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畫骨香·上》(3)(2 / 3)

每當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心裏就會默默地想,那個在藥廬中專心致誌侍弄花草的女子會不會出現。這樣的念頭從清晨一直困擾到晚間,他的心中好像一直在期許著什麼,然而那個被他期許的人卻始終沒有出現,他又會感到原來一天的時光還可以這樣漫長。

也許他隻是覺得孤單了,他記得曾經有個人告訴過他,當一個人的心中開始放著另一個人的時候,就會時常感到孤單,想要得到的東西無法滿足,心裏就會生出不安,人類把這種情緒叫作思念,然而他隻是一個邪魔,無法懂得人類的情感。

身為一個邪魔,他更願意將自己的情緒歸結於羈絆,由於習慣了她的存在,他對這個人類姑娘產生了羈絆之心,希望可以時常看得到她,希望他們之間的一切都不會改變。

銀時月垂下了眼簾,溫言問道:“你想聽琴曲嗎?”

薑雪羽有些驚訝:“你還會彈琴?”

銀時月點了點頭:“以前在魔界的時候,每當我沒有事情可以做,就會坐下來彈琴。”他頓了頓,又說道,“那裏的邪魔都聽不懂音律,隻有一個邪魔,會站在不遠處聽我的琴曲。”

他的右手輕拂桌麵,一把古琴緩緩顯現出來,指尖撚動琴弦,輕柔似水的琴音頃刻流淌了出來,古樸的韻調雖然極盡簡單,卻有一種足以打動人心的力量,令人不禁想起陰沉厚重的森林,以及一望無際的空曠山穀。

銀時月的神情溫雅如初,一曲餘音落下,他伸手撫住了琴弦,低頭看著手中的那把琴,淡然的眉目中似乎流露出一絲哀傷的神色:“他是我們幽冥之淵裏的魔王,這首曲子就是他萬年之前所作的。”

他頓了一下,輕輕撫摸著琴弦:“他是一個強大的邪魔,我們甘願為他而戰,為他而死。可是神魔大戰的時候,他與妖王同歸於盡,屍骸被封印於妖林之中,從那以後,我已有許久沒有彈過這首曲子了。”

薑雪羽聞言,試探問道:“他……是你的朋友嗎?”

銀時月垂下了眼簾,又搖頭笑了:“邪魔的世界與人類不同,我們都是從幽冥之淵的邪氣中衍化而來的,因此從創生時起就沒有親人,不會存在朋友,更不會喜歡誰。”

薑雪羽望著他,想起銀時月曾經提起過,他從前生活在那個叫作幽冥之淵的地方,那裏的光線昏暗,土地貧瘠,幾乎沒有可以供來吃的東西,因此即使是同伴之間,為了爭奪食物也會自相殘殺,更有甚者,會吞食彼此的血肉。

她正想著,忽然聽銀時月問道:“那麼,你自己呢?”

薑雪羽一怔,有些疑惑:“我?”

銀時月點了點頭,用輕柔的聲音問道:“你一直等待著的那個人,就是你心裏在乎的人嗎?”

想起秦錚,薑雪羽露出了些許笑容,頷首回答道:“是啊,秦錚哥哥他是很好的人,在這個世上,也就隻有他願意對我好了。”

午後明媚的陽光穿過碧綠的枝葉,像是微風搖落的碎金,在地上留下了斑駁的光影,她的笑容純淨,語氣柔軟而輕緩,生怕觸碎了某個夢境一般,即使是身為邪魔的他,也能很清楚感知到她內心深處的歡喜與悸動。她喜歡那個人——不知為何,有了這樣的認知,他心裏甚至生出一絲羨慕,那一刻,簡直羨慕到嫉妒。

綽瑤公主的傷並沒有大礙,那日不過是下馬時沒有站穩險些摔倒,不小心崴到了腳,幾日不能下床走動罷了。雖說是小傷,但是宮裏的人卻一個個忙得不可開交,原因是綽瑤公主悶在寢殿覺得無聊,非要鬧著出去玩。大王當然不許,便令宮人們想盡了法子哄公主歡心,好讓她暫時忘記外麵的熱鬧,安心留在宮中養傷。

不過她這麼一傷,可把大王嚇得不輕,各種珍稀藥材滋養著,連專門給他看病的薑雪羽,都被指派到公主的宮中。這天,薑雪羽站在大殿之中,等待著為綽瑤看傷,忽聽身後傳來喊聲:“公主……”

認出這人的聲音,她麵露欣喜,連忙轉身看去,卻見秦錚看都不看她一眼,徑直走向了公主的內殿。薑雪羽有些愣神,隱約之中又聽到了秦錚的聲音:“微臣取來了好玩的物什,公主可不許再鬧著出去玩了。”

綽瑤咯咯的輕笑聲響了起來,像是悅耳的銀鈴:“秦錚哥哥,你又帶來什麼好玩的了?”

薑雪羽默默站在殿中,目光透過輕紗薄屏,注視著殿內的情景。此刻公主正靠在美人榻上練習投壺,笑靨如花,越發顯得精靈可愛,而秦錚則陪在一旁,握著箭尾細心調整著她的姿勢,眉梢間盡是寵溺和笑意。

薑雪羽的神情有些恍惚,她怔怔地望著宮殿裏的那個人,身旁好像有人接近,走到她身邊試探地喚道:“雪羽大人……”

薑雪羽收回了目光,看向了那個宮女,隻見她的神色有些尷尬,低聲說道:“大人,公主現在的興致正好,恐怕一時間沒有辦法診脈了,可否請大人再等一會兒?”

薑雪羽點了點頭,那宮女生怕打擾了公主的興致,惹來公主的責罰,又怕得罪了薑雪羽,現在見她答應,心裏自然高興,連忙低身施禮道:“那就多謝雪羽大人了。”

周圍頃刻又沒有了人,薑雪羽依舊站在大殿中,她的目光注視著屏風後的情景,望著不遠處的那道身影,眉目中漸漸流露出哀戚的神情。良久,殿內的歡笑聲才終於停止,她恍惚聽到秦錚訝異的聲音:“雪羽,你什麼時候來的?”

薑雪羽下意識地抬起了頭,望著秦錚的目光有些茫然,片刻之後,微微笑了:“剛來不久。”

秦錚也跟著笑了,他向她走近了幾步:“你是來為公主請脈的吧,公主就在裏麵,我帶你進去。”

薑雪羽嗯了一聲,邁步跟著他走,由於剛才站了許久,隻覺得雙腿酸軟麻木,她望著秦錚的背影有些落寞,漸漸地,她感到有些東西似乎正在遠去,再也、再也抓不住了。

經過幾日悉心的診治,公主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今日本是來診最後一次脈,薑雪羽簡單稟告了公主現在的傷情,又吩咐服侍的宮女幾句,便躬身告退。她從公主的寢殿內走出,隻覺得頭腦昏沉沉的,正要離開之時,秦錚從後麵追了出來,闊步趕上她:“雪羽……”

他走到跟前,從懷裏拿出一隻玉佩,笑容燦爛:“這是公主賞賜給你的,謝你這幾日悉心為她診治。”

薑雪羽原本的欣喜黯淡下去,她扯出了一絲苦笑,語氣裏帶著疏離:“不用了,你去回稟公主,這是雪羽應該做的,不敢討要賞賜。”

秦錚拉起她的手,將玉佩塞進她的手心:“既然她給了你,你好好收著就是了,不然以公主的性子,恐怕也不依。”

薑雪羽點點頭,將玉佩緊握在手心:“那……請你代我多謝公主了。”

秦錚見她不再推辭,俊眉舒展道:“好,那我回去了,你也小心一點。”

王宮的回廊中,薑雪羽目送秦錚的身影走遠,直到消失在宮殿的門口,眼前還恍惚閃過他燦爛溫暖的笑容,她的臉上溫熱一片,似乎有淚滑過,她下意識地伸手抹去了淚水,勉強打起精神轉過了身,離開了公主的宮殿。

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個地方,她站在藥廬的庭院之中,仰頭默默地注視著那棵杏樹,繁花枝葉之間有淡淡的藍光升起,銀時月的身形出現在她的不遠處,雪色的衣袍翩然若飛,似是收斂著明月的清華,深沉如水的眼眸中氤氳著夜色的幽涼。

他站在杏樹之下,緩言開口:“他又讓你傷心了?”

薑雪羽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她勉強收斂著神色,又慢慢露出了笑容:“沒有,我隻是在想事情,一時間出了神。”

銀時月的目光平淡,聲音輕柔似水:“在我們魔界,笑隻為勝利而生,淚隻為痛楚而流。既然心中難過,又何必勉強自己去笑,這樣委曲求全為的到底是什麼?”

薑雪羽默默垂下了頭,她閉上了眼睛,緊握著手裏的那枚玉佩,尖銳的指甲幾乎刺入了血肉之中,為什麼呢?因為那個人啊,這麼多年來,早就習慣了他的遺忘,經曆過無數次的失望與悲傷,又會在他不經意轉身看到自己的時候,傻傻地對他露出笑容。

她隻是想讓秦錚知道,在他的身邊,她一直都過得很好,不曾傷心,不曾難過。因為不想讓他煩心,不想讓他為難,所以無論遇到了什麼事情,才總是首先替他著想,這樣的感情錯了嗎?因為總是對他露出笑容,所以他才以為她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兩個人相愛本就是相互麻煩的事情,沒有了煩擾與為難,他又如何會把她放在心上?

良久,她的心情平複了下來,看向了銀時月,微微苦笑道:“你說得沒錯,我很難過,看著他望著那個人的神情,心裏很疼,恨不能自己從來都沒有看到過,可是……你能想象嗎?”

她頓了一下,聲音有些哽咽:“即使心裏難過,還是忍不住去看,因為在我的麵前,他從未有過那樣的目光,也從來都沒有那樣開心地笑過,我多麼希望自己可以代替公主,可是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秦錚喜歡公主,我喜歡他,而我喜歡的那個人卻不喜歡我……”

銀時月聞言皺起了眉,望著她傷心絕望的模樣,心裏有種莫名的情緒升起翻騰,像是燃燒的烈火,恨不能把那個人立即抓過來毀掉,然而語氣卻依舊溫柔動人:“既然求之不得,為何還要勉強,令別人為難,也徒增自己心傷。”

薑雪羽的聲音低落:“我從未想過勉強,隻是……”

隻是放不開,隻是舍不下,每每想起便是針紮一樣疼,疼過之後,心裏的某些悸動又會暗暗滋生,如同長在心底的藤蔓,斬不斷、揮不完,隻能任它根生蔓延,肆意留存於心底,蒼茫了歲月,也荒蕪了人生。

倘若一開始便是絕望,反倒不會如此痛苦,明明已經近在咫尺,仿佛唾手可得……終究還是抓不住,始終還是握不牢,日日夜夜,糾纏折磨,患得患失之間,不知不覺,早已泥足深陷。

良久,她苦澀地笑了一下:“銀時月,人類的感情,你是不會懂的。”

銀時月微微蹙眉,不緊不慢地回答:“人類的感情我是不懂,可是我知道,在我們魔界,能夠使自己開心的東西,就是喜歡,而那些讓自己難過的事物,就是厭惡,喜歡的東西就要得到,厭惡的東西自當毀去,所以我永遠也不會像你這樣悲傷。”

他頓了一下:“雪羽,我可以使用術法讓你得到那個人,這樣的話,你是不是就會感到快樂,不再那麼難過?”

薑雪羽搖了搖頭,輕輕道:“銀時月,當你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是不忍心毀掉他的幸福的。我知道,秦錚哥哥想要陪伴在公主的身邊,公主就是他的幸福,而我……我隻要能夠時常看到他,就已心滿意足了。”

銀時月看了她一會兒,偏過了頭:“果然,我還是不懂……”

薑雪羽微微笑了,她的聲音平靜:“你說,在邪魔的世界裏,能夠使自己開心的東西就是喜歡,而那些可以讓自己難過的事物就是厭惡,喜歡的東西就要得到,厭惡的東西自當毀。那麼銀時月,當你心甘情願為一個人傷心,卻又無法毀去的時候,這就是喜歡了。”

銀時月避開了她的視線,他的神情孤冷而平靜:“這是你們人類的感情,而我隻是一個邪魔,是不會明白的。”

薑雪羽望著他,下意識地問:“若是有一日,你懂得了呢?”

銀時月的語氣依舊輕柔,然而說出的話語卻不由得令人心悸:“我會殺了那個人,絕不會給她傷害我的機會。”

微風輕輕吹過,拂起了他的衣衫,杏花翩然落下,衣過生香,仍是不染纖塵的模樣。薑雪羽聽著他的話,瞬間怔住,片刻之後,又搖了搖頭,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笑容。

王宮寂靜,就連時光都顯得特別漫長,時光漫長,似幽碧青蘿慢慢爬上高牆。

西泠藥廬的杏樹之下,落花依舊紛飛,好像從沒有衰落的盡頭,一曲琴音剛剛落了尾聲,寂靜的庭院裏仍有餘音繞耳,薑雪羽抬頭看向了不遠處的身影,輕聲道:“多謝你,肯費心教我彈琴。”

銀時月背對著她,雪白色的衣袍上泛著月華,頎長的身形顯得溫柔而淡雅。他負著手,似是自言自語道:“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能聽到這首曲子的人,必然是好福氣。”

聽到他的話,薑雪羽有些慌亂,連忙解釋:“不過是閑暇時,有興致一起學學罷了,你想到哪裏去了?”

銀時月聞言轉過身來,他靜默地注視著她,淡漠的眼眸中掩著冰雪的悲涼:“既然是興致所致,總該有些歡愉才是,可是從你的琴音中,我隻能聽得到悲傷。”

他頓了一下,良久的寂靜之後,才開口道:“雪羽,你的心中仍有他。”

薑雪羽默默垂下了頭,都不敢去對上他的眼睛:“對不起……”

銀時月望了她一會兒,又淡淡地笑了,不緊不慢地道:“既然怎麼都無法釋懷的話,不如努力爭取一下,興許會有不同的結果。”

薑雪羽的神情有些發怔,喃喃重複道:“爭取……”

銀時月點了點頭,他側了一下身:“你看,他來了。”

薑雪羽聞言站了起來,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遙遠的宮道上,有一個人影正在朝向這裏走來,她向前走了幾步,待看清來人的容貌,不由得訝異道:“秦錚你……”

秦錚身著一襲墨色的衣袍,他來到藥廬的門口停了下來,看到薑雪羽時倏忽笑了:“剛才去住處找你,沒有見到人,我想你應該在這裏。”

薑雪羽向他走近了幾步,又默默地背過身去:“你……你今日不用陪著公主嗎?”

秦錚來到她的身邊,似是漫不經心地答:“今日不是我當值。”

他們一起走向杏樹下的那個石桌,此時銀時月已經消失了蹤影,秦錚又繼續道:“先前知道你病了,一直沒有機會來看你,現今可好些了?”

薑雪羽低頭嗯了一聲,恍惚之中,覺得自己現在好像是在做夢,甚至在心中懷疑,眼前的這些場景,是不是銀時月的術法幻化出來的。倒是秦錚皺了皺眉,他邁步來到薑雪羽跟前,伸手撫在了她的鬢邊:“怎麼瘦了?”

薑雪羽下意識地抬頭看他,又默默移開了視線,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可能……是最近天氣熱了,沒有什麼胃口,過些時日就會好了。”

聽她這樣說,秦錚也放下心來,他轉身走到石桌邊,看到擺在上麵的古琴,不由得奇怪地問:“你何時也喜歡這種東西了?”

見他發現那把古琴,薑雪羽的眉目中閃過些許慌亂,想起銀時月剛才的話,她的神情怔怔的,片刻之後,才鼓足勇氣看向秦錚開口:“我……我彈琴給你聽,可好?”

秦錚看了她一眼,他的俊眉舒展,顯得沉靜而溫暖:“好啊。”

薑雪羽默默走到石桌邊,琴弦緩緩撥動,古樸的韻調穿越過去與現世之間,許多年前的江水岸邊,誰在搖船唱著歌謠,詞曲含義雙關,流傳亙古久遠。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眉目盈盈,波光流轉,帶著幾分矜持欣喜,幾分羞怯試探。

周圍的氣氛愈加凝重,在這樣的弦調之中莫名微妙起來,秦錚的神情亦是沉重肅穆,一瞬間的錯愕失神,將她的心事窺探了幹淨,片刻之後,又勉強斂住異色,神態自若掀了掀衣擺,裝模作樣認真細聽。

心似擂鼓,刻骨羞恥,在他的故意避讓麵前,終於失去了再彈下去的勇氣,薑雪羽深深埋著首,都不敢去看他是怎樣的表情,她的手指顫抖著穩住了琴弦,隻覺得掌下冰涼一片,苦澀地勾了勾唇,語氣輕描淡寫般:“剛學會不久,後麵的……我都忘了。”

秦錚的臉上仍然保持著笑意,不似先前那樣熱烈,輕飄飄的,令人看不真切:“挺好的了,難得你有心學。”他作勢起身,平淡的聲音響在兩人中間,“天色不早了,我該走了。”

薑雪羽默默低著頭,恍惚嗯了一聲,頹然坐在石桌旁,隻覺得他的腳步聲漸遠,方才凝重微妙的氣氛陡然換作了另一番清冷局麵。身旁有淡淡的藍光升起,銀時月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他向薑雪羽走近了一步,最終還是停了下來,隻是目光哀傷地望著她:“雪羽……”

薑雪羽的神情恍惚,良久之後,才苦澀地笑了一聲:“明知道他不會接受,為何還要抱著那樣無謂的希望,為什麼非要去奢求自己根本就得不到的東西?”

高壘的院牆頃刻崩塌,外麵的光亮透過縫隙投射進來,讓深藏在心底許久的感情逐漸顯露出痕跡,再也無處遁形。心思沉穩的人懂得靠掩飾來守住最後一點秘密,亦是在拒絕她羞怯試探的心,可是他們之間,終究還是不一樣了。

銀時月微微皺眉,輕念著:“雪羽……”

薑雪羽的臉上有淚滑過,她下意識地伸手抹去了淚水,淚水卻止不住地落下,她站起身,看向銀時月極力地露出了微笑,聲音卻壓抑得有些哽咽:“不過是一首琴曲而已,又不能說明什麼,也代表不了什麼,秦錚他隻是……隻是不知道而已……”

銀時月有些悲哀,輕輕說道:“雪羽,萬物有聲,而知其意,琴乃天地萬物之音,其中的情意便是不挑明,也該有所察覺才是,你無法令他聽懂你的琴音,就如同永遠都喚不醒一個故意裝睡的人。”

一字字,一句句,如尖刀刺入她的內心,將裏麵掩藏已久的秘密剖出,曬在日光下,倉皇羞恥得讓人想要逃離,薑雪羽隱忍埋著頭,淚水不住落下:“別說了……”

銀時月果然不再往下說,他隻是靜靜地望著眼前的女子,一如從前許多的日夜,沉默無言陪伴在她的身邊,看著她傷心絕望,體味著她的一點一滴,心裏也有了異樣的感覺。

片刻之後,他邁步向她接近,站在她的身邊,剛剛伸出手又停了下來,遲疑片刻,才緩緩將她抱入懷中:“我不是人,所以也無法懂得你們的感情,可是我知道,是那個人讓你傷心,是他讓你難過,心裏充滿了悲傷,而我……不願讓你悲傷。”

他的聲音輕柔,像是一枚潔白的輕羽,在湖麵之上蕩開了淺淺的漣漪:“你說,那個人是很好的人,在這個世上,也就隻有他願意對你好了,那麼雪羽……我也可以保護你,可以永遠陪伴你,所以忘記那個人,我們一起離開,好嗎?”

薑雪羽瞬間怔住了,片刻之後,她離開了銀時月的懷抱,搖了搖頭:“銀時月,我和你是不一樣的,你是邪魔,可以活得長長久久,而我隻有數十年的生命好活,即便有一天我死了,屬於我的一切都消失了,你還是可以好好地活著。”

“更何況……”她頓了一下,臉上明明還掛著淚珠,卻又微微笑了,“這裏是王宮,是我一直生活的地方,而且秦錚哥哥也在這裏,我是不可能離開的。”

銀時月蹙起了眉:“即使那個人傷你至此,你也不願意離開他嗎?”

薑雪羽避開了他的注視,黯然低下了頭:“對不起……”

聽到她的回答,銀時月無言,良久之後,才淡淡說道:“如果那個人……他活不了多久了呢?”

薑雪羽錯愕地看著他,臉上滿是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銀時月的神情平靜,回答得分外認真:“邪魔天生便有預知危險的能力,我已感到災難即將來臨。”

傍晚的風靜靜地吹著,靈力的光點圍繞著他們飛舞,淡藍的光暈唯美而又寧和,映在他的眸中化作幽涼一片,薑雪羽怔住了,恍惚中又聽他不緊不慢地道:“不久之後,這裏將會淪為一片地獄。”

薑雪羽的臉色有些發白,震驚地搖著頭:“怎麼會,這不可能!”她丟下了這麼一句,就驚慌失措地朝藥廬門口跑了。

銀時月目光憂傷地注視著她,仿佛連身側的光點都能感知到主人的哀情,在空中緩慢地飄動著,漸漸靜止在微風中。他靜靜地站在原處,唇角勾起一絲苦澀,片刻之後,抬手捂著自己的心口,望向了天際蔓延的夕陽——

原來,這就是心痛嗎?

喜歡是什麼,他不太懂,人類的感情複雜而多變,縱使他已經在人世間流浪了萬年,還是無法真正的理解和體會。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莫名其妙陷入到人類的感情之中,這麼多年以來,習慣觀察著這個人類生活的點滴,心裏漸漸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因為覺得孤獨,所以他的目光才總是不經意地追隨著她,可是看到她在雨中默默等待的樣子,他又覺得憐憫而悲傷,那是第一次,他想走入一個人類的生活。

在這個人類的身上,他看到了不一樣的純淨與美好,她的痛苦與哀傷,她的喜悅和快樂,仿佛她的每一件事情都能牽動他的心情,因為她的悲傷而悲傷,因為她的快樂而快樂。可是當他看到雪羽的目光停駐在另一個人的身上時,他又會感到無比痛苦,這是喜歡嗎?

應該是吧,因為她曾經說過,當他心甘情願為一個人傷心,卻又無法毀去那個人的時候,這就是喜歡了。

她的小心翼翼,他都看在眼裏,她的苦訴衷腸,他也都聽進心裏,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源於另一個人,所以他感到悲傷,一種從未有過的痛苦和絕望,漸漸縈上心扉,悄悄蔓延在思緒,比洪荒時期的夜晚還要冰涼。

一邊癡癡遙望人家永不回頭,一邊苦苦求索對方卻心有所屬,尋尋覓覓,覓覓尋尋,到頭來終究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明明好像觸手可及,卻又可望而不可即,泥足深陷,無可奈何,眼睜睜看著她,看著自己陷進去,直直地,仿佛要溺斃在裏麵。

愛有多重,恨有多種,糾結纏繞之中,構成了繁複錯雜的人生,人類,便是這樣一群脆弱而又奇妙的生靈。這麼多天,在這個王宮之中,看著他們的故事,不知不覺地學會了他們的愛恨,恍惚之中似乎也懂得了他們的感情,到現在,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像個魔,也不想再去當邪魔了。

自從那天之後,薑雪羽已有多日未去藥廬,她不知道該怎樣麵對銀時月,也不知道見到銀時月的時候,又該怎麼麵對自己的感情。

將近夏日,雨水多了起來,大雨滂沱,連下了月餘都不見停歇,車遲國已有多處遭遇水澇,百姓流離失所,境況苦不堪言。

朝中有多位大臣上書直諫,請求大王敬天謝祖,祈求車遲國能夠度過這場天災,從此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臣民們祈禱了許久,終於等來了上天賜予的機會,這幾日雨勢漸歇,王宮內人員來往,都在準備幾天後的祭天大典。

薑雪羽站在窗邊,看著外麵濕漉漉的地麵,以及連綿不絕的陰雨,美麗的容顏裏帶著憂愁,耳畔依稀響起銀時月說的話——

邪魔天生便有預知危險的能力,我已感到災難即將來臨。

她知道銀時月是不會欺騙她的,所以才在心裏無比地擔憂,如果災難真的來臨,她和秦錚應該怎麼辦?她隻是一個小小的司藥女官,不懂朝政,也不知道國家大事,她隻想讓秦錚平安,心心念念著的,便是讓他好好活下去。

祭天的那日,下著蒙蒙細雨,道路上鋪著紅毯,朝臣們跪在兩邊,還有許多兵將和護衛把守,大王身穿朝服走在前麵,旁邊跟著供奉祭品的巫師,諸位嬪妃和皇子們緊隨其後,神色凝重,任由雨水打濕了他們高貴的狐裘,也渾然不以為意。

薑雪羽俯身跪在眾人之中,被這肅穆的氣氛感染著,心裏也越發冰涼起來,耳畔回蕩著大王誦讀告示的聲音。她下意識地抬起了頭,隻見距離祭台的不遠處,秦錚跪在綽瑤公主的身邊,留給她一個沉穩堅毅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