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眠龍淵旁舊事浮
當天晚上，沈儀第一次破天荒地來到了蔣筎嫣的寢宮。
蔣筎嫣果然早已準備妥當，酒宴佳肴一應俱全。她的宮殿並不大，但是非常別致，今天得知皇上要來，全宮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來，將這裏收拾得煥然一新——當然，它平時也是非常幹淨雅致的。
沈儀心到來的時候，天剛剛黑了下來，暑氣還沒有完全消散。宮殿之中燃了沁語香，那據說是用極其稀少的珍貴香料製成的，可令人心情平和，怡然忘憂。果然，剛一跨進殿門，便有悠然香氣拂麵而來。蔣筎嫣不失時機地端上一杯加了冰塊的特製花茶，茶是蜜色的，其中加了少量的糖，甘甜而不膩口，茶水中有花瓣靜靜漂浮，入口沁涼柔滑，猶如甘露一般。
望著那被茶，沈儀心卻有些發愣。淙淙是最喜歡這些美食的，如果她看到了這茶，一定會歡呼一聲，然後端起來就一飲而盡吧？而他，則會無奈地笑著看她，然後說一句：“暴殄天物。”
雖然嘴上是這樣說，但心裏，其實是很喜歡看著她在自己麵前那無拘無束，一派天真的模樣吧……
想到這裏，沈儀心下意識地往四周看了看，然後略有失望地收回了視線。
還在期盼著什麼呢？當今天他把要夜裏要去蔣筎嫣那裏的事情告訴她後，原以為她會不開心，平時總是充盈著笑意的小臉會崩得緊緊的，可是沒想到，她竟然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淡淡地應了句：“好啊。”
若是在平時，他是絕對無法容忍別人以這樣的態度跟她說話的，可她不是“別人”。她是同他患難與共的朋友，是他可以傾訴心聲的知己，還是……
他心儀的人。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她有這種感覺的呢？他也不知道。或許是在辰寧鎮上，她堅定地說要和他一起去建州的時候；或許是在比武招親的那天，裝病的她從床上跳起衝著他叫“呆瓜”的時候；或許是更早，在湄泠河畔，她以為他要跳水自盡，撲過來救她的時候……
初次意識到自己對她的那份感覺，是在回宮的路途之中的那個夜裏，看到她和江月明在屋頂上聊天、看月亮的那一次。
那時候，因為成堆的奏折和紛雜的事情而心煩意亂的沈儀心打開窗戶，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平複一番心裏的思緒，卻沒想到正巧看到對麵側邊的屋頂上有一個小小的人影。她並沒有意識到他正注視著自己，隻是一個人蜷膝坐在那裏，靜靜地望著天上的滿月，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麼。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她的身後正是一輪大大的圓月，她的身影映在那輪圓月前，成為一個剪影。夜風微微拂過，她散開的頭發就那樣在風中飛揚起來。
那是多麼美的一個畫麵，美到令人有些心酸。
他第一次看到她這樣安靜地一個人坐在這裏，安靜地令他感到心疼。她怕是有心事吧？認識這麼久，她總是一副開開心心的樣子，很少會有愁緒。他很少聽到她提到有關家鄉的事，有些事她不說，他也不會刻意去打聽，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心裏不願為人所知的一塊地方。但這樣並不代表她並不思鄉，那畢竟是她生長和依戀的地方。
今夜月圓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雖然此時不是秋季，但望著圓月的情懷，卻是一樣的。她從哪裏來呢？是否有一日，他可以同她一起回到她的家鄉，去看一看那裏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呢？
從那時起，在連他自己也沒有注意到的時光流逝中，一天，又一天，她的身影早已刻在了他的心裏，揮之不去。她迷迷糊糊大大咧咧，卻在別人需要幫助的時候義不容辭；她有時候會耍一點小聰明，卻對壞人一點也不畏懼，心中充滿了正義。
她，有一顆多麼善良的心啊……
她的心裏，究竟都裝著些什麼呢？有時候，沈儀心會這樣想。嗯，一定有一部分是食物，這是毋庸置疑的，而且應該是最大的那一部分。她常常提到她先前的那個愛種菜的跟班，他應該也算一部分。江月明應該也有，她最近跟他的關係很親密呢。
那……剩下的，還有多少？她的心裏是不是還有那麼一個小小的部分，是屬於他沈儀心的呢？
這個問題，他想知道答案，卻又怕知道答案。
身為九五之尊，表麵上看起來光華無限，卻沒有人知道背後的苦楚。喜歡一個人，卻要將它深深地埋藏在心裏，甚至連她的身份都不敢告訴別人，隻能讓她以另外的身份陪伴在他的身邊……
他想到那天在聽風院中，江月明所說的話。他所給她的隻是他想給的，而未必是她想要的，她告訴他自己很開心，也未必是真的開心罷了。
“皇上您看，這就是那隻夜鶯。”
不遠處的架子上掛著一個黃金製作的鳥籠，其中有一隻小巧的夜鶯，外表十分美麗，啼叫之聲婉轉動人，如樂聲叮咚，卻不知道怎麼了，仿佛有著一種隱隱悲傷的意味。
她……是不是也像這黃金牢籠中的鳥兒一樣呢？
夜幕剛剛降臨的夏末，年輕的帝王立於錦繡華閣的宮殿之中，輕輕地歎了口氣。
如果沈儀心知道此時的楊淙淙在幹什麼，他一定會覺得自己實在是想太多了。
“什麼？湄泠河底的水晶宮！”一聽到江月明的話，楊淙淙的眼睛頓時放光了。那可是曾經她和白珠珠、白算算想方設法都想去玩，卻怎麼都沒能找到的地方呀！
“你沒騙我吧？”想到這個，楊淙淙立即懷疑地看著江月明。那個地方隻是存在於傳說中而已，至今都沒聽到有誰進去過呢，當初她們三人潛入湄泠河底，卻發現其中全是沙泥水草，連水晶宮的影子都沒見到。她們想盡辦法都沒找到的地方，江月明竟然說知道在哪裏，並且能帶她進去？
江月明被她直直盯過來的眼神看得有些發毛，立刻解釋道：“你別忘了我是誰呀。”
“你？不就是一個臭美的魚妖嘛，還能……”說到這裏，她立刻醒悟過來，“魚！”
“你的反應速度終於能快一點了。”江月明滿意地點了點頭，說，“身為水族，進入水晶宮自然比你這種旱地上的生物有優勢了。”
楊淙淙一心想著水晶宮，也沒計較他這句褒了自己順便貶了她的欠扁話，於是說：“你真的能帶我進去？”
“當然了，我還能騙你一顆小洋蔥不成？不信，你看我真誠的眼神。”
江月明把臉湊了過來，一雙眼睛眨呀眨地看著她。楊淙淙怎麼看也沒覺得哪裏能從這家夥那雙狹長的桃花眼中看出真誠來了，不過，他倒是也沒騙過她，既然他這麼說，那應該就是真的了。
“那我能叫我的好朋友一起來嗎？”楊淙淙問。
“可以是可以，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那個水晶宮可能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哦……”
“沒關係！”楊淙淙很大氣地拍了拍他的肩，現實和想象之間有差距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不過水晶宮嘛，再有差距它也還是水晶宮不是？
楊淙淙早就想去傳說中的水晶宮玩了，心癢難耐，一刻也等不了，立時就跟江月明出發了。
江月明有水陣，速度快得不得了，沒過多久兩人就到了白珠珠所居住的平樂鎮，沒想到這天正好有集市，白珠珠和陸飛小兩口一起趕集去了，根本沒見人。楊淙淙無奈，隻好又去到東萊閣中，卻被守門的小仙告知今天正好是南海仙翁的壽誕，白算算隨了景若仙子去南海給仙翁祝壽去了。
兩個好朋友一個都沒找到，楊淙淙不由有些氣餒，不過一想到那水下氣勢恢宏的水晶宮，立刻就又精神百倍了。
楊淙淙不知道的是，在她說出要邀請她兩個朋友一起同去的時候，江月明雖然嘴上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但心下依然是有些擔心的。因為他先前所受的重傷，要同時維持四個人去到水晶宮中，是要消耗不少的靈力。這樣的話，舊傷很可能又會發作了……
水陣之中，一襲火紅衣衫的男子看著身邊一臉興奮和期待的楊淙淙，心裏無比複雜。
湄泠河到了，此時正是夜晚，天上有些薄雲，星星隱隱地發著光亮。湄泠河畔並沒有人，周圍十分安靜，隻能聽到夏蟲鳴叫的聲音。
楊淙淙跟著江月明從水陣中走出來到河邊，看了看周圍，忽然覺得四周的景致有些眼熟。
“就是這裏了。”江月明望著靜靜流淌的河水，說道。
“直接跳下去嗎？”楊淙淙有些猶豫。
“當然不是了。”江月明看著她，眼神忽然如夜空一般深邃，“小洋蔥，你決定好了，真的要去到水晶宮中一看嗎？”
他分明早就知道答案，卻忽然這樣問她，語氣中一點都沒有開玩笑的意味，倒讓楊淙淙有些不知該怎麼回答了。良久，她點了點頭。
江月明笑了笑，說：“把你的手給我。”
楊淙淙看得出他很認真，也就難得沒有跟他鬥嘴說他占自己便宜，依言把手伸了過去。江月明握住她的說，緩聲說道：“閉上眼睛，沉心靜氣。”
楊淙淙閉上了眼睛，按照江月明所說的靜下了心來，將心中所有的雜念暫時都拋卻了，頓時心中一陣空明。就在這時，她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哀傷，那種感覺仿佛流水一樣靜靜地流到她的心底，先是悲傷，再是哀痛……到最後，成了一種憤怒。
沒錯，是憤怒。
那種憤怒不是張牙舞爪，不是目呲欲裂，那是一種沉靜的憤怒。那種感覺，好像從數百年前的歲月中而來……一雙溫柔的手，撥開時光的浮塵，捧出了那沉澱了經年的東西……
那種，如流水一般沉靜，如清風一般輕柔，卻是切切實實存在的，無法消失的，憤怒。
眼前原本是黑暗的，卻出現了光。那是一種如琉璃般純淨的光，那是一種如珍珠般至純的光，那是一種如星辰般炫目的光。但那發出光的物體，卻比琉璃、珍珠、星辰更加璀璨耀眼。
那是——水晶之光。
楊淙淙緩緩地睜開雙眼，然而，眼前的一切卻讓她無比震驚。
是有水晶的，大塊大塊的水晶，晶瑩剔透，明潤無暇，散發著那樣令人震撼的光芒，仿佛連心靈中的塵埃都可以洗滌幹淨。
可是，這些水晶不是像她想象中的那樣整齊地雕砌排列，而是破碎散亂，坍塌殆盡。整個宮殿之中空空蕩蕩，一個水族也沒有，儼然一座死城。
“這，就是曾經的水晶宮……”
江月明的聲音響起在耳邊，如同夢幻，分明那麼近，卻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光陰之中飄來。
曾經的水晶宮，現在隻是一片廢墟。
江月明伸手撫摸著一根已經坍塌了一半的柱子，眼神毫無焦點地往向遠方，說道：“我小時候，它還不是這個樣子的，可是，自從三百年前的那一場大戰……”
後麵的話他沒有說出來，楊淙淙看著他空洞的眼神和略帶顫意的話語，忽然不認真再知道真相。
“這裏，曾經是我的家。”江月明笑了笑，笑容慘淡，“不過，也隻是曾經而已了，現在我已經是個無家之人。”
家？從江月明的這句話中，楊淙淙聽出了一些端倪。先前她和朋友之所以那麼想去水晶宮中看看，不僅是因為聽說它富麗堂皇，華貴無比，擁有著各種奇珍異寶，在人世間分外珍貴的水晶在那裏就是尋常的建築用材，更是因為傳說這裏居住著傳說中的龍族。
龍族是自從上古以來就有的種族，從洪荒時代起便有了，是與天地同生的神族，壽命往往長達千萬年。龍族生於大海、江河，掌管雨澤布施、氣候旱澇等等，對整個人間都有極其重大的意義，因此也為人界所膜拜，龍族所居住的水晶宮也是如同蓬萊仙境一般令人遐想和向往的所在。
聽說這水晶宮，主體以純白色的水晶建成，輔以藍、紫、黃、粉、綠五色水晶裝飾，在人間價值千金的碩大的珊瑚樹處處皆有，瑩潤渾圓的珍珠遍地都是。水晶宮雖在水底，卻有仙氣繚繞，是一處美輪美奐的所在，卻因為外界有結界包攏保護，尋常人是根本看不到的，是一處大多數人都無比向往卻無法進入的仙家福地。
等等……想到這裏，楊淙淙忽然意識到，既然這水晶宮是龍族的家，而江月明為為什麼又說是他的家呢？那豈不是很矛盾嗎？
若是一般人，到這裏已經該明白事實是怎樣了，可是楊淙淙卻還是很迷糊。想了半天，還還是問江月明道：“那這裏到底是龍族的家，還是你的家呢？”
江月明無奈地看向這個分明不笨、思維卻總是慢了半拍的女孩子，笑了笑，過了片刻終於緩聲說道：“這裏是龍族的家，也是我的家。”
此刻，即使是楊淙淙這樣思維遲鈍的人，也明白了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江月明，他，就是龍族！
剛進入水晶宮的廢墟時，江月明的心裏還是有著一些對故園慘毀的悲哀的，然而畢竟時間久遠，再加上有楊淙淙在，心下也就平靜了許多。這些年來，他一直隱姓埋名，流利於故園之外，當今天向楊淙淙坦白自己真身的那一刻看似隻是一句話，但卻沒有人知道在這之前他下了多大的勇氣和決心。
一雙纖細而柔軟的手輕輕地撫上了他的額頭，帶著暖暖的溫度，令他心頭一顫。這樣的感覺，這樣的感覺……
他心頭一酸，這個丫頭，雖然表麵上看著粗剌剌的，但其實心思細膩，但隻有和她接觸過的人才會懂得這一點。她了解他心中的感情……她是懂他的。
就在江月明正在因為楊淙淙的安撫行為而無比感慨、無比感動的時候，卻聽到楊淙淙說道：“咦？沒發燒呀，怎麼就開始說胡話了呢？”
剛才還滿心感激和溫暖的江月明頓時滿頭黑線，他果然和不久前的沈儀心一樣想多了。
“我是說正經的呢！”看到楊淙淙嘻嘻笑著的臉，顯然是拿他開玩笑呢。江月明皺了皺眉，這個丫頭也太神經大條了吧，這麼大的事情他能跟她開玩笑嗎？
楊淙淙撇了撇嘴：“別騙我啦，我見過你的真身，是一條紅色的鯉魚！”
“火鯉。”江月明糾正道，“什麼紅色的鯉魚，太有損我的身份了。”
“是呀是呀，你自己都承認了是火鯉，還說是什麼龍族。”楊淙淙有條有理地說著，“身上有隱形的鱗片，時常要泡水，還不吃魚，這不是都是魚的特征嗎？”
江月明哭笑不得，解釋道：“時常泡水，是因為我曾經身受重傷，至今沒有康複，在舊傷發作時必須進入水中修煉。我不吃魚，是因為各種水族是龍族的子民，是絕對不可以作為食物的。我之所以現在是一條火鯉的樣子，是因為當年受傷過重，元氣大傷，一般不易恢複原形，隻能暫時維持成這個形態罷了。”
他的這些話的信息量略大，楊淙淙想了很久才逐漸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也就是說，他是一條受傷的龍，因為傷情太重才是現在的樣子？
等等……受傷！
“你受傷了？！”楊淙淙嚇了一跳，這麼大的事情，他怎麼從來沒跟她說過！
江月明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微微一笑，然後伸手將她拉入自己懷中。他的這一下非常之快，楊淙淙還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就已經在他的懷抱裏了。
“流……”
一個“氓”字還沒有出口，她就發現自己騰空而起，身子已經不在他的懷中了。再一看，她不由驚呆了。她已經不知什麼時候坐在的一個大家夥的背上，那大家夥足足有幾十丈長，身子像一條巨大的蛇，但卻長著雄鷹一般的足，往前看去，隻見它的頭上長著一副雄偉壯闊的角。
天啊，是龍，真的是龍！
“現在，相信了嗎？”
江月明的聲音傳來，卻不似往日那般清宛，多了一些雄渾的氣息。楊淙淙坐在龍背上，隻見它轉過頭來，碩大的眼睛溫柔地望著自己。那正是熟悉的眼神，是江月明的眼神。
仿佛騰雲而起，又仿佛破水而行，化為龍形的江月明載著楊淙淙疾速行進著。水晶宮的廢墟瞬時遠去，周圍是一片剔透的碧色——湄泠河水的顏色。
因為擔心掉下去，楊淙淙緊緊地抓著龍的背。龍背上俱是堅硬厚實的鱗片，摸上去如鎧甲一般。楊淙淙忽然想到曾近她想擰他耳朵卻被割傷手指的那次，他說他的身上長著隱形的鱗甲，原來竟是龍鱗。
看著周圍不斷變化的水底，楊淙淙的思緒又開始萬千。她不由想到以往在天庭的時候，別的仙家都有坐騎，什麼獅子啦，青牛啦，等等等等，出門的時候隻要乘上坐騎，就能夠一日千裏了。但錦瀾仙君是個例外，他什麼坐騎也沒有，出門的時候就是靠兩條腿走。雖然神仙可以騰雲駕霧，走的速度也是很快的，但還是時常被有些仙人嘲笑，釋白仙君就是其中的一個。有一次他騎著他的坐騎白虎出門，身後跟著小仙塢邕，大搖大擺那叫一個氣派。要說這原本也沒什麼，可當他看到帶著楊淙淙僅靠兩條腿步行的錦瀾仙君時，頓時一陣嘲笑，讓楊淙淙的心裏氣得不得了。這是什麼仙人啊？都成仙了還這樣……那什麼眼看人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