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血蓮綻放故人歸
昔日繁華的凝光鎮,如今空空蕩蕩有如一座鬼城。
來到璨星樓門口,隻見這裏已經沒有任何人的蹤影,原先繁華奢靡的樓宇此時裏裏外外一片狼藉,東西七零八落,珍貴珠寶全部被洗劫一空,連門口招牌上的珍珠都被拆了下來,隻留下一圈深深的圓坑,似疤痕一般。
兵敗如山倒,良苑櫟敗北的消息如颶風一般席卷而來。那些先前一直依附著他的親信、手下們各個棄樓而去倉皇逃命,離開的同時還不忘將所有能值錢的物件搬走,而這一切的發生不過隻有幾個時辰而已。
樹倒猢猻散,曆來便是如此。
將要跨入璨星樓的時候,楊淙淙忽然止住了腳步:“臨川。”
臨川並不意外,一路行來,他和她之間並無一句交流,此刻也總該說些什麼。
“嗯。”他居高臨下,望著這個看似平凡無奇的女子,她個子並不高,但小小的身軀裏卻仿佛蘊含著無窮的能量。
“謝謝你放了那些孩子。”
“謝?”這句話倒是令他有些意外了,“我隻是遵守諾言而已。”
“你本可以等我回來再放了他們,但那些孩子多在璨星樓留一天,危險便多一份,你的舉動給了他們更多生的希望。”
臨川麵無表情:“那些小東西日夜哭鬧,惹人心煩,早放了早清淨。”
“我看得出,你內心裏仍是有幾分善的。”
“善?”臨川忽然笑了,“你不覺得你對一個魔出說這個字很可笑嗎?”
“不管你承不承認,你都是的。”楊淙淙望著他,“我相信你是守信之人,希望在我消失以後你也能夠信守承諾,做到答應我的事——幫助龍湛,救江月明。”
或許是她的眼睛太清透、太純粹,沒有任何雜質,如月光照到他的心裏去,一瞬間他竟有些不敢同她對望。
他騙了她。
他當初那樣說,隻是為了利用她對江月明的感情來達成他的目的,他其實從來都沒有打算過讓江月明複生。第一,是江月明的魂魄和元丹已經全部不存在,靈力全無,若想讓他回來難如登天;第二,是因為這對他根本沒有好處。
他是魔,沒有好處的事,他不會去做。
什麼一言九鼎、言出必行,那隻是人類可笑的說發。他非君子,對他來說,隻有對他有價值的人才值得他去實現承諾。
在他的世界裏充斥著欺騙、謊言,他已經習慣了這一切,可是為什麼當她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竟無法拒絕?
他的心裏第一次出現了不忍,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被一個人如此信任。
就在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的時候,楊淙淙已經跨過門檻,步入了璨星樓中。
還未走到祭台處,就已經遠遠地看到了那朵黑氣凝成的蓮花。幾日未見,花朵又展開了一些,花瓣欲綻未綻,向四方微微地伸著,仿佛隻差幾滴雨露的滋潤就可以砰然綻放。
月光映在黑色的蓮花上,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深紅色。
蓮花旁邊,有一個人。
那人身穿一襲素衣,夜風中,他白衫勝雪,衣袂飛揚。他立在那裏,似遺世而獨立,宛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他,便是錦瀾仙君。
他望著那朵蓮花,伸出了手去。
在指尖輕觸的一瞬間,蓮花好似感應到了什麼一般,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黑氣瞬時渙散了許多。同一時刻楊淙淙頭痛欲裂,有兩種力量在她腦海中劇烈碰撞著,一種拚命想要衝破出來,而另一種在竭力地壓製著。她痛苦地叫了一聲,抱著頭蜷縮在地上。
臨川也吃了一驚,正想彎下身扶她,突然錦瀾仙君如同一道魅影般閃到他身前,冷冷地說:“別碰她。”
他想要觸碰她的手,就這樣無聲地縮了回去。
錦瀾仙君將楊淙淙抱起,她痛苦的神色令他感到心疼。這時楊淙淙睜開了雙眼,看到眼前的人,又驚又喜:“仙君,你怎麼來了?”
見到他,她本能地驚喜,對於他她心裏始終有著深深的依戀。然而剛說完這句話,她便馬上明白了他為什麼到這裏來,又想到自己偷偷跑出來的,不由緊抿了嘴唇,從他懷裏掙脫了出去。
“我來這裏,是要帶你回去。”
“不行!”
“不行。”
同時響起的兩聲,一個來自於楊淙淙,另一個來自於臨川。
錦瀾仙君淡淡瞟了一下眼前的這個魔族男子:“我帶我的人回去,與你無關。”
“你的人?”臨川冷笑,“她已經答應助我完成血祭,在此之前,她便是我的人。”
“以你的身份,還沒有資格攔我。”
他的話語中帶著輕蔑與不屑,然而臨川並不氣惱,在仙的眼裏,不,是所有人的眼裏,魔是肮髒的、卑鄙的、令人不齒的——但他不在乎。
“千年了,你還是這般樣子。”臨川說。
千年之前那場仙魔大戰臨川雖未參加,卻始終在關注著一切,也曾因故現身人間,同錦瀾仙君打過照麵。那時的錦瀾仙君便是這副模樣,他清冷,孤傲,這世間仿佛沒有任何人和事能激起他情緒的波瀾,唯獨除了一人。
千年之前的他不屑於看臨川一眼,千年之後,依然如此。
“我來到這裏,不是為了敘舊。”錦瀾仙君走到楊淙淙身邊,“跟我走。”
“我不走。”楊淙淙掙脫他,異常冷靜,“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若你不走,我縱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毀了那朵血蓮。你已經違背了仙規,若再執迷不悟,縱使是我也救不了你。”
“我不要你救!這是我自己的事情,造成的結果我自己承擔,不需要你來憐憫。我隻是要救我想救的人,想讓他回來。”
“人各有命,江月明的命中注定有此一劫,這便是天意。天意,不可違。”
天意,不可違。
嗬,又是這句話。很久之前他就這樣對他說過,那時的她不懂,如今再聽到,感到有如錐心般的疼痛。
“為什麼天意不可違?”她不信,她偏要問個究竟。
“星辰河漢,白雲蒼狗,世間一切皆有其定數,這便是天意。妄想通過一人之力改變天意,無異於蚍蜉撼樹,結果往往玉石俱焚。”
“天意?真的有天意嗎?”她盯著他,一字一句地發問,“上天是否有意識?是否有感情?如果有,是冷酷還是悲憫?若是冷酷,為何又創造出萬物眾生?若是悲憫,為何又眼睜睜地看著眾生一次次陷入世間萬痛?”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淙淙,這些問題我無法回答。”
“你當然無法回答。”她說,“因為這世間根本沒有什麼天意!即使是有,也是在人的心裏。”
“天”字有人,“意”字有心,所謂天意,便是人心。
“你所說的固然不錯,但人心始終不能違背天意。”
“是嗎?好,就算如你所說,真的有天意存在,可你不是也改變了霜隱的命運嗎?你救她,難道就不算違背天意?
在聽到“霜隱”二字的刹那,錦瀾仙君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
“是,我違背了天意,那是在為我當初犯下的錯救贖,我也為此付出了代價。正因如此,我才不想你像我一樣!”
“你當初犯下的錯?”
“霜隱,本不該成魔。”他的聲音透著無盡苦澀,“若我能求師父去救她的母親,若我能再幫她想想其他辦法,或許她就不會變成後來那般……我此生自問不曾虧欠任何人,唯獨愧對她。”
“你的愧疚,不過是源於自己曾袖手旁觀的不安罷了。若我不救那些孩子、不救江月明,那此刻的我和當初的你又有什麼區別?”她說,“仙君,我對你素來敬重,如今我便問你一句:仙人修仙,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的話觸到了錦瀾仙君,他想到了當年的自己。千年之前,當那個看守山門的少年在眼睜睜地看著少女成魔卻無力挽救後,在心裏暗暗發誓,此生一定要發奮苦練,拯救這世間所有貧苦之人。
他曾以為有了高深修為就可以達成所願,而真的成仙之後,方知仙界寂寥。仙界有一套自己的規定,其中處罰最嚴重的一條,便是未經允許不得過多幹預人間之事,無論善惡。
他有很多可以做的事,而這不能做的,卻恰恰是他最想做的。
他也曾抗爭過,卻沒有任何作用。他曾熱血沸騰、曾光華萬丈,而在數千年的光陰裏,他漸漸懂得了“妥協”。
如今看她這樣,他好似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他永遠記得那時他獨自跪在月下,對著上天說出的那八個字——
修仙救世,普度眾生。
“所謂修仙救世,普度眾生,難道不過是一句空話?”
楊淙淙一字一句,詰問著他。
“仙人不是以慈悲為懷嗎?為什麼眼睜睜看著一個生命在眼前逝去,卻這麼無情?若仙人冷眼旁觀,不理凡間疾苦,修煉成仙又有什麼意義?這樣的‘仙’,又與妖魔何異!”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尖銳,字字句句如把把鋼刀直插他的內心,而此時的她的變成了另一種模樣。還是那樣的輪廓,那樣的五官,瞳仁中卻透出一種冰冷的紫色來,如銳利的冰碴閃著寒光,令人覺得冰冷而陌生。
她望著眼前的人:“仙君,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告訴我,我到底是誰?”
她不願傷害任何人,隻想知道真相,這是她此刻唯一、也是最後的心願。
對於她的問題,錦瀾仙君沒有說話——他無法說話。
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體內的魔力如一頭試圖掙脫鐵索的魔獸,正在極力地欲衝破他設下的封印,且一次比一次劇烈。此刻的他隻能勉強壓製,根本無法回答她的問題,甚至連呼吸都困難。若他一開口,必然氣息紊亂,功虧一簣。
“你終究還是不肯對我說實話。”
她卻不知道此刻的他在生死邊緣徘徊,隻當他連這個問題都不願回答。似乎早已料到會是如此,她的眼裏並沒有失望,而是淡淡地笑了一下,走到了那朵血蓮旁邊。
“灼灼紅蓮,炎炎烈火。蕩滌淨世,如是我聞。夢幻泡影,皆為虛妄。癡恨悲歡,終歸塵土……”
她所吟誦的,正是驅動血蓮術的咒語。而這些,她本是不會的。
“淙淙……不要……”錦瀾仙君艱難地開口,嘴角有血流下來。
然而,楊淙淙卻仿佛沒有聽到似的,直直地望著那朵蓮花。月色映著她的眼眸,折射出一種妖冶而迷離的光芒。她的唇角浮現一絲奇異的微笑,然後對著那朵花伸出手去……
“住手!”
忽然,伴著一聲大喝,一道身影閃過,將楊淙淙從那朵蓮花邊扯了回來。
“淙淙,你已經入魔了!”
男子焦急的聲音闖入耳中,楊淙淙心裏一震,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在做些什麼,然而腦子裏依然是懵的。眼前人在不停地焦急呼喊著她的名字,她卻愣愣地看著他,許久後忽然說出三個字:“江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