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刻,一道黑影從遠方掠過,落在了一艘船上。那艘船是整個船隊中最大的一艘,裝飾也最為豪華,而從背影來看,楊淙淙認出那似乎就是臨川。
此時此刻,他來到這裏,一定有什麼情況。
楊淙淙用仙術隱去身形,小心翼翼地跟著他來到了那艘船上。
和其他船隻不同,這艘船並沒有打鬥的痕跡,處處都有人守衛著。臨川一閃身,進入到了船艙裏。
“這輩子不夠,我還要好多好多輩子。”
船艙中央的長幾旁有一個中年人,身披一件貂皮大氅,斜倚在藤椅上,手裏玩弄著閱一把通體漆黑、形狀古怪的剪刀。他身旁依偎著幾個妖豔女子,正剝了桌上的水果送到他的嘴旁。
此人正是良苑櫟,而他手裏的那把剪刀,則是一把同樣曾名聞三界的神兵,名叫傷魂。傳說它曾為魔君之物,不知為何失蹤,後來落到了良苑櫟的手中。
看到忽然出現在眼前的臨川,良苑櫟並不意外,笑問:“先生不是鎮守璨星樓嗎,怎麼到這裏來了?”
臨川冷冷看著他:“你答應過我不會擅自行動的,怎麼竟然在未告知我的情況下就再次攻打浮波城?”
良苑櫟坐了起來,一揮手,那幾個女子便下去了。
“先生無需動怒,隻要能達到目的,何必在乎用什麼手段呢,是吧?”
臨川往前逼近一步:“可你打亂了我的計劃!”
“你的計劃?”良苑櫟臉上的笑消失了,“先前是你說用九十九個孩童的血就可以進行血祭,現在我手下的人抓到了人,又是你未經過我的同意就把他們放走,你這不是在耍我麼?”
“我放他們走,是因為我有了更好的方法,我現在要求你立刻下令停止進攻!”
良苑櫟嗤了一聲:“先前我敬你幾分,叫你聲‘先生’,你還真拿自己當個人物了。你隻不過是一個依附著我的奴仆,有什麼資格要求我?你當我真不知道你的野心?名為幫我,實則隻是為了讓自己在這人間爬到更高的地位罷了!來人!”
四麵突然闖入了許多全副武裝的士兵,無數把刀同時架在了臨川的脖子上。
臨川望著四周:“原來你早有蓄謀。”
良苑櫟語氣中透著得意:“如果連這點兒洞察力都沒有,我如何能掌控天下。”
“我的確是有野心的,但有一點你猜錯了。”臨川唇角一挑,“我的野心,並不隻是在人間而已。”
他站在原地並沒有絲毫動彈,卻有黑氣自他周身散發出去,如同一隻隻手般扼住了那些士兵的咽喉,凡是被黑氣觸及到的人臉色都變成了可怖的青黑色。士兵們或顫抖、或慘叫,全部倒地不起。
而這一切,不過是頃刻間的事。
良苑櫟的臉色徹底變了,他終於意識到眼前的人有多麼可怕,未動一根手指便解決掉了他籌謀已久的精兵強將。他……他還是人嗎?
“你、你……”他顫抖著聲音,“你到底是……”
就在這時,一陣海風自外麵吹來,垂落了臨川的帽子,他的容顏第一次露了出來。
那是一張蒼白而俊美的臉,五官似由白玉雕成,美得如同畫中之人。然而他的眸子卻是深紅色的,流動著冰冷而邪魅的光,隻看人一眼,便仿佛能夠奪魂攝魄。
這便是他始終遮掩著麵容的原因——他是天生的魔族,而魔族的眸子正是血色的。
“你沒有資格知道我的身份。”
臨川的話語如同最後的審判,話音一落,他便屈指為爪,直向良苑櫟胸口逃去!
他的動作既快且狠,作為一個凡人的良苑櫟根本沒有躲閃開來的可能。楊淙淙仿佛已經看見他血流如注,命喪當場。
但是忽然間,變生肘腋。
幾乎是同一時刻,一道身影從旁邊疾速閃了過來,隻聽得一聲金鐵交鳴的聲音,一個持劍的女子出現在良苑櫟身前,替他擋開了這致命的一擊。
在看清楚來人麵目的時候,楊淙淙驚呆了。這突然出現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濛汐!
眼前的濛汐和楊淙淙以前所見到的那個她相比,似乎並沒有變,又似乎變了許多。沒有變的是樣貌,依然熟悉;變了的是眼神,那麼陌生。
她持劍守在良苑櫟身前,對他低聲說道:“國舅爺,這裏有我,你快些離開。”
良苑櫟已經完全嚇破了膽,話都顧不得說一句轉身就跑,卻忽然有個聲音傳來,他整個人身子一僵,定在原地。
“想跑?”隨之是一聲輕蔑的笑,“可笑。”
一個身穿銀色衣袍的男子從外邊緩步而入,正是龍湛,他身後跟著一女子,卻是琴幽,兩人似乎已經在此旁觀了許久。
濛汐原本是麵無表情的,而在見到兩人的一刻,慌亂、驚恐的神色充滿了她的雙眼。她想從一側開著的窗戶中躍出,而龍湛隻一抬眸,那開著的兩扇窗便刹那間關上,阻斷了她唯一的退路。
她低下頭,想避開他們望向她的目光,卻終究避無可避。
“濛汐,我一早便疑心浮波城中有內鬼,隻是沒想到竟然是你。”龍湛歎了口氣,“若不是今日之計,也無法逼你現身。”
原來,這一切都是計劃好的。
近來浮波城不斷受到衝擊,周圍偶爾還發現身份不明的人出沒,他就已經察覺到情況有些異常,疑是信息泄露。起初他並未疑心濛汐,而是將重點放在了外來的人身上,包括楊淙淙、沈儀心、朱櫻、顧之臻,他甚至懷疑是否是當初他一念之仁下放走的那些入侵者中有人的記憶並未被完全消除,給浮波城帶來了威脅。
他暗中派人調查,以上種種可能性也逐一被排除,最不願意麵對的事情發生了——問題出在浮波城內部。
可能性最大的兩個人,是琴幽和濛汐。她們都跟在他身邊,對浮波城的情況比一般人了解得更多,並且她們都曾進入過璨星樓潛伏,和敵人有過接觸,被策反的可能性也最大。
就在龍湛考慮到底是兩人中的誰的時候,臨川傳來消息,良苑櫟正集結船隊,欲在今日黃昏攻打浮波城。於是,他決定將計就計。
他暗中另選了心腹,讓他們率領眾人提前做好準備,在受到敵人攻打時以退為進,佯裝敗退,實則是將敵人引入早就設好的包圍圈。另一方麵,對於對此毫不知情的琴幽和濛汐,他假借身體抱恙之名閉關,實則是暗中觀察著兩人的一舉一動。
危難之時,最能看出一個人的本心。
強敵忽然來襲,主上又閉關不出,不知情的鮫人們慌了神。麵對敵人,琴幽主動站了出來,擔起重任,她舍生忘死,一心隻想護衛族人安寧,而與此相比,濛汐則趁亂離開了浮波城。
浮波城外雖有結界,但為方便水族進出,留了一個極為隱秘的出口,這也正是先前敵人遍尋而不得的進入秘徑。先前濛汐雖潛伏在浮波城中,但沒有良苑櫟的指示她一直沒有行動,隻是將這裏的情況不時傳遞出去。此次眼見時機到來,她也便不怕暴露身份,將入侵者帶了進來,這才發生了前麵有人彙報給琴幽敵人已經攻打到了城門處的一幕。
一座堡壘,最怕的是從內部攻破。
這時候,有個鮫人戰士從外麵走進來,向龍湛行禮道:“稟報主人,我們已經控製了所有的戰船,入侵的敵人也全都就範了,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龍湛點頭,鮫人退下,而聽到此言的良苑櫟已經麵如死灰。
“濛汐,”龍湛淡淡開口,“你可還有什麼話要說。”
濛汐搖頭:“成王敗寇,我無話可說。”
就在這時,琴幽忽然叫了起來:“你為什麼要背叛我們?”
她向來都是堅強而隱忍的,縱使是曾經遭受嚴刑拷打的時候,也未曾這樣爆發過。她怎麼也不敢相信,那個和她自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冒著生命危險將她從璨星樓牢獄裏救出的戰友、無數次出生入死並肩作戰的同伴,竟會背叛她們。
濛汐轉過頭去,一言不發。
琴幽上前一步:“你說啊,說啊!是不是他們逼你你才這樣做的?”
她多麼希望濛汐說,她是有苦衷的。
“琴幽,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告訴你。”濛汐終於開口,“沒有人逼我,我是自己要這樣做的。在璨星樓中其實我也被抓了,但與你不同,我受不了嚴刑拷打的痛苦。”
濛汐繼續說著,十分平靜:“我央求他們放了我,他們提出來做他們的間諜,潛回浮波城給他們提供情報,我同意了。但若隻有我一人回去,勢必會被懷疑,所以我需要你同我一起。那一晚楊淙淙和沈儀心闖入璨星樓是一個意外,但即使沒有他們,我也會救你出去,因為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聽完這番話,琴幽愣住了。
眼前的人令她覺得這般陌生,說出的話又是那樣平靜而令人絕望。濛汐自己說出來的話打破了琴幽最後的希望——濛汐不僅背叛了浮波城,還利用了她。
方才和敵人打鬥間琴幽身上多處受傷,然而再痛的傷口,都不及此刻心痛。
“很好。”琴幽看著她,“至少你給了我一個恨你的理由。”
話音落了,她便轉過身去,不再看濛汐一眼。她聲音中的絕望令人心碎,濛汐抬頭看她,隻看到一個決絕的背影。
龍湛開口:“濛汐,依照鮫人一族的規矩,背叛者的下場你可知道?”
“知道,”濛汐淡然回答,“關入深海煉獄,終日受魚群啖噬血肉之苦,每日死去,又在次日複生。如此循環往複,永世不得超脫。”
鮫人雖仁慈,卻絕不姑息背叛者。鮫人本身柔弱,唯有這樣才能最大程度凝聚起來,這也正是這個古老的種族得以延續至今的原因。千萬年來,鮫人一族中從未有過背叛者,而濛汐便是唯一的一個。
“知道便好。”龍湛望著她,“你可有悔意?”
濛汐似乎想說什麼,片刻後,終究還是搖了搖頭:“濛汐,不悔。”
“你為什麼不悔?”琴幽的眼裏閃動著淚光,“難道你絲毫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做錯了嗎?為什麼到了現在你還執迷不悟!難道你真的想到深海煉獄裏去生不如死嗎?”
“我錯了,就該受到應有的懲罰,但我……”濛汐垂下眼眸,“不悔。”
“主人!”琴幽一下子跪倒在龍湛身前,“濛汐隻是一時糊塗,求您看在她陪伴在您身邊多年的份上,從輕發落!”
“琴幽!”濛汐說,“我不需要你替我求情!”
琴幽沒有說話,她執拗地跪在龍湛身前,仿佛一朵倔強的海上花。
“琴幽,起來說話。”
“您不答應,我便長跪不起,哪怕……跪死在這裏。”
龍湛歎了口氣,望向濛汐:“你可願將功贖罪?”
濛汐的眼神亮了一下,很快又黯淡下去:“我沒有辦法再回頭了,那麼多族人因我而死,連我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又如何能夠回去?
“不,不是這樣的!”琴幽說,“佛說回頭是岸,隻要你願意,就能回去!”
“我已經背叛了浮波城,如今若再背叛良苑櫟,便是叛徒中的叛徒。”濛汐苦笑,“這樣的我,又有何顏麵存於世上。”
“原來你的顧慮是他對嗎?”琴幽用劍指著良苑櫟,“那是不是我殺了他,你就能回來了?”
話音剛落,她揮劍便向良苑櫟刺去!
方才幾人說話間,良苑櫟始終躲在濛汐的側後方,他本想趁眾人不備尋個機會逃跑,卻沒料到琴幽突然出手。
良苑櫟雖失了勢,卻依舊是狡猾險惡的老狐狸,他反應極快,一把抓住旁邊的濛汐擋在自己身前。
鮫人的身子很輕,濛汐被他毫不費力地提起,成了一塊擋箭牌。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得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隻聽得一聲極微小的劍刃穿透血肉的聲音,濛汐倒在了地上,猶如一朵凋零的花。
“濛汐——”一聲淒厲的呼喊響徹整個夜空。
“琴、琴幽,”濛汐的身子已經在漸漸變涼,她蜷縮在琴幽懷裏,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不用擔心我,我很好……”
琴幽望著懷裏的人,幾乎說不出話來,唯有淚如泉湧。多少年來從未哭過的女子,臉頰的淚水止不住地落在地上,化成顆顆絕美的珍珠。
鮫人淚。
最傷心、最痛苦、最絕望時的淚。
濛汐望著眼前的女子,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最在乎的人。縱使她已經被打上了“叛徒”的烙印,唯有琴幽願意相信她是被逼無奈;縱使她背叛浮波城的事實已經如板上釘釘,也唯有琴幽會為她落淚。
“我已經不是當初的我了,我……不值得。”
琴幽哽咽著搖頭:“無論你變成什麼樣,你永遠都是我的濛汐!”
濛汐笑了笑,眼前浮現出一副畫麵——
璨星樓,幽深的牢獄,傷痕累累的她被綁在鐵柱上,渾身已經多處受傷,散亂的頭發遮住的臉頰,若不是胸口還有微微的起伏,簡直如死了一般。
“你們縱使殺了我,我也不會說的,”她蔑視著眼前的敵人,“鮫人沒有一個是貪生怕死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