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這被關了這麼久,各種酷刑用盡都不肯吐露一個字,我們便知道你不怕死。”黑暗中,是敵人的聲音,“不過你不擔心自己,難道也不擔心你的朋友嗎?”
“琴幽?你們把她怎麼樣了!”
“我們把她怎麼樣,要取決於你,若你配合,我們可以放了她。”敵人獰笑著,“若你依然頑抗到底,那麼等著她的,將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濛汐渾身的力氣仿佛一下子被抽盡了,琴幽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她最大的軟肋。她始終記得,在幼年時無數個被捕鮫人追討的夜晚,琴幽是怎樣照顧著她、保護著她,成為她生命中唯一的光。
“好,”終於,她沙啞著嗓子開口,“我答應你。”
……
琴幽說得沒錯,濛汐背叛浮波城是有苦衷的,隻是她不知道,那苦衷便是她自己。
濛汐故意將話說得決絕,把所有的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就是不想琴幽知道真相。琴幽是那般剛強、善良的人,若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一定會萬分自責、痛不欲生。
她寧願琴幽恨她,也不願讓她背著這沉重的包袱,度過餘下一生。
“琴幽,答應我……”濛汐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她用盡所有的力氣抬起手臂,為好友拭去臉頰淚水,“別為我落淚。”
“好,我答應你。”
琴幽點頭,卻依然止不住淚水,淚如雨下。
“我不願死在這裏,”濛汐抬頭望著外麵,卻隻能看到黑漆漆的天,“帶我……回家……”
說完這最後的一句話,她的手臂重重垂落,砸在地板上,然後漸漸變得如同晨光下的露水一般,消失了。
琴幽依然維持著抱的姿勢,而她懷裏的女子已然不見,唯有一抔五彩斑斕的泡沫,閃著美麗的光。
琴幽站起身來,喃喃地說:“濛汐,我帶你回家。”
她小心翼翼地捧著那些泡沫,猶如捧著這世上最重要的珍寶,走到了船舷邊。
月亮不知什麼時候從彤雲中出來了,今夜正是月圓,月光中的血色更濃,仿佛要凝出來似的,映得整個海麵也染上了一層悲戚的色彩。
海風吹起琴幽的發,她一躍入海,和濛汐化作的泡沫一起消失在了大海深處。
鮫人是大海的孩子,天生熱愛自由,縱使是死,也不願死在敵人的戰船上。她們應當與海水、藍天、清風、明月同在,化作最美的光芒,溫暖著這時間的每一個角落。
琴幽終於實現了諾言……帶她,回家。
隱去身形的楊淙淙雖然一直都沒有現身,但卻將方才發生的一切都看在眼裏,不由濕了眼眶。而此時她回神來,才發現良苑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趁機逃走,不知所蹤了。
“龍湛,答應你的事我已經做到了。”臨川雙手抱在胸前,“如今已無人能對浮波城造成威脅,你當摒棄雜念,同我一起做該做的事了。”
“我隻問你一件事,是否霜隱覺醒,楊淙淙就一定會消失?”
臨川笑了:“其實你早已知道答案,又何必問我,楊淙淙和霜隱本就是……”
“我知道了。”龍湛的聲音十分低沉,“這件事,我不會去做。”
臨川卻不意外:“我早便料到你會如此,自那日你所說的話,我便看出你對那小仙不同於其他人。你,對她有情。”
他的話讓暗處的楊淙淙吃了一驚,而龍湛卻沒有反駁。
“我原以為隻有人類才會感情用事,沒想到龍族也是如此。”臨川說,“情,便是這世上最毒的毒藥。它可以令你毒入骨髓,痛不欲生,卻又無法擺脫,終日隻能在無盡的深淵中掙紮,永無止境。”
龍湛閉目。
臨川繼續說道:“難道,為了這一個‘情’字,你就可以忘記所有的仇恨嗎?你忘了當初你是被誰屠戮的嗎?你忘了你的兄長是為誰而死的嗎?都是她!那麼深重的仇恨,千百年來的痛苦,如今多麼好的機會擺在你麵前,即可以報仇,又能夠獲得補充靈力的源泉,如此大好機會,你卻為一個莫名其妙的‘情’字,就要放棄這一切?你如何對得起你死去的兄長?”
聽到前麵,龍湛的情緒還算平靜,然而當聽到“兄長”兩個字的時候,他的臉色就不一樣了。
他眼中的神色變了幾變,似經曆了極艱苦的掙紮,說:“兄長做事自有他的原因,他既是自願救她,便證明他在乎她,希望她好。對於這樣一個人,我若傷害了她,才是對不起兄長。”
“你可曾想過,或許是她迷惑了你的兄長,他才會那樣做?”
“她不會的。”龍湛斬釘截鐵,“以我對她的了解,她絕非那樣的人。”
“你對她的了解?”臨川嗤笑,“你對她又有幾分了解?你對她的了解,可有我的多?”
“你了解的是霜隱,不是楊淙淙。某些事或許霜隱會做,但楊淙淙一定不會。”
臨川的眼睛眯了起來:“龍湛,你是真的不打算與我合作了?”
“我的態度已經很明確,無需多言。”
“好啊,好。”臨川拊掌,“竟然願意承受自身靈力枯竭的結局,也不願意去傷害一個仇人,我是該誇你重情重重義,還是該說你愚不可及?”
龍湛不語。
臨川說:“若我沒看錯的話,由於先前消耗太多,如今你體內的靈力已經所剩無幾,雖然表麵看著無礙,實則已經堅持不了多少時日。龍族在靈力耗盡之後雖不會死,但將會沉入眠龍淵底沉睡,在那裏靈力將緩慢恢複,直至最後醒來,但那過程極長,或許長達千萬年。若你對這一切都不在意,願意回到那漆黑、幽冷之地長眠,那麼我不會阻攔你。我不想與你為敵,但你若是想阻止我施展血祭之術,想讓我放棄奪取霜隱的魔力,那絕無可能。”
“我說過,我不會傷害她。”龍湛說,“也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
“我費盡心思來到人間,就是為了這一日,沒有任何人能阻止我。”
“若我說,我偏要阻止呢?”
“你是執意要與我為敵了?若以你往日靈力,我自認不是你的對手,但現在的你……你若此時與我一戰,或許你仍會勝出,但你的靈力也會同時耗盡。如此兩敗俱傷的事,你得不到任何利益,又何必為之?”
“你是魔,在魔的世界裏,隻有利益,沒有情意。你或許永遠都不會明白,這世間的很多事情都不是‘利益’二字能解釋的。”龍湛很平靜,“你如是,霜隱亦如是。”
“好,既然如此,便亮劍吧。”臨川說,“你說得不錯,我是魔,我雖不並不完全理解你所說的,卻始終敬重你幾分。但若交了手,我便不會再有任何留情。”
“我龍湛,無需任何人留情。”
氣氛劍拔弩張,兩人對麵而立,空氣沉重得令人不能呼吸,仿佛連海風都凝滯了。
雖然看不見,但楊淙淙可以感覺到周圍出現了兩股十分強大的靈力,一股凜冽、強勁,有如暗夜裏的一把鋼刀,另一股安靜,廣闊,仿佛無邊無際的海洋那最博大的胸懷。
兩股看不見的靈力糾纏著,碰撞著,充斥著整個船艙。原本堅固無比的木質船艙已經開始發出“吱呀”的聲音,出現了許多肉眼可見的縫隙,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傾塌。
真正的高手比拚,並不需要出招,靈力的孰強孰弱根本不需要外招來體現,無招勝有招。
臨川站在原地未動,雙手做掌式伸於身體前方,他額頭青筋凸起,瞳孔也更加血紅,看上去有些可怖。再看龍湛,他神色未改,依舊同方才一樣,甚至有一隻手背到了身後去,隻用單手去控製那些靈力,看上去似乎十分輕鬆。
然而細心的楊淙淙發現,情況並非看上去的那樣。臨川在正麵,看不到龍湛身後的那隻手,她在他身後,發現他的那隻手竟然在微微顫抖。
身體顫抖,正是靈力即將耗盡的表現。
楊淙淙馬上明白了,龍湛靈力所剩不多,無法經曆長久戰,麵對強敵,他一開始就使出了全力,力在一擊製勝。他故意單手迎敵,便是要從心理上震懾敵人,另外也是避免對方看出他的真實狀況。
從眼前的情況看,臨川已經逐漸不敵,麵色越來越難看,但卻始終艱難地同他對抗著。他是魔,魔族的特性便是不到最後一刻絕不認輸。他同樣也明白龍湛的意圖,所以即使此刻被強大的靈力衝得猶如五內俱焚,即使整個人已經快要跪倒在地上,他也依然咬牙堅持著。
此時此刻,一直在暗中觀戰的楊淙淙再也看不下去了,若再這樣下去,他們將會玉石俱焚。
“住手!”她大喝一聲,現身出來,攔在兩人中間。
龍湛與臨川都未料到她會突然出現在這裏,驚訝之下同時收手,然而巨大的衝擊力還是令楊淙淙一個踉蹌,勉強站穩。
“你怎麼來了?”龍湛蹙眉,“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所有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必須得來。況且,我和他有過約定。”楊淙淙看向臨川。
臨川哈哈大笑:“我果然沒看錯你,是個守信之人。既然來了,便跟我走罷!”
說罷,他上前一把抓住楊淙淙的手腕,就要帶她走。
龍湛閃身橫在兩人之間:“沒有我的同意,你休想帶她離開。”
“並非我要帶她離開,是她自願答應我的。不信,你問她。”
龍湛的目光落在楊淙淙身上:“他說的,可是真的?”
楊淙淙從未見他的目光如此冰冷過,仿佛要將人的靈魂都凍結。她不敢同他對視,低下頭去,久久地,點了點頭。
“我要救你,也要救江月明。”她的聲音很低很低,“隻有我犧牲自己,你的靈力才不會枯竭,江月明也有可能回來。”
龍湛望了她許久,眼裏的神色如同風雲變幻,最後忽然笑了起來:“你覺得,我兄弟二人,會需要你的憐憫麼?”
“這不是憐憫!這是……”說到這裏,她一時語塞,這是什麼?她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是愧疚。”臨川接口,“是因為你當初利用、欺騙、殺害了龍湛的愧疚,是因為江月明為你而死的愧疚。真是難得啊,魔族的人,是從不會有愧疚這種感情的。”
“魔族?”楊淙淙愣住了,“當初殺害了龍湛的不是霜隱嗎,為什麼……”
為什麼會是她?
她的確是有愧疚的,但那是對於江月明。而對於龍湛,他的仇人是霜隱,並不是她。
“看樣子你是真的不知道,那我便告訴你。”臨川盯著她,血色的眸子閃著危險的光,“你,就是——”
“別說!”
龍湛想阻止她,然而已經晚了,那幾個字清晰地落入楊淙淙的耳中。
“你,就是霜隱!”
瞬時間她整個人猶如雷劈一般僵住,腦海中轟隆作響。無數個聲音從四麵八方飄來,重複著那句話。
你,就是霜隱……
“不、不可能……”
她艱難地開口,聲音嘶啞地可怕。
“沒有什麼不可能的,這便是事實,隻是你自己不願意麵對罷了。你所看到的,就是曾經的自己。你的記憶還沒有完全複蘇,待到血蓮綻開的時候,你便會想起曾經的一切。”
臨川的話,令楊淙淙的內心窒息般地疼痛。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在此之前就不斷地有關於霜隱的破碎畫麵在她眼前浮現,難道她真的是霜隱?
不,她不信!
她轉頭望向龍湛,而他的眼神仿佛也在肯定著她的想法。
她覺得老天給她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她曾那麼憎恨霜隱,恨她是為禍世間魔女,恨她令錦瀾仙君不顧一切地付出,恨她殺了曾那麼信任她的龍湛……
多麼可笑,原來她所最痛恨之人,竟是她自己本身?
她想笑,卻笑不出來,想哭,又欲哭無淚。
看她神情,龍湛眼中浮上心疼的神色,走到她身邊:“淙淙……”
他的語氣溫柔得令她想哭,她不去看他眼神,怕多看一眼,她就會落下淚來。
“別說了。”她低下頭,對他說,“龍湛,有一件事情,你一定要答應我。”
“好。”
“幫我照顧好沈儀心。”
說完這句話,她極快地施了一個陣法,將他困在其中。
龍湛的臉色變了,他想破陣而出,然而那陣法看似柔,卻無處不在,無法突破。楊淙淙的靈力並不弱,這看似簡單的一招她幾乎用了全力,加之龍湛方才耗費了許多靈力,如今已無能為力。
“它一個時辰之後就會消失,希望到那時候,一切都會結束。”
說罷,她轉身出去,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裏。真相究竟是如何?她一定要弄清楚,若這一切真的是因她而起,她也一定要將之了結。
臨川的唇角浮上一抹勝利的微笑,看了龍湛一眼,也隨之而去。
“淙淙,淙淙!”
他焦急的聲音被她拋在身後,血月的光華無聲灑落,不祥的色彩蔓延在整個海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