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愣了一下,緩聲說道:“江月明是我的兄長,我是龍湛。”
“龍湛,龍湛。”楊淙淙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仿佛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眼神一下子亮了,“龍湛!你怎麼來了?”
話音剛落,她看到他手腕上有一道傷口,頓時明白了:“原來你……”
她想起來了,龍血有打破結界的功能。當年霜隱以龍血為契印,連人間和魔界之間的界限都可以由此打開,更何況區區一個結界。她竟忘了這些。
龍湛神色嚴肅:“你知不知道,方才你若再往前一步,就再也無法回頭了?那朵血蓮是有魔性的,它會吸取你的鮮血,血祭啟動,霜隱便會徹底蘇醒了!”
“霜隱蘇醒又怎樣?”楊淙淙苦笑,“你們不是都說我,便是霜隱嗎?”
“不,不一樣的。”龍湛搖頭,“霜隱蘇醒,錦瀾仙君便會死!”
他的話猶如一道霹靂,令楊淙淙徹底愣住了。
“怎、怎麼會……”
龍湛歎了口氣,將所有的前因後果對她道來。關於這些往事她曾聽過無數零零碎碎的片段,此刻他的話才將一切事情串了起來,她終於明白千年來關於她前世今生的所有愛恨和恩怨。
他越說,她心裏的疼痛便越甚,當聽到錦瀾仙君為護她周全用獻血與生命在她體內設下封印的時候,她終於淚如雨下。
她望向錦瀾仙君,上仙此刻緊捂著心口,臉色蒼白得可怕。他立在一個黑暗的角落,白衣和黑夜形成鮮明的對比,仿佛他永遠不染一絲塵埃的心。
“仙君……”兩個字一出口,她便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她終於明白他的苦心,也知道了他先前說的那些話的含義。
他唇角血流更甚,落在胸前衣衫上,似白雪中綻開的點點紅梅。胸口的疼痛令他說不出一句話來,唯有遠遠地望著她,眼神裏仿佛有千言萬語,卻終究全部沉寂。
那一瞬間她忽然好恨自己。他所有的痛苦都是因她而來,她卻一直毫不知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而她卻一直在逼他!
她誤會他自私,而最自私的其實是她自己。
為什麼會這樣?
她的眼神是空洞的,那是一種心如死灰般的空洞。以前所有自以為是的一切都瞬間崩塌,她忽然間失去了方向,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天地之大,仿佛唯剩她一人,孑然一身。
就在她茫然而立的時候,忽然一道殺氣從身前襲來,直擊她心口。那殺氣來得如此之快,攻勢如此之猛烈,令人避無可避,完全是一擊奪命之勢。
“小心!”
一聲急促的呼喊響起在耳畔,伴隨著利刃穿透血肉的聲音,楊淙淙呆呆地看著龍湛舍身擋在她身前,一把漆黑的形狀怪異的剪刀洞穿了他的胸口,而持著它的人竟是良苑櫟。
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悄然到來的,又或者他從船上逃離後就潛伏在這裏,一直伺機而動。
他手握著的那把剪刀,正是傷魂。或許正是因為有傷魂掩蓋了他的氣息,所以他隱藏在這裏才沒有被發現。
與天賦靈性的玲瓏不同,傷魂是由無數怨氣凝成,擁有極強的破壞性和殺傷力,傳說中它造成的傷可深至魂魄,故名傷魂。
龍湛傷得很重,傷魂由前到後貫穿了他的胸口,利刃又透出他的背刺傷了楊淙淙。由於有他的保護,她隻是被劃破了一層皮膚,卻依然有血流到地上。
即使如此,還是有一串血珠兒飛濺了出去。
由於傷魂邪氣極重,試圖控製它的人往往都會泯滅了心性,最終反過來被它所控製。此時的良苑櫟便是如此,他臉色青黑,眼神狂亂,分明一副走火入魔的樣子,狂叫著:“血祭!我要開展血祭!血蓮是我的,霜隱的魔力是我的,這天下的一切都是我的!你們都給我去——”
一個“死”字還未說出口,他的話音便戛然而止。
龍湛冷冷地望著他:“這天下的一切歸於正義,而不是你。”
良苑櫟望著自己胸口陡然出現的空洞,嘴唇囁嚅了幾下,倒在地上。奇怪的是,他居然詭異地狂笑起來。
“你們贏不了的,血蓮就要綻開,末日即將來臨,哈哈哈哈哈……”
說罷,良苑櫟氣絕身亡,而這詭異的笑聲依然回蕩在上空,令人不寒而栗。
“淙淙,別怕。”龍湛轉身望她,聲音那麼溫柔。
即使已經身負重傷,他第一個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讓她不要怕。他的溫柔令她難過得不能自已,那雙眼睛裏透著無盡的心疼與愛憐,仿佛當初對彼此有虧欠的那個人是他。
他的雙眸澄澈如鏡,在其中她看到自己的身影,也看到了那朵血蓮。
“血蓮!”
方才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楊淙淙身上,此時經她這麼一說,才注意到那朵血蓮已經變了模樣。
地麵上有一道尚未幹涸的血跡,順著石板間的縫隙,從楊淙淙的身下蜿蜒出去,一直蔓延到血蓮的根部。
花朵需要雨露的滋潤才能綻開,而楊淙淙的血,便是這最後的一滴雨露。
血祭,啟動了。
錦瀾仙君吐出了一大口血,整個人踉蹌著半跪在地上,沒有支撐多久就倒了下去,陷入昏迷。封印被衝破對他的身體造成了極大的傷害,五髒六腑都猶如被撕裂一般。
一切發生在須臾之間,突然而來的變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此時的血蓮已經完全變了模樣,黑色褪去,花瓣變成了一種詭異的血紅色。那種紅透著光,仿佛烈火在燃燒。
“灼灼紅蓮,炎炎烈火。”
這幾個字忽然響起在楊淙淙的腦海裏,一瞬間她有些恍惚。望著那朵血蓮,一種很奇怪的熟悉的感覺浮了上來,似乎有另一個聲音在她的身體裏吟誦著這些句子。
“蕩滌淨世,如是我聞。”
仿佛吸收了血月的光華,蓮花的顏色越來越紅,也越來越豔,甚至映紅了半邊夜空。在紅到最極致的時候,血蓮綻開了。
“夢幻泡影,皆為虛妄。”
一切都是那樣安靜,仿佛連風都停止了。
楊淙淙第一次聽見花開的聲音,那是一種好似砰然心動的聲音,卻比心跳還要輕。
“癡恨悲歡,終歸塵土。”
最後一個字落下的瞬間,楊淙淙的意識模糊起來,然而與此相反地,她腦海中的那團混沌卻變得清晰,仿佛有一隻溫柔地手將掩蓋在上麵的那層薄紗輕輕扯掉。
她看到了修羅魔界,刀光劍影中的女子冰冷無情,殺伐果斷。
她看到了九霄雲端,女子絕望地墜下,成為一個無法醒來的夢魘。
她看到了女子懇請白衣上仙封印她的記憶與所有魔力,仿佛這樣就可以遠離所有的悲惻與傷痛。
最後,她看到了萬年不化的冰霜,看到了遮天蔽日的風雪,也看到了在那冰天雪地中銀衣少年悲傷而絕望的眼神。
風雪中,立著一個紫衣女子。她的手裏持著一把刀,刀尖上仍有血的餘溫。
“原來如此。”少年最後綻出一絲笑容,“希望你以後不要後悔。”
“我,從不後悔。”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
——仿佛她的心。
女子轉身離去,風雪忽然大了,遮住了天,遮住了地,也遮住了她眼角無聲滑落的一滴淚水。
魔,也會流淚的嗎?
早在最初成魔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經流盡了所有的淚水。從那以後,她殺伐果斷,她睥睨眾生,她成為人人聞風喪膽的可怖魔女,她再無一絲感情。
她以為,這一生她都不會再哭。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遇見他?
又為什麼,他偏偏是龍族……
打開魔界與人間的契印她可以選擇其他方式,然而義父的病,卻別無他法。她尋便了世間所有的名醫,得到了答複唯有二字:龍血。
剛入魔界時,她幾度險些喪命,是身為長老的義父救了她並傳授她所有術法,若無義父,便無今日的她。如今他蒙難,她必須相救——縱使她知道,他培養她究其原因隻是為了利用她,以鞏固自己在魔界的地位。
對於魔而言,唯有利益,沒有感情。而她,終究逼著自己無情。
不是對義父,而是對他。
冰天雪地中,她痛徹心扉。她殺過許多的人,卻從未有一個能令她如此這般。她知道從此刻起,這個少年,將是她一生最大的痛楚。那痛深入骨髓,刻在她靈魂深處,永遠無法消除。
雪漸漸小了,陽光從山頂上照耀下來,落在女子的臉上。風從山穀那端吹來,掀起了她的長發。那一瞬間,楊淙淙看到她的容顏。
——那是一張跟她一模一樣的臉。
是的,她想起來了,她一切都想起來了。
那些悲傷的痛苦的沉重的難忘的過往,一幕幕在她的腦海裏湧現,所有她想知道的往事,此刻都在她的記憶中得到了答案。
她的記憶複蘇了,與此同時蘇醒的,還有她體內沉睡了千年了魔力。
此時的楊淙淙已經變了模樣,她仍是她,卻又似乎不是她了。
她的頭發變成了姹紫色,仿佛一匹上好的木槿色錦緞,如水光般輕盈。先前粉嫩的嘴唇也染上了丁香色,那是一種冷豔而嫣然的色彩,如迷夢般綺麗。
她不需要再問她是誰,她已然知道了答案。
“千年了……”她抬頭望了望天,“可真是久啊。”
她輕移蓮步,走了下來。
隨著腳步的移動,她的裙擺上有光華流轉,似魅離幻影。
她眼眸輕轉,望了一圈周圍,然後來到了臨川的麵前,笑道:“就是你施展了血蓮術,喚我醒來的?”
方才臨川一直在旁觀,見錦瀾仙君與龍湛都到來,他本以為注定要失敗了,未料到良苑櫟的突然出現竟真的使霜隱覺醒了。
“不錯,是我。”
霜隱依然在笑著,甚至笑得愈發燦爛了。她笑起來的時候極美,卻又帶著一種妖媚又詭異的氣息,蔓延在冰冷的夜空裏。
在臨川原本的計劃裏,是想趁著她剛複蘇時和龍湛合力殺了她,奪取她的魔力,然而眼下顧不了那麼多了,他直接對她發動了攻擊。
霜隱沒有躲,甚至她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無論多麼激烈的衝擊都無法撼動她分毫,僅讓她的發絲和裙擺在風中飛揚。
臨川臉色微變,他未料想到隻是初覺醒的她,就已經如此強大。
霜隱一揚袖,那朵血蓮陡然懸空浮了起來,花瓣中射出無數個緋紅光點,箭一般地飛來。臨川躲過了大部分攻擊,仍有一部分擊中了他的手臂,頓時他整個人往後飛了出去,重重跌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