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寶劍有意玲瓏心
楊淙淙回去的時候，已是深夜。
剛走到房前，她就察覺到了異常。沒錯，那種之前出現過的氣息又來了。楊淙淙心道：管你是何方妖孽，若敢再次出現，定讓你現出原形！
她悄聲靠近房間，從縫隙中屏息向內望去。
果然是那團綠光。沈儀心正睡著，那綠光如蝴蝶舞蹈般起起落落，飛舞繚繞在他周圍。
就在這時，意想不到的情景出現了。那綠光陡然一閃，隻一眨眼的功夫，竟然變成了一個身穿綠裙的少女！
楊淙淙定睛一看，這少女不正是前些日子在凝光鎮跟沈儀心一同采芥菜的那個？
奇怪，她怎麼會來到這裏？難道說那天之後她其實並沒有離開，而是一直悄悄跟隨著他們來到浮波城？如果是這樣的話她的氣息為什麼時有時無，當氣息消失的時候，她又藏身在哪裏呢？
懷著滿腹疑惑，楊淙淙繼續看去。
少女蹦蹦跳跳地在地上轉了幾個圈，然後坐到了沈儀心的床邊。她似乎對沈儀心充滿了好奇，一會兒眨巴著眼睛看著他的睡顏，一會兒又拿起他一縷頭發在手指上打著圈兒玩。沈儀心睡得死，對此渾然不覺，她偷偷抿嘴一笑使起了壞，用一根頭發在沈儀心鼻尖蹭癢癢。沈儀心本能地躲避，看著他閉著眼睛眉頭直皺的模樣，她無聲地笑彎了腰。
沈儀心翻了個身側躺著繼續睡，寬鬆的中衣領口下，露出修長脖頸。
在他頸間，有一道狹長的暗紅色胎記，猶如一道疤痕。
——那的確是一道疤痕。
數百年前，當他還是那個年輕的帝王時，在被火海吞噬的宮殿中，揮劍自刎。歲月輪轉，時過境遷，現在的他換了身份、失了記憶，頸間卻還保留著那道疤痕。
那是他曾經曆過的一切的證明。
看到那道疤痕，少女的笑意突然消失了，她的臉色嚴肅下來，眼中浮現一種複雜的神色。許久後，她伸出手去想去觸碰那道疤痕，指尖，竟然有些顫抖。
“妖孽！”
就在這時，楊淙淙大喝一聲，衝了進來。
她已經在門外觀察了許久，方才沒動是想知道這少女究竟想做什麼，此刻見她神色異樣，怕她會做出什麼傷害沈儀心的舉動，於是便現了身。
進來的一瞬間，她沒忘記給熟睡中的沈儀心施了個小術法，將他和周邊的喧囂隔離開來，這邊再吵，都影響不到他的睡夢。
少女大驚，慌忙之下閃身就想跑。她的動作快，楊淙淙更快，隻見她喊了一聲“收”，沈儀心手腕上的那紅繩仿佛有生命似的飛了起來，如同靈蛇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少女捆了個結結實實。
“放開我！”少女不停地掙紮，卻沒有絲毫作用。
楊淙淙雙手抱胸：“放棄吧，這是縛仙索，連仙人尚且無法逃脫，何況是你呢。”
少女仍在動，縛仙索越收越緊，她終於放棄。
“你是誰？”楊淙淙問，“到這裏來的目的是什麼？”
少女不說話。
就在這時，楊淙淙發現沈儀心的劍不見了！
那把劍自小就跟著他，從不離身的，哪怕是睡覺都放在身旁。它雖然看上去毫不起眼，卻很有靈性，先前還救過沈儀心的性命，他對它視若珍寶。
楊淙淙冷笑：“我說為什麼你接近他呢，原來是個偷劍的賊。”
少女漲紅了臉：“我沒有！”
“交出劍來，我或許可以饒你一命。”
“我、我……”少女支支吾吾。
“不願？那就休怪我不客氣了。讓我看看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說罷，她口中念起了咒語，縛仙索可以讓被捆在其中的一切生靈現出原型。
隨著縛仙索的光芒閃耀，綠衣少女的輪廓變得模糊起來，逐漸地，竟然形成了一把劍的模樣！
更令楊淙淙震驚的是，這把劍跟沈儀心的那把一模一樣。
然而這還沒有結束，劍的模樣還在繼續發生著變化。初時是通體純黑的，看上去分外古拙，而後黑色如墨一般被洗去，它的顏色逐漸變淡，最終化作一把玲瓏剔透、青芒閃耀的長劍。它懸在空中，劍柄墜著流蘇，劍身周圍有薄紗似的寒氣繚繞，美麗至極卻又銳意逼人。
它的身上，散發著仙家才有的靈氣，分明是仙界之物。
楊淙淙收起了縛仙索，劍又恢複成了少女模樣，跌落到地上。
“我……我叫玲瓏。”終於，劍靈化作的少女開口說道。
“換個地方說吧。”看了看依然在熟睡中的沈儀心，楊淙淙說。
夜裏的海麵，夜風好似一雙溫柔的手，輕撫人的臉頰。
一處無人的礁石上，楊淙淙和玲瓏並肩坐著。玲瓏脫了鞋子，雙腳伸進水裏，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感慨：“好舒服呀。”
坐得離她這麼近，楊淙淙這才仔細觀察起這個看上去隻有十幾歲的小姑娘來。她身著碧綠羅裙，長著一張可愛的娃娃臉，小巧的鼻子，櫻桃般的嘴巴，好看極了。
玲瓏看著天上的明月：“上一次這麼看月亮，應該是千年之前的事了吧。”說罷，她還搖頭晃腦地吟了兩句詩：“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她可愛的模樣逗得楊淙淙有些想笑，而她說的千年又令她覺得意外。
“你到底多大年紀啦？”楊淙淙問。
玲瓏歪著腦袋想了一想：“不記得了……不過我跟在錦瀾仙君身邊的那時候，還沒有現在的你呢。”
楊淙淙一愣：“你認識錦瀾仙君？”
玲瓏驕傲地說：“當然啦，他是我曾經的主人，我和他並肩作戰，上天入地，無人能及。” 說罷，她想了想：“我再重新向你介紹一下自己吧。”
楊淙淙望著她。
“我本為劍，名喚玲瓏。”玲瓏的眼神鄭重起來，聲音響起在海濤聲中，“我，是這三界之間一等一的絕世神兵。”
月華如水，泛著銀光在海麵上，如同往日時光。
玲瓏一名，取自錦瀾仙君。
千年之前的她，不過是昆侖山天池底的一塊頑石，雖有天生靈性，卻未經琢磨。那時的錦瀾仙君，也並非今日模樣。
偶然一日，錦瀾仙君途徑昆侖，自天池中汲水。在池底，她仰頭，正好看到他。
世間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男子啊……
一襲白衣，長身玉立，麵容如同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一般，那般精致絕美，卻是冰冷而沒有溫度的。他的周身繚繞著仙氣，透露出由內而外的高貴和淡漠來，令人想沉醉其中，卻又不敢生出半點褻瀆之意。
似乎感受到她正在看著他，男子垂眸，冷峻的雙眸中浮現出一絲極淡的笑意來。
“我正好缺一把趁手的劍，你天賦靈性，不該埋沒於此。頑石，你願隨我走嗎？”
她從未想到他竟會同她說話，她仰望著他，心中浮上滿滿的歡喜。
可她不會說話。
“鑄劍，要經千劫、厲百難，乃至於粉身碎骨、烈火淬煉，方能有所成。你可否承受得起？”
她從水中一躍而起，落在他腳邊。
男子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如同冬日暖陽，仿佛將冰雪都融化。
鑄劍，是一個極為痛苦的過程。
錦瀾仙君親自動手，熔煉、淬取、製範、澆鑄、琢磨、飾紋、開刃……整個過程，用了整整三年，她的痛也持續了整整三年。每一天的煎熬磨礪，無盡烈火的灼燒，她從來不曾後悔。她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她不要做頑石，她要成為他的劍。
最後的那一天，當錦瀾仙君把一串流蘇墜在劍柄上的時候，劍終於鑄成。
那是一把薄如蟬翼的長劍，劍身散發著銀白色的光芒，其中又帶著些剔透的淡青色，仿佛竹葉上的一滴露水，又或是暮色中的一縷山嵐。
“從今日起，便喚你做玲瓏吧。”
玲瓏，劍如其名。聽起來雖柔，然而柔到極致，便是極剛。
她就是這樣一把劍。
在此後的多年，玲瓏伴著錦瀾仙君上入九天，下窮黃泉，斬妖除魔，征戰四方。她本有靈，又長期跟在他身邊，受他點化，時間久了，便修成了人形。
既成了人，便也有了人的感情。
他嘴角偶爾上揚的時候，她便滿心歡喜，而當他眉頭輕蹙，她的心也便跟著提了起來。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冰冷而淡漠的，眸子裏幾乎看不出任何情愫，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他，然而當他看到那個女子的時候，他的眼神裏第一次顯出了愧疚，還有——溫柔。
那個女子，是仙界與人間共同的敵人，名喚霜隱。
他同她是有一番往事的，而此時的她已然成魔。她屠了數個門派滿門，又統帥幾十萬魔族軍隊，屠戮幼龍，欲以龍血打開魔界與人間相連的入口，進而進攻人間。
而他的任務，便是除掉她。
素來獨行的龍族和仙界聯手，最強大的戰龍甘願化為坐騎同錦瀾仙君一起作戰，隻為給幼弟報仇。
令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在看到錦瀾仙君的一瞬間，此前戰無不勝、令所有人為之膽寒的魔女，竟然放棄了抵抗。
玲瓏錚然出鞘，向霜隱刺去。
……
那一劍並沒有刺中霜隱，有人擋在了她的身前。
玲瓏還記得最後的那一戰。龍吟之聲如雷貫耳，金色巨龍光翱翔於九重長天之上，斯人負手立於龍背，降於人間，如同遠山上飄落的一點積雪，唯有看見那女子的一瞬間，那積雪才緩緩融化。
當霜隱受了重傷，被封印之時，玲瓏第一次從錦瀾仙君的眼中看到了慌亂。
她從未見到過他如此對一個人。那時候，他的修為在仙界幾乎無人能比，而為了霜隱，他窮極一切方法保她性命，不惜觸怒天帝，甚至為她放棄大半修為，褪去一身榮光。
這一切，玲瓏都看在眼裏。
她本無心，卻因他第一次感到了心痛。
世間從沒有一把劍想要離開主人，玲瓏便是這唯一的一個。
“你若要走，我不攔你，如今我已不再需要兵刃，也無資格留你在身邊。”她還記得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你本神兵，不應因我蒙塵，離開我，去尋找你真正的歸宿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