放得柔和:“你來找我,有何事?”
她是宮中的司藥女官,專門為大王侍醫配藥,如今大王狩獵未歸,她也跟著閑下來,宮中若是沒有緊要的事情,不會有人來找她的。
宮女跟在她的身邊:“大王回來了,”頓了頓,似乎在笑著,“護衛大人也跟著回來了。”
薑雪羽的腳步一頓,片刻之後,試探地問道:“他……可好?”
宮女抿唇偷笑,自顧說道:“護衛大人武功高強,自然是沒事的,而且聽聞狩獵之時,大人表現神勇,還被大王嘉獎讚許呢!”她望著薑雪羽,眉目閃過一絲狡黠,打趣道,“也不枉大人你日夜在這廟中祈求平安、天神庇佑,可不就應驗了?”
薑雪羽又羞又惱,伸手要去打她:“就你貧嘴!”
宮女笑嘻嘻地躲開,連聲說道:“大人,奴婢報完信就要走了,大王的禦駕此時應該已經過了昭華門,很快就要入宮了。”薑雪羽默默頷首,向那個宮女施禮答謝後,也匆忙收拾行裝準備去迎接大王。
王宮中,一襲紅毯鋪在地上,朝臣皇親跪在兩旁,後麵的內侍宮女黑壓壓跪倒了一片。薑雪羽身為司藥女官,官位低微,隻能位列在偏遠的角落裏,她俯身跪在眾人之中,神色謙卑而溫柔,想起記憶中的那道身影,不由得又多了幾分歡喜。
大王和朝臣們寒暄幾句,便領著眾人前往春華台了,那是位於神廟不遠處的一座高台,占據了方圓千尺的土地,可以容得下好幾百人,按照以往的慣例,今日王宮中會在此舉辦酒宴,用將士們打獵捕獲的野味款待群臣。
宴會開始,首先是祭天謝祖,祭台之上擺著最為肥美的牛羊,由大王親自敬獻給天神以及車遲國的祖先。舞樂之聲響徹雲霄,大臣們紛紛跪下舉杯,恭祝車遲國風調雨順和大王萬壽無疆,薑雪羽俯身跪在酒案旁,在這洪亮的祝賀聲中,不知不覺地抬起了頭。
一個月不見,他黑了,也瘦了,卻比從前更加精神,站在大王的身邊,像是巍峨的高山,宛若初升的旭日,令人見了便生出壯誌淩雲的豪情。秦錚並沒有注意到她,薑雪羽有些黯然,默默垂下了眼簾,片刻之後,又不動聲色地朝他那邊看去,遙望著那道身影,漸漸露出了溫柔滿足的笑意。
“父王!”酒宴之上,突然傳來了歡快的聲音,一個華衣少女闊步跑了過來,她的身上披著赤紅的披風,容顏明豔奪目,舉止亦是活潑動人。
大王見到她,立即開懷大笑:“哈哈,綽瑤,你的膽子可真是越來越大了,現在連接駕都不去了?”雖然聽起來像是責備,然而語氣中卻寵溺分明。在車遲國,誰不知道綽瑤公主最得大王的喜歡,就連東宮太子都比不上她的地位。
綽瑤走上石階,黏膩地撲在大王的懷裏,軟語撒嬌道:“父王父王,兒臣不是不去接駕,而是去做正經事了。”
大王別有深意地哦了一聲,出言問道:“什麼正經事,可否跟父王說說?”
綽瑤咯咯輕笑了幾聲,從大王的懷抱裏鑽出來,調皮地轉了一圈:“兒臣正在學騎馬,等到明年開春的時候,就可以和父王一起出去打獵了。”
大王聽此,果然龍心大悅,擊案連說了幾句好,又痛快地笑了幾聲,金銀珠寶、珍奇古玩,隻要是他能給的,恨不能統統搬過來賞賜給這位聰明可愛的女兒。
宴會進行到一半,聲樂舞姬皆退了下去,薑雪羽覺得無聊,便也早早離開了宴席,因秦錚是護衛,隻能寸步不離地守衛在大王的身邊,她根本無法近身,於是就找了一位熟絡的內侍,讓他帶話給秦錚——
申時未央,西泠藥廬,不見不散。
這是宮中種植珍奇草藥的地方,除了她這位司藥女官,平時很少有人過來,王宮的規矩頗多,嚴禁護衛與女官交往,隻有在這個地方,她和秦錚才能單獨相處,小聚片刻。
幼年時期的青梅竹馬,秦錚是她記憶中唯一的美好,可惜後來遭逢天災,家人親族皆因災荒死去,故土餓殍遍地,百姓流離失所,他們兩個也就此失散。
好在上天眷顧,讓她有機會入宮當選司藥的女官,也是在那一年,她找到了昔日的鄰家哥哥,從此兩棵漂流的浮萍相依為命,彼此之間也算是有了依靠。如今那麼多年過去了,她依然很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情景……
四月春光明媚好,宮人們紛紛來到神廟進香誦經,祈求上天賜予國家安寧、王宮和睦。神樹之下,他們之間相隔不到一丈,冥冥之中,仿佛上天注定一般。
那一年,她初次入宮為貴族侍醫,還不曾見到大王;秦錚也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侍衛,亦不是現在的模樣。後來秦錚因在鷹爪之下救護綽瑤公主有功,被大王賞識、提拔為護衛,而她,靜默無言行走在王宮之中,守護著他們過去的時光……
雖然約在申時,但薑雪羽早早地就去了藥廬。自從秦錚跟隨大王出宮打獵之後,她就很少來到這個地方,一個月不見,藥廬中的草藥已經長得鬱鬱蔥蔥,在微風中散發著些許淡淡清香,庭院角落的空地上還種著一株很大的杏樹,此時杏花已然開放,潔白的花瓣紛紛揚揚地飄落,看上去很是唯美動人。
秦錚還沒到,於是薑雪羽在石桌邊坐了下來,從前她就是這樣等著秦錚的,一等就是兩三個時辰,卻從來都沒有覺得累或是厭煩。好像隻要是和秦錚有關的事情,她都有著極大的耐心。
秦錚老實木訥,不大喜歡說話,她也並非是多話之人,兩個人在一起經常是沉默的,然而即使這樣,她也喜歡跟秦錚待在一起,隻要有他陪伴在身邊,她就會覺得歡喜心安。
許久之後,夕陽西下,緋色的殘光蔓延在天際,湮滅了最後一抹餘暉,不遠處的宮殿屋簷下已經掌起了燈火。眼見著申時已過,漫長的宮道清冷悠遠,始終都見不到秦錚的身影,薑雪羽站起身來,遙望著視線的盡頭,神情間有些焦急,大王的酒宴還未結束嗎?
過了一會兒,才有一個內侍的身影出現,他匆匆忙忙趕來,走到薑雪羽的麵前施禮道:“雪羽大人,護衛大人說宮宴尚未結束,恐怕會晚一些。”
果然……薑雪羽微微垂眸,這才放下心來,她向那個內侍回禮道:“多謝。”
目送內侍離開,身影又消失在宮道的盡頭,她站在原處怔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回神,轉身望著天際璀璨的星光,虔誠地合上了雙手:“信女薑雪羽,祈求天神眷恩,讓我與秦錚哥哥早日離開王宮,一同……”
她說到這裏,忽然停了下來,一同……一同什麼呢?不知為何,這王宮之中看起來人聲鼎沸,卻好像誰跟誰都沒有關聯,在這裏住得越久,她就越是害怕,為自己提心吊膽,更為秦錚擔驚憂慮著。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而她和秦錚卻是那麼渺小的兩個人,相對於整個皇城而言,性命低賤如地上的螻蟻,總怕哪一日,她不小心觸怒了大王,留下秦錚一人煢煢落落,可若是秦錚不在,她也不會獨活。
她很想回到家鄉去,雖然那兒比不上王宮的富庶繁華,也沒有皇城的鍾鳴鼎食,卻終究有犬吠蟬鳴相伴,炊煙嫋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此生活雖然清苦,倒也過得心安理得。
想到這裏,她的神情黯然了下來,她明白,秦錚是不會跟她離開的。他對這裏有深深的眷戀和不舍,就如同她一直思念著故鄉和從前的歲月,可惜時光悠悠,恰似江水流,一旦過去了,就再也無法回頭。
她還記得他們小時候,秦錚總愛背著她穿過油菜花田,兩個人笑著鬧著,還唱著故鄉的歌謠,像是兄妹一般。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她對秦錚的感情變了質,注視著他的身影,漸漸有了自私的想法和念頭。這樣的感情讓她害怕,她是喜歡秦錚,卻又不敢讓他知曉,隻得生生忍著,縱使心底有千回百轉,繾綣思念,表麵上還得裝作若無其事。
他們之間到底隔著故人之誼,她隻是他的鄰家妹妹,因為這,秦錚保護她,憐惜她,卻不曾愛過她。這種感情阻隔在他們中間,像是一座大山,他沒有再向她走近一步,她便也失去了翻山越嶺的勇氣。
薑雪羽緩步走到杏樹之下,挨著石桌坐了下來。不知不覺,夜色悄然蔓延在藥廬之中,宮燈微弱的光輝逐漸變得模糊起來,層層紫霧籠罩,陣陣涼風乍起,不多會兒便下起了小雨,天地朦朧一片,又一個時辰過去了……
她站起身來,怔怔地望著宮道那頭,雨霧掩映的道路上空無一人,默然垂首,低低輕笑了一陣,良久之後,才悵然歎息了一聲。周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她的身上麻木冰冷,終於疲憊地合上了雙目,緩緩倒在了石桌之上。
與此同時,藥廬中泛起了點點晶瑩的藍光,遊走在夜空中像是璀璨的星辰,又如隨風飄舞的流螢,唯美而靜謐。一個雪色衣袍的男子出現在那裏,他的身上泛著淡淡月華,在漆黑的夜晚裏顯得沉靜而溫雅,雨擊打在他的身側,又被一層薄薄的結界阻擋出去,飛濺的水花像是一道皎白美麗的光暈,圍繞在他的身邊。
他微微抬手,從天而降的大雨瞬間靜止在半空,仿佛不忍心再去打擾那位昏睡的女子,銀時月邁步走到她的身邊,輕輕開口,仿佛自言自語道:“你等的那個人,他不會來了。”
一朝病來如山倒,從藥廬回來的翌日清晨,薑雪羽就得了傷寒。她臉色蒼白,躺在病榻上吞咽著苦藥,不時虛弱地低咳幾聲,精神懨懨地望著窗外雨後的景色。
外麵傳來敲門聲,薑雪羽的眸光微動,卻是一個宮女的聲音:“雪羽大人。”
希望陡然變成失望,她的神色落寞,沉默了片刻,才勉強撐著精神出門,打量了那個宮女幾眼,才問道:“你是公主宮裏的吧?”
那宮女點了點頭,拿出一封信箋來,淺黃顏色,上麵並未署名:“護衛大人吩咐奴婢把這封信交與大人。”
薑雪羽聞言,神情一怔:“秦……秦護衛現在在公主宮裏嗎?”
那宮女頷首稱是:“護衛大人正在教公主騎馬,護衛大人還說,請雪羽大人看過書信之後,回一封書信與他,好讓他放心。”
薑雪羽的神情有些黯然,勉強笑了笑,輕輕嗯了一聲:“多謝,請在此稍候片刻。”
她轉身走進了屋子,將那封書信拆開來看,原來當日失約是因為大王吩咐他教公主騎馬,才會誤了時辰,從公主宮裏出來之後,當時正是下雨,想到她必然已經回去,於是就沒有再去赴約。
薑雪羽將書信小心收好,重新放回信封裏,她拾筆潤墨想要給他回一封書信,然而寫了幾封都不大滿意,便都揉作一團。她站在書案的旁邊,望著不遠處的香爐失神,菡萏香爐上繚繞著寂靜的雲煙,淡紫色的霧氣升騰在空中,又慢慢地散開,氤氳在房間之內,化作絲絲沁人心脾的幽香。
她怔了片刻,又把他的那封書信拿了出來,再次展開,隻見到滿張字跡英武有力,筆觸瀟灑自然,就跟他那個人一樣,無論做什麼事情都幹脆利落,從來都不會有絲毫的猶豫。她拾筆斟酌稍許,落筆在他的字跡旁邊,緩緩留下一行娟秀的小字——
勿以為念。
裝在原來的那個信封裏,封好之後,出門交給那個宮女,由她帶了回去。
說是勿以為念,秦錚就真的沒有放在心上,接連好幾天,薑雪羽悶在房中養病,都沒有見到他的蹤影。想到大王的命令不可違抗,而且侍衛們剛剛春狩回來,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忙,她雖然心裏覺得失落,倒也沒有要怪罪他的意思。
經過幾天悉心的調養,她的傷寒才總算好了起來,不料在這個時候,宮裏卻傳來了急召,原來大王自從狩獵回來之後,興致正是高昂,連著好幾天興辦酒宴,勞累過度,再加上夜裏受了些涼,因此得了風寒。
薑雪羽前去王宮為大王侍醫,待到一切事宜完畢,才從宮裏退出,剛想離開,卻被一個人攔了下來,秦錚不知何時等在殿外的一角,望著她俊眉微皺:“雪羽,你病了?”
薑雪羽低下了頭,輕聲道:“前兩日得了傷寒,現在已經好了。”
聽她這樣說,秦錚便也放下心來,又聽薑雪羽問道:“你今日不用護衛大王嗎?”
秦錚搖了搖頭:“大王正在睡覺,一時用不到我,而且……”他頓了一下,像是在笑著,“我過幾日就要去公主宮裏當值了。”
薑雪羽怔了怔,良久才回神答道:“是嗎。”
她垂下了眼簾,不緊不慢道:“在公主身邊不比大王,這樣也好。”
他們一起走出了宮苑,步行在長長的宮道上,路過一片梅林的時候,薑雪羽忽然問:“這次在宮外見到不少有趣的事情吧,不知你可有閑暇,說與我聽一聽?”
秦錚點了點頭:“你不提我倒忘了,這次在宮外確實見到了不少新奇之事。”
他們在梅林中坐下,從大軍狩獵的各種驚險說到沿途見到的風景,又提起這一路上看到的風土人情,秦錚徐徐道:“那些地方也沒覺得有多好看,還不及咱們家鄉一半好。”
薑雪羽聞言笑了,喃喃自語:“時隔多年,也不知道家鄉現在變得如何……”
還有好些話未說,卻不得已戛然而止,正在他們交談之時,一個內侍慌慌張張地跑來:“護衛大人,不好了,公主從馬上摔下來了。”
“什麼?”秦錚驚了一下,連忙站起身,他的俊眉緊皺,猶豫地看向了薑雪羽,“雪羽,我……”
薑雪羽的神情黯然了片刻,又緩緩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去看一看吧。”秦錚點了點頭,趕緊跟著那個內侍離開了,薑雪羽站在原地,注視著他的背影,怔了好一會兒。
這麼多年來,在她的事情上,他從未顯露過這樣心急火燎的神情,也從未有過這樣驚慌失措的模樣,所以她才要極力地說服自己,他的擔憂僅是因為職務,君臣之故。可是她也明白,這是她在自欺欺人,秦錚喜歡綽瑤,她很早以前便已知曉。
那一次,進獻的雄鷹突然失控,直直地衝向公主,秦錚不顧一切擋在了公主的身前,背上還被鷹爪劃了好幾道傷口。清醒之後,第一句話便是詢問綽瑤公主是否安好,他擔憂公主,更甚於自己的性命。
薑雪羽落寞轉身,朝藥廬的方向走去,一場春雨過後,藥廬的花草更是長勢喜人,鬱鬱蔥蔥的枝葉裏氤氳著泥土香,杏樹上的花兒已經落了不少,鋪在地上厚厚的一層,潔白的花瓣沾染上雨水,還餘留著一縷幽香。她頹然走到石桌的旁邊,側身坐了下來,默默地望著眼前的景象。
“原來是雪羽……”一個聲音打破了這裏的寂靜,薑雪羽抬頭看去,隻見一位華衣公子走了過來,她認得此人,是太子殿下的內戚。
薑雪羽連忙站起,向他施禮道:“參見大人。”
那人笑嘻嘻湊近,語氣曖昧無禮:“雪羽為何在此傷神,可是一個人覺得孤單寂寞了?”
薑雪羽不悅地蹙眉,卻仍是恭敬地答道:“大人說笑了,下官尚有公務,先告退了。”
她剛想繞過那個人離開,那人卻不依不饒地攔住了她,十分潑皮無賴:“雪羽莫走啊,我近日有些頭疼腦熱,雪羽若是不介意的話,到我府上給我診治診治如何?”
薑雪羽麵有怒色,極力避開此人:“回大人,下官乃司藥女官,不可隨意出宮,勞煩大人讓路。”
那人卻依舊不依不饒,薑雪羽在心中焦急,正倉皇失措之時,那人忽然痛呼了一聲,雙腿發軟直接跪在地上,緊接著又翻了個跟頭,重重地摔了出去。他從地上爬了起來,驚恐地打量著周圍,見鬼一樣匆忙跑開了,薑雪羽也愣在當場,不僅是這個人,連她也覺得是見鬼了,她轉過身四處搜尋,果然在樹下見到一人緩緩現出身形。
那人身著雪色的衣袍,容貌精致俊雅,額間還描繪著一枚銀色的狐尾花,頎長的身姿佇立在翩然落英中間,像是剛從畫裏走出來的仙人,令人感到如沐春風。他並著手指,注視那人遠去之後,才收起了手,負在背後掩在廣袖之中,雲淡風輕地看向了她。
薑雪羽愣了許久,才怔怔地問:“你……你是仙人嗎?”
樹下的那人淡淡笑了,頃刻間帶起和風一片,他的聲音溫淺,緩緩開口道:“若我說不是呢?”
他依舊佇立在樹下,冰玉雕琢般的麵容沉俊而優雅,午後金色的光輝穿過枝葉,在他的衣袍上留下了斑駁的光影,整個人顯得優美而純淨,庭院裏溫暖的微風拂動,搖落了一樹的繁花,他隻是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的女子,似乎在等候著她的回答。
薑雪羽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顯然是受到了驚嚇,對她而言,神魔鬼怪隻存在於書本和戲文之中,眼前這位並非人類,也不是仙人,便是……
銀時月見到她這樣的反應,淡然的眉目中流露出些許不明的悲傷,他的唇角勾起一絲苦笑,落寞轉身準備離開。
“請等一下……”薑雪羽回過神來,她上前追了幾步,語氣裏勉強克製著驚慌,“我……我並不怕你。”
銀時月的身子一頓,他側首看向了薑雪羽,又慢慢地垂下了眼簾,麵容間帶著些許羞澀,溫言開口道:“我從創生之日起便是邪魔,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何會是這樣,但是我從未傷害過人類,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傷害你的。”
薑雪羽回答道:“你剛才救了我,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好心的邪魔。”她向銀時月走近了一步,試探問道,“你……一直都在這裏嗎?”
銀時月點了點頭,他抬眸看向了那株古老的杏樹:“從這棵樹還很小的時候,我就是在這裏的。”他頓了一下,又看向了薑雪羽,輕柔的聲音又低下去許多,“我知道這裏是你的地方,我待在這裏隻是為了療傷,你若是不喜歡,我可以離開。”
薑雪羽聞言問道:“你……還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去嗎?”
銀時月的神情一滯,垂下了眼簾,又無言地搖了搖頭。
薑雪羽沉默了片刻,微微地笑了:“既然如此,那就留在這裏吧,反正這裏也沒有別的什麼人,隻是不要被其他人發現就好了。”
聽到她的話,銀時月不由得怔了一下,顯然沒有想到這個人會將自己留下。
他望著不遠處的薑雪羽,隻見她的笑容恬靜而溫柔,一襲雪白的衣物上纖塵不染,片刻之後,也跟著慢慢露出了笑容,緩緩說道:“你放心,等到我的傷好之後,就會自行離去,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他的周圍升起了點點晶瑩的藍光,雪白的衣袍上也泛著淡淡的月華,頎長的身形漸漸消失在樹下。薑雪羽下意識地抬起了頭,溫暖的春風乍起,撩起了她的長發,皎白的花瓣簌簌墜落,像是瞬間下了一場杏花雨。
她怔怔地望著銀時月剛才站立的地方,耳畔還回蕩著他溫雅淡漠的聲音,然而那樹下,卻早已不見了銀時月的身影,唯有片片飛花似雪,藍色的光點遊走在半空中,沉靜優美,輕靈寂然。
銀時月是一個邪魔,一個流落凡間的邪魔。
據他所說,大概在一萬年前,天神與邪魔發生了戰爭,那場大戰幾乎牽扯到當時三界六道所有的生靈,他在魔王的邀請下加入了侵襲妖族的戰爭,也在那場戰役中得罪了不少修為強大的妖怪,以致在神魔大戰結束很久之後,那些妖怪還在不停地追殺他。
在幾十年前,十幾個修為高強的大妖怪將他困於陣法之中,他雖然突破了陣法,也殺死了那些圍困自己的大妖怪,然而自身的修為卻受到了極大損傷,渾渾噩噩地飄落在人世間,附身在王宮的草木中休養了起來。
午後的陽光燦爛而又澄明,薑雪羽坐在藥廬的石桌旁,聽著銀時月的敘述有些出神。
遠古洪荒的事情她不太懂,不過眼前這位看起來溫文爾雅的年輕男子,她實在想象不出他犯下殺戮之時會是怎樣的場景,從相遇到現在,她隻看得到他溫柔淡漠的模樣,因此也隻願把他當作一個溫柔的人,一個值得信賴依靠的朋友。
銀時月見到她失神的模樣,淡淡問道:“你怕了?”
薑雪羽回過神來,又搖了搖頭,認真回答:“我隻是在想,銀時月從前會是什麼樣子。”
“我的從前……”銀時月喃喃重複了一句,又不甚在意地一笑,“我是邪魔,無論何時何地,都隻會是邪魔。”
薑雪羽想了一會兒,說道:“我從前雖然沒有見過邪魔,但是我記得你說過,你從創生之日起便是邪魔,雖然你也不知道為何會是這樣,但是你從未傷害過人類。所以我想,銀時月是一個好心的邪魔,你與其他的那些邪魔,一定是不同的。”
聽到薑雪羽的話,銀時月顯得有些困惑,有些事情,甚至連他自己都想不清楚,或許他與其他的那些邪魔確實是不同的,至少那些邪魔從創生之日起,便不會去想自己為何會是一個邪魔諸如此類的問題。
他可以在手起刀落間殺死無數的妖怪,卻始終無法做到對人類舉起屠刀。在神魔大戰的時候,目睹那些邪魔吞食人類的場景,他的心中隱隱地覺得厭惡,為什麼呢?或許是覺得人類太過渺小,根本不足以讓自己放在心上,或許……連他自己都覺得,從創生時起便身負靈力的他們,才是這個世上的異類。
他沉默了片刻,唇角勾起了些許弧度:“那你呢?”對上薑雪羽疑惑的目光,他又繼續問道,“你真的不會害怕嗎?身為人類,麵對我這樣的邪魔,真的不會感到害怕嗎?”
薑雪羽不由得反問道:“為什麼要害怕呢?”
銀時月淡淡答道:“邪魔是這個世間最為肮髒邪惡的生靈,隻要是人類,都會害怕的。”
薑雪羽想了想,搖頭道:“我覺得,銀時月隻是和我們不同而已,為什麼要覺得自己肮髒呢?”
銀時月一怔,又聽她繼續道:“如果銀時月真的是邪惡生靈的話,當初就不會救下我了,所以在我看來,銀時月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一個值得我一生一世都去珍惜的朋友。”
銀時月沉靜地望著她,其實當初為什麼要救下她,這件事情他也不明白。幾十年來,他一直都附身在那棵杏樹裏,潛心休養著自己的傷勢,直到後來有個人類女子來了,她在這裏開辟出一個藥廬,也打破了他生活的寂靜,最初他是不喜歡這樣的打擾的。
然而這幾年之中,暗中觀察著她的一點一滴,漸漸地,他也就習慣了這個女子的存在。他知道隻要有空閑的時候,她就會來到這個地方打理藥材,他也知道,有一個名叫秦錚的男子,他們經常在這裏相會,見麵的時候,大多都是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可是這些無關緊要的話,卻可以令她在暗地裏開心很久。
邪魔不懂得人類的感情,一直以來,他以為自己對這個人類女子,也僅是不討厭而已,可是他慢慢發現,習慣其實是很可怕的東西,因為習慣了她的存在,所以當她不在的日子裏,心裏總是空蕩蕩的,似乎缺少了一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