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美人如玉難對付
初夏時節,荷花初綻,微風送香。
禦花園的東南角有一片荷塘,漢白玉的池壁,雕工精致,一絲不苟,一派皇家氣派。生長在這樣的池塘中,連荷花也開得有點分外的工整。
夜幕漸漸降臨,白天裏的暑氣已經消了許多,楊淙淙托腮坐在荷塘邊上的涼亭裏,她的身旁坐著一個錦衣龍袍的男子,正是沈儀心。
沈儀心最近有些頭痛,因為宮廷裏近來鬧鬼的傳言四起,越說越懸乎,鬧得人心惶惶。
事情的起因是一個小太監。這個小太監在禦膳房當值,那一天他在禦膳房的庫房裏發現了一個莫名其妙出現的洋蔥和一條魚,因為它們沒有記載在入庫的檔案中,所以無法歸類。據這個小太監自己說,為了不讓這兩個忽然出現的東西影響到庫房的每日盤存,他奉了當時的禦膳房主司黃誌平的命令,先把它們帶到自己的房間中去,之後再做彙報。他把它們放到房中後自己就出去打掃庭院,就在這時,離奇的一幕出現了,他看到那個洋蔥和那條魚竟然自己移動了起來!它們順著牆根走啊走,仔細一看,似乎還是飄著的!
那小太監當時腿就軟了,想喊又喊不出口,隻能呆呆地立在那裏,假裝什麼都沒看到。等到洋蔥和魚消失在大門口之後,他終於能夠邁開軟得跟麵條一樣的腿跟了上去,卻發門外根本什麼都沒有。
小太監說的這些話裏,其中涉及到的黃誌平的部分自然是無法求證了,不過這一部分也不怎麼重要,所以就被暫且略過了。至於那會移動的洋蔥和魚,除了他之外也沒別人看到,所以當小太監剛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沒有幾個人在意,大家都把他的話當成了他的臆想而已。
但沒過多久,又有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這次是一個名叫阿芝的宮女。她原本是跟著黃誌平當差的,不過黃誌平落馬後,她的日子就很不好過了。因為受到黃誌平賬本造假案的影響,她從原本的上等宮女被降級成了下等宮女,被分配到了禦花園做掃撒的粗活。那天白天她的活兒沒幹完,於是晚上繼續接著幹,但當她來到荷花塘邊的時候,卻看到一個男子的身影在那裏,隱隱約約的看不分明。她以為是誰在哪裏,喊了一聲,誰知道那身影竟然倏忽就不見了,將她嚇了個半死。
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不少,本來一個人說倒也沒什麼,畢竟宮裏麵大了,各種事情也多。但最近這段時間以來說得人是越來越多,事情也被傳得越來越懸乎,沈儀心也不得不重視了,不過具體怎麼做,他還在考慮之中。
沈儀心之所以來到那個傳說中鬧鬼荷塘邊上,是想來看看究竟是個什麼情況,但是他從下午等到天黑,都什麼也沒有看到。
“根本什麼都沒有嘛。”沈儀心看著平靜的荷塘,皺了皺眉,“什麼鬼,還不是那些人心裏有鬼。”
負責護衛和服侍他的人都被他遣到附近了,這個亭子裏現在隻有楊淙淙和他兩個人,所以他現在說話隨意了許多。事實上,也隻有和楊淙淙在一起的時候,他才能不用多加考慮地隨便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聽到他這樣說,楊淙淙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她當然知道所謂“鬧鬼”完全是無稽之談,除去被小太監看到的那次之外,宮女阿芝所遇到的那個人影其實就是江月明。那天江月明病痛又犯了,於是便到禦花園的荷塘中去浸著,恰巧被阿芝看到了。自那以後,阿芝就變得癡癡傻傻了,楊淙淙去探望過她一次,但阿芝一見到她,忽然就哆嗦了起來,嚇得所在了牆角裏,好像她是洪水猛獸一般。楊淙淙想了許久才想明白這是為什麼,可能是當初自己在房間裏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本來就在阿芝的心裏造成了陰影,加上她在荷塘邊被江月明一閃而逝的身影嚇到了,於是落下了後遺症。
楊淙淙是知道這些的,但她沒有辦法把這些事情告訴沈儀心。如果沈儀心知道每天在他身邊的她其實是一顆貪戀美食的洋蔥,而江月明則是一條時常要泡水的魚,可能驚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不如……請個法師來做法吧?”沈儀心沉吟了片刻說。他自然是不相信什麼鬧鬼的事的,但為了讓眾人安心,采取行動還是有必要的。
楊淙淙差點就脫口而出“好”了,但她立刻意識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她是小仙,是不怕什麼法師的,但江月明不一樣,若是法師來了將他收走了怎麼辦?
想到這裏,楊淙淙說:“我覺得這樣不妥。”
“嗯?”沈儀心看著她。
“找人來做法,這不就代表你認同‘鬧鬼’的事是真的嗎,反而可能讓大家更加擔心。”楊淙淙說,“最好的方法不是把‘鬼’捉走,而是向大家證明根本就沒有什麼鬼。”
沈儀心點了點頭,不懷好意地看著她笑。
楊淙淙被他看得有些發毛,不由說:“你、你想幹什麼……”
沈儀心挑了挑眉,說:“你說得非常有道理,既然如此,那不如就把這件事交給你去辦吧?這麼光榮而艱巨的任務,換了別人也完不成啊。”
楊淙淙在心裏後悔莫及,想著她幹嘛給他出那個主意,結果讓自己貪上了這件難辦的事。她正要抗議,忽然看到沈儀心笑眯眯地問:“你想抗旨?”
不是吧,明明他是她的小跟班,現在居然用皇帝的威嚴來壓她?
楊淙淙被他這句話哽住了,呆了一呆,正想氣呼呼地反抗權威時,沈儀心忽然輕飄飄地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事情辦好後,我可以讓金蘭做一桌好吃的給你喲。”
沈儀心抓住了她的弱點,將她牽得牢牢的,跑也跑不掉。
想到李金蘭做的美味佳肴,楊淙淙終於很沒出息地屈服了:“我盡力……”
既然答應了,那麼就一個要拖個人做墊背的,這個人必然就是江月明無疑了。
“你呀你,為了一桌好吃的就折服了,真是……”在聽楊淙淙說了事情的經過以後,江月明無奈地歎了口氣。
楊淙淙撇撇嘴:“要不是你去荷塘泡水被人看到,要不是為了避免你被法師抓到,這個活兒也不至於落到我頭上。不管怎麼樣,反正現在已經跑不掉了,難道你會丟下我一個人?”
“開玩笑,我是這麼不講義氣的人嗎?”江月明鄙夷地說,“說實話,解決方案我早都想好了,隻不過又沒什麼好處,我幹嘛要告訴你?”
楊淙淙頓時無語……要好處,這還叫講義氣嗎?
見她不說話,江月明立刻嘿嘿一笑湊了過來:“逗你的啦,小洋蔥,這件事你就放心吧,到時候李金蘭做了好吃的請你吃飯時可別忘了我喲。”
說完不待她回答,他就像一陣風似的飄出去了,順手還拿走了一塊桌子上的龍須酥。
還別說,江月明還真的有兩把刷子。第二天上朝時,就有負責宮內事務的官員上報說,第一個說鬧鬼的小太監其實是被人用惡作劇戲弄了,另一個跟他有矛盾的小太監用透明的魚線栓住了他房內的魚和洋蔥,然後向外拉,就造成了它們自己跑的假象。至於宮女阿芝看到的那個荷塘邊的人影,其實是禦花園的工匠趁著晚上涼爽去打理荷塘中的蓮花的,身影一閃就躲進了蓮葉後麵,隻是她當時太過緊張沒有看到而已。
事情到了這裏,人人都鬆了口氣,全都露出了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原先說宮裏有別的離奇事件的人也確認那不過是自己因疑心而起的幻覺罷了,這件事就這樣塵埃落定了。
楊淙淙不得不佩服江月明的本事,竟然在一天之間就搞定了讓她這麼頭疼的事。她懷著好奇又崇敬的心情去問他是怎麼做到的,江月明回答:“很簡單,解鈴還須係鈴人,這些事情別人再澄清都沒用,必須讓當事人來說才有效果。我隻是創造機會讓當事人再遇到一次類似的事情,然後故意讓他們發現破綻就是了。至於那個整人的小太監、打理荷塘的花匠就更簡單了,給他們一些錢就是了,宮裏爭著有人要來作證呢。”
楊淙淙想了想,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其實很多時候事情並不複雜,是人們的腦子把事情想複雜了,對付複雜的事情最有效的辦法往往是從根源著手,也就沒有表麵上看上去那麼難了。
看來這隻自戀的鯉魚雖然臭美,但還是有兩把刷子的。楊淙淙在心裏對江月明的好感又多了一些,暫時把他平時欺壓她的事情忘在腦後了。
沈儀心果然說話算話,事件平息後不久,李金蘭就進宮了。
自從進宮以後,楊淙淙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見到李金蘭了。她在人間無親無故,除了沈儀心和江月明之外就隻有李金蘭這一個熟人了,此時見到她,不由有一種故人重逢的感覺。一個月沒見,李金蘭仿佛又胖了,膚色也白了一些,手腕上的那個金鐲子依舊戴著。她身上穿著的衣服十分華麗,有一種如雲似霞的感覺,映襯得她整個人也十分有精神。
李金蘭自然是有精神的,因為這是自從沈儀心回到宮中以來第一次召她入宮。按照規矩,她雖然是宰相千金,但畢竟是外臣的女兒,沒有皇帝下召是不能隨意進宮的。太後倒是很喜歡她,時常叫她入宮陪著自己聊天說話,也會讓沈儀心過來,撮合兩人的意思分外明顯。但沈儀心每次也就是給太後請個安而已,並不多說,沒多久就說政務繁忙走了,所以雖然見了沈儀心很多次,但其實李金蘭總共也沒跟他說上幾句話。因為這次他主動召自己入宮,李金蘭自然萬分高興。
由於楊淙淙跟沈儀心說過了解決這件事情的功臣主要是江月明,所以沈儀心也邀請了他。這是一次規模不大的小聚,參加的人隻有四個——沈儀心、江月明、李金蘭和楊淙淙。
在宮外的時候,四人就已經認識了,加上酒釀圓子事件的同甘共苦,感情更近了一些,所以見了麵幾乎沒什麼客套。李金蘭自己帶了食材來,說是最新鮮最地道的,她一來就忙裏忙外地做菜去了,另外三人想幫她,結果被她嫌棄礙手礙腳,沒過一會兒就紛紛從廚房裏退散出來聊天了。這其中最鬱悶的是沈儀心,他身為皇帝,好不容易想幫人做飯,結果卻被因為笨手笨腳被趕了出來,被楊淙淙好一陣嘲笑。
就在她笑沈儀心的時候,江月明不失時機地說:“你自己不是也被趕出來了,還好意思笑別人。”楊淙淙毫不遲疑地反駁:“你不也一樣,想削生薑皮,削完後連肉都沒了!”說到這裏,三人頓時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其中以沈儀心笑得最為開懷。在這宮廷裏,有敬他的,有畏他的,卻很少有真心相待他的。他平日裏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然而高處不勝寒,更多的時候他也隻是希望自己是個平凡但快樂的普通人而已。
然而這種希望對他而言,卻是渺茫到幾乎奢侈的。
這次小宴的地方在一處清淨的庭院裏,名叫聽風院。這裏原本是先帝一位後妃所居宮殿中的一處,後來她過世了,這裏就空置了下來。盡管如此,還是有宮女時不時來進行打擾,那位後妃生前很喜歡花,於是在自己的宮殿的庭院中遍植花朵,親自打理,因而花朵長得很好,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花開。
楊淙淙剛來到這裏的時候,看到院子裏柳暗花明,各種花朵姹紫嫣紅。讚歎了一番之後,她才知道這裏原來是已經沒有人居住了的,花朵卻開自顧自地綻放著,頗有一種“空穀無人花自芳”的感覺,不由一陣慨歎。
想到這裏,她頓時想起了錦瀾仙君。
來到人間已經幾個月了,曆練倒是有,不過他讓她找的東西卻是絲毫線索也沒有。楊淙淙自從出生以來還沒離開過他那麼長時間,錦瀾仙君對她而言就是家人一般的存在,如今這麼久沒見到他,還真是有些不習慣。
雖然錦瀾仙君經常“欺壓”她,她也曾經做過無數次無謂的反抗,結果當然是失敗的,但楊淙淙心裏明白,仙君對她的好是誰都比不上的。
想到以前和錦瀾仙君生活的點點滴滴,楊淙淙的鼻子不由酸了。
“淙淙你……”沈儀心原本正在賞花,轉過身來恰好看到她正在揉著發紅的眼睛,不由愣了。今天這麼大好的日子,為什麼要哭?
“沒什麼啦。”楊淙淙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想一個老朋友了。”
沈儀心知道她家在宮外,進宮這麼久也無親無故的,難免孤單,於是說:“那你要不要出宮去看看你朋友?”
“不用啦,”楊淙淙笑著說,“有你就夠了。”
她這句話本是隨口一說,卻如同一片輕飄飄的花瓣,落到了沈儀心的心裏。
很久以來,他都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自從在河畔和她相遇,這一路上他和她經曆了太多的事情,也讓他對她的感情漸漸發生了變化。不是主仆之情,不是朋友之情,而是……
如同一朵花,靜悄悄地開在他的心底。
空穀無人花自芳。這朵花是他要精心嗬護的,在他原本如同一片空穀一樣的心中,冉冉綻開。心裏有了它,便不再是一片荒涼,也終於有了暖暖的溫度。
楊淙淙並不知道,當初沈儀心說出一個假的楊淙淙的身世時,李金蘭相信了。李金蘭之所以一夜之間變得分外同情楊淙淙,是因為在沈儀心的口中,楊淙淙的身世是無比悲慘的。
“金蘭,你不知道,淙淙的身世真的是太慘了。”沈儀心故作悲傷地說,“她小時候家裏孩子多,窮得揭不開鍋了,爹娘沒辦法隻好把她送到宮裏當小太監,沒想到選拔小太監的那些人卻嫌她身板不夠結實而把她拒之門外。淙淙走投無路,隻好四處流浪,直到遇見我……你知道她為什麼吃得那麼多嗎?是因為小時候餓怕了的原因啊……”
他說得分外真實,有理有據,連楊淙淙的生活習性都結合起來了,聽得李金蘭眼圈紅紅的,一口答應道:“好,我一定幫忙把楊公子送到宮裏去!”
之後的事情就是那樣了,李金蘭感慨楊淙淙身世悲慘,楊淙淙自己卻莫名其妙,不過還好最終順利地進了宮。如果楊淙淙知道自己的身世在沈儀心口中竟然是這樣的,不氣得口吐白沫才怪呢。
不過話又說回來,沈儀心這麼做,也完全是為了能讓楊淙淙順利地進宮而已。
他是皇帝,帶回去一個女子本來就沒什麼大不了的,雖然他從來都沒這麼做過,不過若是他真的幹出了這樣的事情,於情於理也是說得通的。但他並不想這樣,對楊淙淙,他的感情很純粹,也很複雜,他想讓她在他的身邊,但更希望她快樂平安。依照楊淙淙的性格,喜歡自由不愛拘束的她扮作一個小太監可能更開心一點。
繁花綻開的小院裏,沈儀心正在想著這些無人知曉的心事,剛剛消失了一陣子的江月明進來了,手裏拿著一個小壇子。
“如此良辰美景,美味佳肴,沒有酒怎麼行?”他笑嗬嗬地把壇子放下,打開蓋子,一股酒香頓時飄了出來,“三十年的陳花酒哦,好不容易才搞到的呢。”
“哎呀!”剛打開酒,江月明就拍了拍後腦勺,“我隻顧著拿酒,卻忘記拿酒盅了。”
“我去拿吧。”楊淙淙瞥了江月明一眼,一看就知道他懶得去拿,沈儀心是皇帝,更不可能讓他去拿,於是隻好自己主動去了。
“淙淙真是玲瓏心肝,善解人意,嘿嘿,那就辛苦你啦。”江月明對她一頓猛誇,明顯是想讓她快點去拿。楊淙淙也懶得跟他計較,起身就出去了。
楊淙淙去拿酒盅了,李金蘭在廚房中做菜,院子裏的小石桌旁此刻就隻剩下了沈儀心和江月明兩個人。
“你把她支出去,是想對我說些什麼?”沈儀心負手而立,平靜開口。
“皇帝陛下果然智慧過人,一下便看透我心中所想。”江月明淡淡一笑,說道。
沈儀心的目光原本是淡然的,此刻忽然淩厲了起來,盯著江月明那張俊美得有些妖異的臉。
江月明對麵前淩厲如箭的目光並不以為意,依舊笑著說:“陛下應該知道,依照淙淙的性格,並不適合在宮中生活,你憑一己之意將她留在宮中,可曾考慮過她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