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畫骨香·上》(3)(3 / 3)

祭天結束之後,大王和朝臣們陸陸續續離開了神廟,薑雪羽站在神樹下,仰頭望著神樹上掛著的紅色緞帶,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她下意識地回頭望去,隻見銀時月站在不遠處,她露出了微笑:“你來了。”

銀時月向她走近了幾步,又停了下來,目光憂傷:“雪羽……”

薑雪羽恍若未聞,她仰頭望著那些紅色的緞帶,唇邊泛著些許的微笑:“銀時月,你相信上天注定嗎?”

銀時月回答道:“萬物生靈,自出生時起,命數皆被刻在一方命盤之上,無數道命輪相互交織,構成了繁複錯雜的人生。”

薑雪羽無言地聽著,片刻之後,才慢慢地開口:“許多年以前,我與秦錚哥哥就是在這棵神樹下重逢的,你說,刻下我們命數的那個人,既然已經讓我們相遇了,又為何要把秦錚哥哥從我的身邊奪走?”

銀時月望著她說不出話來,又聽薑雪羽黯然說道:“生難歡,離別苦,求之不得,糾纏往複,一切,不過唯命而已。”

銀時月微微蹙眉,沉聲道:“縱使上天注定,有我在,也不會讓你受到一點兒傷害。”

薑雪羽看向了他,又靜靜地問:“那麼,你也可以保護秦錚哥哥嗎?”

銀時月沉默了下來,在她的注視之下,又偏過了頭,薑雪羽見此苦澀笑了:“銀時月,你走吧,倘若世事真如你所說,那麼這個地方已經不再安全,你是邪魔,可以保護好自己,而我……始終都要陪伴在他身邊的。”

銀時月的眸色幽涼,裏麵泛著瀲灩的流光,他輕輕道:“災難已然來臨,我感覺得到死亡的氣息。”

薑雪羽聞言,心中又沉痛了幾分,失魂落魄地往後退著:“不管災難如何,我們都會好好活著的,倘若真是躲不過……能與他在一起,我已心滿意足。”

銀時月靜靜地望著薑雪羽,赤紅的緞帶之下,她的臉色有些蒼白,身形有些狼狽,記憶中的這個女子,總是嫻靜溫柔地笑著,她看起來那麼柔弱。然而此時此刻,在麵對即將到來的災難之時,她又是那麼堅強,即使是身為強大邪魔的他,都忍不住心生觸動。

他不再停留,黯然轉過了身,他明白,她的溫柔是為了那個人,她的堅強,也隻是為了那個人。天際的夕陽穿過層層烏雲,形成了萬丈霞光,看上去那麼美麗,又是那麼絕望荒涼。

戰爭來得如此之快,所有人都沒來得及準備。在距離車遲國不遠的地方,那裏長年風沙肆虐,土地貧瘠,然而在那麼惡劣的環境下,卻成長起來一個國家,在車遲國被洪水侵襲的時候,大俞乘虛而入,十萬鐵騎駐紮在北方邊境。大王積勞成疾,得此消息後竟然一病不起,縱觀整個朝堂,卻無一人可以領兵出戰。

這時,有人想起了北夷國,和大俞不同,北夷之地日夜為冰雪覆蓋,氣候寒冷滴水成冰,也正因為這樣,北夷的戰士意誌堅韌,尤其擅長馬戰,而且它還曾是車遲的附屬之國,現在亦是盟友。

如果他們肯在北方牽製大俞的話,車遲國還能有些勝算,大王聽此建議,立即派人前往北夷求助。派出去的使節很快就回來了,他們還帶來了北夷國願意出兵相助的消息,不過附屬的條件,卻讓所有人都犯了難。

他們需要一位公主和親,兩方聯姻,隻有這樣,北夷才有出兵的理由,可是車遲國尚未婚配的公主,現今隻餘下一個,那便是最受大王寵愛的綽瑤公主。

王宮寢殿內,薑雪羽跪在龍榻邊為大王診脈,隱約聽到殿外的嘈雜聲。

“讓開,誰敢攔著本公主!”綽瑤秀眉緊蹙,揮鞭抽打著阻攔的宮人們。

一個老內侍站了出來,低聲勸慰道:“公主,大王病重,您還是過幾日再來吧。”

“再過幾日我就要被母後送去和親了,哪裏還能見到父王?”綽瑤強行闖宮,一邊高喊著,“父王父王,您見一見兒臣吧?”

旁邊的秦錚拉住了她,低首道:“公主,我們還是回去吧,大王不會見你的。”

綽瑤瞪大了眼睛看他,一臉不可置信:“秦錚哥哥,難道你也要我去和親嗎?”

秦錚臉色一白,沉默了下來,北夷苦寒之地,氣候不是一般的惡劣,他又怎麼忍心讓她去和親?綽瑤見他不再言語,蹙眉哼了一聲,長鞭一摔,繞過眾人直直地闖入殿內,秦錚見此,也連忙跟在她的身後。

寢殿裏,大王臉色灰白,止不住地咳嗽著:“綽瑤,你來了。”

綽瑤抬眸看見大王,眼淚立即落了下來,她朝病榻前跪行了幾步:“父王,您的病好些了沒有,兒臣很擔憂,他們卻不讓兒臣見您。”

薑雪羽側身讓開到一邊,神情恭謹地跪在大王的龍榻前,她聽到大王氣息奄奄的聲音:“傻孩子,你看父王這不是好好的,哭什麼?”

綽瑤吸了吸鼻子,哽咽著道:“可是他們讓兒臣和親……”

大王目光慈愛地望著女兒,病容裏擔憂之色盡顯,他勉強撐著精神,溫和地問:“綽瑤……不想去和親嗎?”

綽瑤哭得更是厲害,撲到大王的懷裏:“父王,兒臣不願意離開您,兒臣要永遠守在您身邊!”

大王渾濁的眼裏也流下淚水,他仰頭看著床帳,似乎在歎息著:“綽瑤長大了,遲早都要離開父王的……”

綽瑤失聲痛哭,抱著大王的身體:“不!綽瑤死也不要離開父王!”

角落裏,薑雪羽靜默注視著寢殿內的一切,恍惚想起了銀時月的預言,果然,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的。幾個月前還精神飽滿的大王,如今就像一個遲暮的老人,他想要拚盡最後一絲力氣,去守護自己心愛的孩子,卻也是有心無力了。朝中沒有可用的大將領兵迎戰,他現在更是強弩之末,如果不讓綽瑤和親的話,他又拿什麼去拯救自己的國家和子民?

大王定定地望著床帳上懸掛的玉璧,沙啞的聲音緩緩道:“綽瑤,你該知道,身為一國公主,本就該……”他的話還未說完,便有一個人跪了下來——

臣秦錚,願意領兵迎戰!

聽到他的話,薑雪羽的心跳頓時漏了一拍,她幾乎不顧禮儀脫口而出:“秦錚你……”

她望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唇瓣輕顫,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沉默了下來。大王並沒有追究她的衝撞,隻是目光平靜地望著秦錚,眸中的光芒越發閃動,仿佛垂死之人,看到了最後一抹希望。

良久之後,大王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秦錚留下,你們……先出去吧。”

綽瑤公主不明所以站起身來,不情不願地走了出去,薑雪羽遲疑了一會兒,才慢慢躬身告退,她望著秦錚的背影落淚,默默地向後退著,每走一步,心就往下沉痛一分。她來到了寢殿的外麵,見綽瑤公主等在門口,顯然不聽到大王最後的決定,她便不會放下心來。

薑雪羽剛想邁步走下石階,身後傳來綽瑤的聲音:“你站住!”

她轉過身來,神色謙卑地施禮:“不知公主喚微臣有何事?”

綽瑤邁步向她走來,上下打量了她幾眼:“你是秦錚哥哥的什麼人?”

薑雪羽沉默了下來,是啊,她是秦錚的什麼人呢?幼年時期的青梅竹馬,異地重逢的至親至近,兩個人一直相依為命,她以為,他們會永遠在一起的。她沒有回答,依舊低著頭,語氣平淡地問:“公主……喜歡他嗎?”

綽瑤一愣,顯然沒料到眼前這女子會這樣問。喜歡是什麼,她不太懂,從小到大,她都是最受寵愛的那一個,得到的東西也都是最好的,所以根本不用想喜不喜歡的問題。對於秦錚,她是很喜歡跟他在一起玩,因為這樣能令她開心,除此之外的其他事情,她就不清楚了,所以也沒有辦法回答。

得不到她的答案,薑雪羽抬起了頭,望著她的目光充滿了死寂,語氣也冷了不少:“公主喜歡他嗎?”

綽瑤低下頭思索片刻,含糊回答:“我也不知道,秦錚哥哥人很好,有時候我是喜歡他的,可是有時候又覺得他像大哥哥一樣。”

薑雪羽悲涼地笑了一聲,喃喃道:“原來是這樣……”

她轉過身失魂落魄地走了,夕陽照在她的臉上,顯得沉寂而肅穆,行走在長長的宮道上,仰頭望著四周冰冷的高牆,心裏卻一刻比一刻沉痛哀傷:原來,她的愛情,便是輸給了這樣的一個人嗎?

大王和秦錚說了什麼,薑雪羽不知道,她隻知道的是,第二天,大王便下了詔書,命秦錚領軍迎戰。

西泠藥廬之中,杏花已然凋謝,結出豆大的青果,芳菲融於泥土,徒留一縷幽香繚繞,薑雪羽坐在石桌邊,沉默地注視著這一切。不遠處傳來腳步聲,一如往昔般沉穩而堅毅,她微微合目,唇角泛著苦澀:“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

秦錚站在她的身後,出言問:“雪羽,你找我有何事?”

薑雪羽沒有回頭,隻是自顧說著:“那日你隨大王回宮,我約你在此相見,明明說好的不見不散,我等了一夜,你卻沒有來。”

秦錚一怔,他記得幾個月前的那次約定,當時宴會結束時,時間已經接近夜晚,他又被公主拉去挑選馬匹而忘了時間,等想起來的時候,正下著大雨,他以為雪羽已經回去了,便沒來赴約,後來因為她說“勿以為念”,他也就真的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之後,你寫了一封信給我,說在教公主騎馬,我雖然心裏難過,到底還是有些歡喜的……”

薑雪羽垂下了眼簾,喜歡是什麼呢?千萬次的愛戀加上無聲無息的表達,明明已經難過得快要死掉了,卻又因那人的一句話、一個眼神而莫名歡喜。這麼多年,她就是這樣卑微又默默地喜歡著秦錚的,隻要他笑了,她就會跟著歡喜,他難過,她也要傷心好久。

她的語氣平淡,仿佛在敘述一件過去了很久的往事:“那日為公主請脈,我在殿中看著你走來,你卻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兩個時辰,我等了兩個時辰,才等到你出來。”眼淚緩緩落了下來,聲音卻依舊堅強不屈,“她受傷,你著急,她不開心,你便食不下咽,可是秦錚……若是有天我死了,你可會為我覺得難過?”

秦錚的表情怔怔的,喃喃開口:“雪羽你……”

薑雪羽悲涼地笑了一聲,淚水傾瀉而下,孤傲地抬頭看他:“秦錚,原來你一直不知,我是喜歡你的嗎?”

秦錚徹底愣住了,他望著薑雪羽,半晌說不出話來。

知道嗎?自然是……知道的,那天,在這裏相遇,她為他彈琴一曲,小心翼翼地試探,還帶著幾分羞怯和期許,從那時起,他便是知道的。

可是,又能如何呢?他們兩個從小便沒有了親人,好不容易才重逢走到了一起,一直以來,他都是拿她當作妹妹看待的,可是他的妹妹,卻對他生出了不該有的感情,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裝作懵懂不知。

秦錚局促地避開了她的目光,低聲道:“抱歉雪羽,我……”

話還沒有說完,他就沉默了下來,該怎麼說才能讓她明白?一個小小的護衛,居然不自量力喜歡上了公主,雖然知道今生再無可能,還是願意豁出性命去護她周全?這樣的話,他怎麼說出口,這份感情,連他自己都覺得羞於啟齒。

秦錚的臉色很難看,他背過身子,黯然道:“對不起……”現在除了這三個字,他也不知道該對薑雪羽說些什麼了。

薑雪羽站起身來,靜靜地注視著秦錚的背影,片刻之後,拋卻女兒家的矜持和羞澀,邁步走了過去,從後麵輕輕擁住了他:“秦錚哥哥,我們離開吧,好不好?”

邪魔天生便有預知危險的能力,我已感到災難即將來臨。

秦錚一愣,他垂了下頭:“大王已經下令,我會帶兵出戰,不可能離開的。”

薑雪羽臉色蒼白,她收緊了擁抱著秦錚的手,語氣近於哀求:“秦錚哥哥,我害怕,你帶我離開,好不好?”

災難已然來臨,我感覺得到死亡的氣息。

秦錚微微皺起了眉,他抿了抿唇:“雪羽,你走吧,回到故鄉去,我……一定會回來的,然後就去找你。”

不久之後,這裏將會淪為一片地獄。

薑雪羽緊閉著雙目,淚水漣漣,她無聲地哽咽著,絕望而悲傷:“秦錚哥哥,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

秦錚終於掙開了她的懷抱,猶豫的神情中帶著不舍,刻意避開了薑雪羽的目光,麵帶羞愧:“對不起雪羽,我不能離開她……”

一次次拖延逃避,在她的堅持麵前,終於還是被逼到了盡頭,千萬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背後,掩藏著最為真實的理由,在這個世上,除了他不愛她這件事,還有什麼可以把她從他的身邊推走?她就是抱著這樣的勇氣,孤注一擲,賭上自己的尊嚴和感情,企圖在即將到來的災難中,挽救他的一條性命……

她以為,憑著他們往日的那些情誼,她以為,憑著他們過去的那些歲月,她這樣低聲下氣地求他,至少她還有一點勝算。可是現在她明白了,在這場愛戀之中,她由始至終都是第三人,現在兵敗如山倒。

太陽西斜,秦錚看著落在院中的夕陽,低聲道:“軍中還有許多事情處理,我先走了。”

他向前走了幾步,沉默了良久,側首淡淡道:“三日後,我就要出征了,你……好好保重。”夕陽拉長了那道堅毅挺拔的身影,他的腳步沉穩,仿佛帶著極大的決心和勇氣,不留一絲猶豫和遺憾,闊步朝著庭院的門口走去。

薑雪羽怔怔失神,身旁有淡藍的光點升起,仿佛是夜間飄舞的流螢,銀時月向她走近了幾步,停在她的身後,他的神色平靜,流露著淡淡的哀傷:“雪羽,你救不了他的。”

薑雪羽回過神來,覺察到銀時月的到來,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她來到銀時月的麵前,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語氣焦急而迫切:“銀時月,你可以救他的,你一定可以救他的,對不對?”

迎著她殷切的目光,銀時月慢慢垂下了眼簾、偏過了視線:“抱歉……”

“為什麼?”薑雪羽放開了他,往後倒退了幾步,哽咽說道,“你是邪魔,從上古時期存活下來的邪魔,你可以救我,為何救不了他?”

銀時月注視著她,他的語氣溫涼哀傷:“雪羽,神魔契約早有約定,邪魔是不可以插手人間之事的,否則我將形神俱滅,永世不得超生。”

薑雪羽聞言徹底愣住了,她呆了片刻,淚水順著臉頰落了下來,她看向銀時月,失魂落魄地往後退著:“你走吧,他若是死了,我也不可能獨活,可若是為了救他,就不顧你的性命,我做不到……”

“雪羽……”銀時月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沉默了下來。這位洪荒遠古的強大邪魔,在人類的固執麵前終是無可奈何,良久之後,悵然歎息了一聲,從樹下消失了身影。

秦錚領兵出征,正是接到任命的第四天下午,按照古籍記載,申時之後,陰氣漸盛,這種時候本來是不宜出征的,然而邊關形勢緊急,片刻不得容緩,朝廷也顧不得其他。

那天的夕陽染紅了半邊天,豔麗的顏色像是潑上了誰的血,秦錚身著墨色的寶鎧,從大王的手中接過了刀劍。薑雪羽艱難擠過了人群,站在送行之人的前麵,隻見到他的身姿挺拔,英俊的眉目透著堅毅,令人不由得心生恍惚,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秦錚哥哥,已經不再是那個山野鄉村之中會背著她走過油菜花田的少年。

自從秦錚離開之後,薑雪羽便每日跪在神廟的前麵,專心致誌為他祈福,她的麵前擺著一遝素紙,上麵平鋪著各色的彩繩,以及散發著幽香氣息的香草。這是傳說中車遲國古老的祝術,寫夠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安”字,製成平安符掛在神樹之上,便能感動上蒼,讓天神聆聽到心願,保佑遠行的人平安。

淡藍的光點悄悄飄出枝葉外,散發著永恒的、寧靜的清輝,銀時月躲在神樹之後,遙望著神殿中的背影,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自從那個人離開之後,她一句話也不說,隻是跪在神像前寫字,淡黃的方紙上,水墨著力,一筆一畫盡是娟秀的字跡,她不厭其煩地寫著,然後每一個字都做成一隻平安符,掛在神廟外的大樹上。

望著她的背影,銀時月臉上流露出憂傷的神色,淡藍的光點摘下一枚平安符,他緩緩接在手心裏,垂眸凝望,仿佛自言自語般:“雪羽,是否有一日,你也會這般關心我呢?”

時光歲歲催人老,窗台上的日光悄然劃過,神樹原本青翠鬱鬱的枝葉逐漸變得發黃,仿佛那個女子一樣,漸漸衰落在王宮裏。王宮之中,一如往昔地平和安靜,仿佛除了那個離開的護衛,一切都沒有改變,然而稍有些經驗的宮人,都很敏銳地嗅到了某些風吹草動。

大王的身體越來越不好,朝臣嬪妃們都被擋在了寢殿外麵,就連身為司藥女官的薑雪羽都無法近身。朝中讓太子代理朝政的呼聲越來越高,一向活潑好動的綽瑤公主,也慢慢沉寂了她銀鈴般的歡笑聲,歲月的齒輪緩緩向前推移,顯得那麼短暫,又是那麼漫長。

邊關的形勢並沒有因為秦錚的到來而緩和下來,不時傳回的急報中,亦是壞消息居多,敵軍漸漸逼近國都,王宮裏人人自危,每個人都在等著末日的到來。和那些惶惶不安的宮人比起來,薑雪羽看起來要沉靜許多,每日都跪在神廟裏祈福,神樹之上已經掛了許多平安符,五顏六色,煞是好看。

對她而言,國家興亡太過遙遠,隻要秦錚還活著,隻要他平安,便是再好不過的消息了。

然而,這樣的情況又能維持多久呢?戰場之上,衝鋒陷陣,手起刀落間,傷亡總是在所難免,隻要秦錚的性命還懸於一線,她就整天為他提心吊膽,總想著該如何才能幫助他,思來想去,除了在神廟中祈福,什麼都做不了。

又是幾天之後,薑雪羽站在神樹下,身後傳來腳步聲,她的動作一頓,又恍若未聞繼續掛著平安符。銀時月輕輕邁步來到她的身邊,他的語氣沉靜寂然:“有時候我很羨慕那個人,你對我若是有對他的一點點好,我會很高興的。”

他頓了一下,見薑雪羽沒有回答,於是黯然垂下了頭,默默說道:“這些天,我想了很多事情,關於你,關於我,還有那個人。我是邪魔,不懂你們人類的感情,不過我想,我是喜歡你的吧。”

薑雪羽聞言轉過身來,驚愕地望著銀時月,有些不可置信:“你……你說什麼?”

銀時月的手中緩緩幻化出了一把匕首,他握在手中,不緊不慢朝薑雪羽接近。薑雪羽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也許是被他的舉動嚇到,眼見著那把匕首抵在了自己的頸間,才回過神來震驚地望著銀時月。

銀時月站在薑雪羽的麵前,手裏緊緊地握著那把匕首,他的眉目淡然清雅,然而瀲灩的眼波中卻流露出悲哀的神色,他的手指輕顫,良久之後,淡藍的流光閃過,那柄匕首又從他的手中消失了蹤影。

他往後退了幾步,聲音近於絕望:“看著你這樣為他,我很難過,可是又無法殺了你……雪羽,你說得對,當我開始心甘情願為一個人傷心,卻又無法毀去的時候,這就是喜歡了。”

薑雪羽怔怔地望著他,還未反應過來,隻見銀時月微微抬起了手,他的周身泛起了淡藍的光點,然而卻有幾道靈力的光芒籠罩在她的身邊,隻聽銀時月靜靜說道:“神魔契約早有規定,神魔皆不可插手人間之事,否則形神俱滅,永世不得超生。”

他微微蹙眉,捂著心口悶哼了一聲,血跡順著唇角緩緩流下,抬起頭望著薑雪羽,臉上的笑容絕美而淒然:“我的修為已然受損,需要重新回到草木之中休養,希望這道封印可以護住你一時,雪羽,不要離開王宮,否則連我也無能為力了……”他的聲音漸弱,伴隨著靈力的流失,身體也開始泛起了淡淡的白光,最終消失在神樹之下。

薑雪羽怔怔地站在原地,她回過神來,連忙朝向銀時月那邊跑去:“銀時月……”

然而,銀時月剛才站立的地方已經了無痕跡,唯有點點晶瑩的藍光飄蕩在半空中,漸漸地也消失了。薑雪羽的神情愕然,她失魂落魄地跪了下來,望著銀時月消失的地方,忍不住落下淚來。

神廟之外,一片寂靜,薑雪羽頹然坐在神樹之下,想起這段時間的點點滴滴,美麗蒼白的麵容間流露出悲傷的神色,她抱著自己的身體,埋首在雙臂之中,喃喃地輕念著:“銀時月……”

良久之後,有腳步聲匆匆忙忙地趕來,薑雪羽抬起了頭,隻見一個宮女跑到自己的麵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淚流滿麵道:“雪羽大人,大王他……駕崩了……”

大王駕崩,舉國哀悼,宏偉的王殿中央擺著大王的棺槨,朝臣侍衛們身著素白的喪服,各宮的嬪妃和皇子公主們跪在棺木前,他們的神色肅穆,心事重重,好像烏雲壓頂一般。隻有綽瑤公主哭得最厲害,抱著大王的棺槨死活不肯撒手,不過最終還是被宮人們拉開了。

伺候大王的老內侍請出大王的遺詔,遺詔中除了懺悔自己當政期間沒有給百姓帶來福祉,臨逝前決定將王位傳於太子外,還附加了一條綽瑤公主的婚事。這個飽經風霜的老人在臨逝之前,還想拚盡最後一點力量保護自己心愛的女兒,將她指婚給東陵國慕容世家的公子——慕容雋。

大王喪事剛過,太子便奉召登基,王宮內百廢待興,每個人又重新忙碌了起來,似乎沒有人再關注邊關水深火熱的處境。慕容家很快派人來求親,車遲國國喪剛過,新大王自是百般推辭,綽瑤也哭著鬧著不肯嫁與那位慕容家的公子。不過在兩個人見麵之後,她的哭鬧聲就漸漸小了,取而代之的是作為女兒家的嬌羞與喜悅。

現在邊關的情況危急,新大王急於拉攏北夷國,若是她不肯嫁進慕容家,很有可能就會被送到北夷和親。慕容家家財萬貫,幾乎占據了東陵一大半商業,能夠嫁進他們家,即使日後車遲國慘遭覆滅,綽瑤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而且更為重要的一點,慕容雋此人容貌清秀,談吐風趣幽默,而綽瑤公主隻是個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哪裏經得起這樣的討好,一來二去,很快就喜歡上他了。有好幾次,薑雪羽都看見他們在禦花園裏撲蝴蝶,那位美麗活潑的公主,終於找回昔日銀鈴般的笑聲,容顏燦爛得像是天邊織錦的晚霞。

其實這世上哪裏有什麼公平可言呢?她為了秦錚嘔心瀝血,一番繾綣心事全都寄予了虛妄,而秦錚為綽瑤浴血奮戰,幾經生死,到頭來還是抵不過別人的一舉手、一投足。

隻是不知道綽瑤在接下慕容雋求親信物的時候,有沒有想起過那個正在為她披荊斬棘、豁出性命的沉默男子?不知道綽瑤在披上嫁衣、低首踏進鳳輦的那一瞬,有沒有想起過那日國都城下,將士們出征時似血的殘陽?

在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有理由自私,隻不過是為了某個人,不得不放棄了自私的念頭,一心一意隻想讓那個人過得更好。

綽瑤走了,帶著滿心的喜悅和憧憬,卻沒有帶走秦錚對她的心意和眷戀,或許對她而言,那個墨衣俊朗的護衛,隻是她生命中一道明媚的春風,現在她的太陽出現了,那道春風便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薑雪羽也走了,自從綽瑤公主離開後,她才恍然發覺這個王宮之中,已經沒有了秦錚的留戀,她也已經沒有了留下來的意義,她要到邊關尋找秦錚,雖然得不到他的愛,但至少,在他難過的時候,她要陪伴在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