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淙淙憋了好久，還是沒有勇氣跟江月明說出實情。因為內疚和緊張，她的臉憋得通紅，低下頭去，不敢再看他。江月明顯然不知道楊淙淙這樣子的真實原因，以為她是害羞或是怎樣，看著她垂下頭去，臉頰邊上騰起兩朵桃花色的雲霞，不由更覺愛憐。
於是，他的手，便輕輕地觸上了她臉頰的嫣紅。
楊淙淙仿佛被電到一般，猛然往後跳了一下。
江月明自覺失態，腦子裏靈光一閃，於是變撫為掐，在楊淙淙紅紅的臉蛋上掐了一把。
“原本以為是塊能掐出水的嫩豆腐呢，沒想到卻是塊老樹皮，差點把我好生保養的指甲都刮到了。”江月明撇撇嘴，一臉不屑地說著，又恢複了平時那般樣子。
“唉喲，痛！”
楊淙淙原本正是又內疚，又擔憂，原來江月明曾經遭遇了如此大的事，可是該如何安慰他呢？正思忖間，卻發現他已經先她一步恢複了往常的狀態。雖然臉上被他掐的地方隱隱作痛，但楊淙淙的心裏還是挺欣慰的，不由責怪自己多想了。江月明是誰？那可是縱橫九天的戰龍，他的內心比她想像的強大太多，倒是自己這個沒什麼道行的小仙瞎操心了。
盡管如此，看著江月明像同平時一般跟她鬥嘴的模樣，楊淙淙的心裏卻總覺得有些隱隱的不踏實，但又說不去究竟是哪裏。
“你真的沒事吧？”楊淙淙瞪著江月明。分明是關心的話，以她現在的口氣說出來卻跟威脅一樣。沒辦法，如果不裝得厲害一點，他說不定會不聽她的話，一直逞強呢。
江月明嘴角向上一揚：“你看我像有一點事情的樣子嗎？當年我上九天下四海……”
“好漢不提當年勇哦。”楊淙淙促狹地笑著。
江月明立刻閉嘴，不滿地衝她翻著白眼。那一雙桃花眼分明是帶著魅氣的，卻分明要做出一副忿忿不平的樣子來，眼睛裏盡是眼白，不見眼仁，看著令楊淙淙覺得有些好笑。
這樣也好。至少，她能確定他是真的沒事了。
可是，當年的事情究竟又是怎樣一回事呢？在剛才的幻夢中，她隻看到了開頭和結尾，中間的過程卻一無所知。水晶宮為什麼被毀，江月明為什麼會失去元丹，而那個名叫霜隱的魔女最終的結局又是怎樣的呢？
還有仙君。幻夢之中的錦瀾仙君，素白衣袍，冰涼清冷，卻難掩他無華風采。他身上流動的極為強大的仙裏連身在畫麵之外的楊淙淙都能清楚地感受到。看來先前在天庭中聽到的傳言並沒有錯，仙君他曾經的確曾修為高強、名徹九天，可是後來又為什麼會失去大半仙力、變成現在這般與世無爭的樣子呢？還有他的那把玲瓏劍，應該是他的武器吧，那麼重要的一個東西，她跟仙君生活了三百多年，卻從沒見過，甚至壓根沒聽他提起過。
玲瓏劍到底去了哪裏呢？那麼看重的東西，應該不會隨手就丟了吧……青色劍芒，還未出鞘就已經寒意傲然，一看便知是絕世神兵。
想到這裏，楊淙淙的腦海中忽然掠過錦瀾仙君給菜園裏的那顆翡翠白菜除草澆水的身影。聯想到那把劍青色的鋒芒，她心裏似乎有一些明白了。
它，一定是對仙君很重要的東西吧……
想到先前在仙界時，自己身為一顆洋蔥，卻常常吃一個白菜的醋，不由覺得十分好笑。心中雖這樣覺得，可是卻絲毫也笑不出來。
三百年前，自己還未出世的時候，在天庭的任何一本書中都毫無詳細記載的這次仙魔戰爭，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分明立下顯赫戰功的人，卻在記載中被一言帶過，甚至失去元丹、失去修為？又是怎樣刻苦的事情能讓曾經傲然於九天之上的人，變成現在這般？
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
楊淙淙把心裏的這些疑惑都告訴了江月明，期盼著他能夠告訴自己事實的真相。然而，聽到她這樣問，江月明的眼睛閃了一下，久久不言。
良久，他歎了口氣，眼睛裏有複雜得看不到底的情愫。歎息悠悠而落，如花瓣臨水，載沉載浮，讓人的心都能為之顫抖。
楊淙淙見江月明這樣，也不願再去追問。江月明是有心結的，幼弟被殺，家園被毀，三百年的沉睡，他失去了太多。心頭的傷疤雖然愈合，但傷痛仍在，那痛烙在他的骨子裏，在世一天，就一天不會消失。
“好啦，都那麼久的事了，都說了好漢不提當年勇了嘛。”楊淙淙嘻嘻笑著，想調節一下有些凝滯的氣氛，卻發現江月明神色早已恢複如常，不由感歎他的心理真是太強大了，真不愧是傳說中的龍族。
“哎，對了！”想到剛才的情景，楊淙淙忽然無比興奮，“你剛剛變成龍的樣子好帥哦！能不能再變一次給我看看？”
江月明一臉無奈地說：“都說了我舊傷未愈，法力有限。和在眠龍淵底沉睡的時候不一樣，現在想要化為龍形，要耗費很多的靈力。”
見楊淙淙嘟起了嘴，他連忙又說道：“不過可以試一試。”
楊淙淙立刻一臉期待地看著他。太好了，又要看到威風凜凜的戰龍啦！剛剛他的那個樣子，真的是太帥了！
現在不像剛才，可以瞬間化身。由於靈力消耗了不少，江月明隻能慢慢閉目凝神，將靈力集中於眉心。楊淙淙看到他全身散發出金色光芒，整個人如同戰神一般耀眼，不由期待萬分。
隻聽得“嘭”的一聲，江月明瞬時不見了。在他原本所在的地方，出現了一條……
比巴掌略大的紅色魚兒。
楊淙淙呆了一呆，然後反映過來原來是江月明化龍不成，反倒化成了火鯉，不由捧腹大笑。江月明此時也恢複了人形，窘得都快要鑽到地縫裏去了，立刻轉移話題。
“小洋蔥，你知道回夢花除了讓記憶重現外，還有什麼作用嗎？”
楊淙淙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說：“還有什麼用？”
“還可以讓你看到心中想看的人和事，哪怕遠在千裏之外，隻要你心中所想的，它都能為你呈現出來。不過，要有一定的仙力才能使畫麵呈現哦。”
“哇，真的？”還有這麼新奇的東西！要仙力？沒問題！她本來就是天界小仙嘛。楊淙淙興奮無比，立刻把手放在了花瓣上。
唔……先看誰呢？就看沈儀心好了。
楊淙淙心中一麵集中仙力，一麵凝神想著沈儀心的模樣。因為她的仙力比江月明弱很多，因此呈現在眼前的就不是剛才那樣波瀾壯闊的大幅幻象，讓人如同身臨其境一樣，而是一麵小小的鏡子大小的畫麵。
沒關係，這也足夠了。麻雀雖小，但還是五髒俱全嘛。
畫麵中先是一片混沌，什麼都看不分明，然後如雲開霧散一般，混沌散去，景象清晰地呈現出來。
巍峨的宮殿，精致的擺設，絲竹笙簫的聲音從中傳來，仿佛就在耳旁。幾個穿著豔麗衣服的女子伴隨著音樂的節奏舞動著身軀，妖嬈無比。大殿之上，身穿明黃衣袍的男子手中端著酒杯，漫不經心地看著杯中的酒，表情看不分明。在他身邊，一襲白紗衣裙的女子明眸如畫，望著她盈盈淺笑，不知說這些什麼。說著說著，便往沈儀心懷裏靠去……
楊淙淙手一抖，那畫麵便瞬時不見了。
“小洋蔥，你……”江月明也看到了剛才的畫麵，不由有些擔心。
“嘿嘿，不小心看到讓人家醉抱美人，真是不好意思呢。”楊淙淙雖然笑著，但分明笑得十分勉強。
“你不難過？”
“難過什麼啊，我又不喜歡他。”楊淙淙呲牙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
江月明看了，心口略微一疼。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可是江月明卻感覺到了——她不止是對沈儀心有感情，而且感情還不淺，可是又常常嘴硬。楊淙淙生性善良，心思單純，寧願讓自己難過都不願傷害別人，遇到這種事，表麵看著如常，甚至還笑著，可是心裏不知道都難過成什麼樣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很想把她抱在懷裏，可還是忍住了。
不，不行的……她以後會討厭他，甚至是會恨他的。既然未來的命數都已經注定，倒不如早點避開，從她的生命裏逃出。
可是，他做不到。
自從被她救了以後，他就處處尋覓著她的蹤跡，將整個人間幾乎都找遍了，可還是找不到他。就在他快要放棄的時候，那個春日裏，桃花紛飛的一天，湄泠河畔，他竟然又與她重逢。
不過，她卻是不知道他的存在的。
那時候，為了救素不相識的沈儀心，她撲身而下落入河中，卻不知道在水裏有一抹紅色身影是那樣為她擔心。怎麼會有人這麼傻？為了素不相識的人，絲毫不顧自己的安危。在水裏，他的身形迅疾如一道赤色閃電衝到她身邊，沈儀心幾乎是在同時跳下河中將她救起，看到她沒事，他這才稍微安下了心。
在衝到她身邊的一瞬間，他感受到了她身上隱隱流瀉的仙氣，雖然被封印了，但還是能感受到一些。
原來她竟是仙界的人？怪不得他幾乎找遍整個人間，都絲毫不見她的蹤影。
從那以後，沈儀心成了她的小跟班，他也成了他們兩個身後的一抹紅色幻影。他們沿著湄泠河走了一路，他也在身後跟了一路。不知道該怎樣現身，對她說出他的身份，於是便隻能悄悄跟隨，默默守護。
如果不是在建州遇難的時候，被綁在木樁上的她情急之下喊出了“錦瀾仙君”，他如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看著迷迷糊糊卻又善良開朗的洋蔥小仙，竟是那個人身邊的人。
那個人……
還有許多事情，是楊淙淙不知道的。
她也不會知道的是，在湄泠河邊遇到她的那一天的夜裏，江河波瀾之上，一隻火鯉是怎樣地望著天上皎潔的月光，從未那麼希望自己能夠早些傷愈過。
如果變成人形的話……要叫什麼名字好呢？
月色落於江麵之上，皎明無比，如同水印泄地。他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三個字……
江，月，明。
“接下來看誰呢？”楊淙淙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拉回到現實，抬頭，看到淺紫色衣裳的女子眉間一抹歡欣笑意，“對了！就看仙君好了。”
她剛剛知道江月明和錦瀾仙君是故人，雖然他們都沒有向她提起過對方，不過既然曾經一同出生入死過，應該也是有很深的感情吧。她也想念仙君了呢，下界了大半年，一直都跟他沒什麼聯係。由於仙力被封，她也不能回到天庭了，不知道仙君過得好不好，菜園裏的那顆翡翠白菜恢複了沒？想到這裏，楊淙淙把手放在了回夢花的花瓣上，凝神想著錦瀾仙君的模樣來。
幻力凝成的鏡子中，再次出現了畫麵。
“呀，是家門口的柿子樹！”
楊淙淙驚喜地叫了一聲，出現在畫麵中的，果然是生活了三百年的熟悉場景。
仙君在哪呢？這個時候，他一般都是在書房吧。楊淙淙如此想著，畫麵移動，先是書房，墨香淡淡，桌上還攤開著未寫完的紙，硯台裏還留有沒用完的墨，可是人卻沒在。
不在書房，那可能就是在菜園了。畫麵一閃，變做了菜園。菜園裏又種起了各種蔬菜，爬藤的絲瓜、臉蛋紅紅的西紅柿，還有綠油油的小青菜，一片生機勃勃。在菜園的正中央，有一顆又黃又皺的東西，看上去一點精神也沒有，好像很快就要枯萎了。
楊淙淙眼睛瞪得老大，這……就是那顆翡翠白菜？
記得當初這顆白菜很小，雖然長得不怎麼綠，但還是很飽滿可愛的，摸上去手感也很舒服，所以雖然楊淙淙吃這顆白菜的醋，但打心眼兒裏還是挺喜歡它的。沒想到，它現在竟然變成了這個模樣。
它變成這樣，定然跟它當初犯的錯有關，仙君這麼珍視這顆白菜，說不定因為它而不會像以前一樣對她那麼好了。楊淙淙在心裏歎了口氣，凝神去找錦瀾仙君的下落。
這一次，她沒有盲目地找，而是用心去感受他的存在。很快，因為她念力的作用，眼前情景再變，忽然有潺潺水流聲響起。抬眼一看，果然是一條清澈的小溪，溪水中漂浮著純白的幻蓮，如同星辰的倒影。溪水旁邊生長著奇異的藤蘿，綻開粉紫色的花朵，垂落到水裏。
月色下，有一個男子獨自坐於溪中的背影。
漆黑長發如天河一般垂落於背後，背部線條修長緊實。月光下，那沾染了水珠了背影折射出月亮的光華，猶如神祗一般令人不敢接近，仿佛連看一眼都是褻瀆。
楊淙淙一下捂住了嘴巴，這才沒讓自己尖叫出聲來。
天啊，她到底看到了什麼……是仙君在溪中沐浴！
她的臉頓時像火燒一樣，血液從頭到腳都沸騰了。雖然跟錦瀾仙君在一起生活了那麼久，但她還是從沒見過他的裸背呢！沒想到仙君他外表看著儒雅，背部的線條卻是那麼的……
呸呸呸，她在想什麼呢！
雖然心裏這樣想著，但她還是偷偷又瞄了一眼，沒想到因為剛才心裏一亂，氣息因此有了些波動，眼前的畫麵就倏然消失了。
楊淙淙將手從回夢花上拿開，用力搓了搓自己通紅的臉蛋。
“原來小洋蔥也會臉紅，”江月明揶揄道，“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當心回去後長針眼哦。”
“才不會呢，我又不是故意看的……”楊淙淙心虛地辯解，立刻轉移話題，“哦對了，你們三百年前不是認識嗎？我怎麼沒聽仙君提起過你？你和我認識的時間也不短了，我也沒在之前聽你說起過他呀。”
“我們兩個……鬧矛盾了。”江月明的視線落在那朵微微搖曳的回夢花上，輕描淡寫一帶而過。楊淙淙心裏雖然還有疑問，但見他這般樣子，也就沒有再問了。
當年的事情，那些不為人知的往事……應該是跟那個名叫霜隱的女子有關吧？
“霜隱，我想尋找她很久了。”江月明眼睛仿佛最黑的夜，連一顆星辰也沒有，“當年一戰，她從人間失蹤，我上天入地，都搜尋不到她的任何蹤跡，她好像憑空蒸發了一樣。可是我知道她還在的，我能感受到她的氣息，她一定沒有死，就在這世間的某個角落……”
說到這裏，他忽然轉身來看著楊淙淙，目光灼灼：“小洋蔥，你幫我拿回元丹好不好？隻有拿回了元旦，我的靈力才能恢複，才能夠找到她！”
楊淙淙看著他的目光中燃起了兩簇小小的火苗，每一簇中都映著她的身影。她第一次見到江月明這般認真、這般急切的模樣，那個名為霜隱的女子，雖然身為魔族，但對他來說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
不知道為什麼，在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楊淙淙歎了口氣。連她自己都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歎氣，那些久遠的過往，記憶中已經褪色的畫麵，女子淺淺的笑顏……那一瞬間，她似乎體會到了江月明內心的感受，那種不能言說的痛，感同身受。
這三百年來，想必他過得很孤單，很寂寞吧……
“我有心幫你找回元丹，可是……”楊淙淙低下了頭，“你也知道，我仙力這麼弱，根本沒什麼能力。我要怎麼做呢？”
江月明眼眸沉得如同無波的古井：“你不用做什麼，隻要……”
“隻要什麼？”
江月明定定地看著楊淙淙，忽然綻開笑靨:“隻要吻我一下就行了。”
楊淙淙呆了一呆，似乎是在反應這句話的意思。江月明的轉折太快了，她花了老半天才想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不由氣急敗壞地跺腳大吼道：“江月明你這個臭流氓！”
“好了小洋蔥，我們快回去吧，這次出來夠久的了。”江月明哈哈大笑，伸手招來了水陣。楊淙淙恨不得暴打這個家夥一頓，奈何又打不過，隻能憤憤然地進了水陣中，背對著江月明理也不理。
水陣破水而出，外麵已經是夜幕低垂。天氣很晴朗，星月璀璨，銀河如同一條緞帶從天際緩緩流淌，美麗不可方物。
楊淙淙原本還是氣鼓鼓的，但看到浩瀚星河，心情立刻就好了起來。她背對著江月明，沒有看到身後的男子眼眸低垂，望著下方黑漆漆的大地。他的眼神中掠過了一縷一閃而逝的恨意，如同石子落入了井中，蕩起細小的漣漪，很快消失不見。
小洋蔥，我不需要你做什麼，我隻希望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你不要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