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一聲,令她回過神來,轉身,她發現雲渲正在身後無言地望著自己,而他手臂傷口正一滴滴地滴血下來。
雪落的心,就那樣狠狠地疼了一下。如果不是她的堅持,如果不是她的“仁慈”,他也不會受傷……她變了嗎,真的變了嗎?他的傷口在滴血,那血也仿佛滴在她的心頭。
她走到他身邊,撕下裙擺的一條,幫他把傷口包紮好。那傷口不深,卻很長,幾乎貫穿了他的整個手臂。那是痛覺最敏感的區域,然而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那樣靜靜地望著她,就像之前的很多次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她幫他包紮傷口一樣。
可是她和他之間的感情,已不複當初。
整個過程中,兩個人一句話都沒有,沉默得令人窒息。他從未想過他和她之間竟然也會有如此時候,無話可說,無話能說。
傷口包好了,雲渲走到公子的身邊,低頭望著他。昏迷中的人眉頭緊蹙,薄唇緊抿,這是一張她極其熟悉的容顏,卻又仿佛極其陌生。可是一個分明在芙蓉鎮客棧中“死去”的人,又怎麼會成了眠月樓主?或者,在當初的那個夜裏,他根本就沒有死。
雲渲想到初見他時,他的話語間仿佛對自己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以及不久之前在大廳中對峙時,他提起的雲家舊事,越來越覺得這個人不簡單。他的身上掩藏了許多事情,在他的麵孔之下仿佛還隱藏著另一個人,令人看不穿,也猜不透。
“這個人有著太多的秘密,心機太重,我很不喜歡。”許久,雲渲說道。
雪落身形一晃,擋在他身前,警覺地盯著他:“你想做什麼?”
雲渲先是愣了一下,似是沒有想到她會有如此大的反應,隨即明白過來,苦笑了起來:“雪落啊雪落,你對我的提防,竟然已經到如此地步了嗎?”
“我……”
“我承認,我是很不喜歡他,甚至不止一次想要殺了他。比如說,此刻。以他現在的情況,如果我想殺他,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雲渲笑著,目光中卻有些悲涼,“可是,我不會殺他,我雲渲從不是趁人之危之人。其實我方本沒有想殺了春來,隻是想試試看能不能從她的嘴裏套出更多,可是……”
雪落垂下了眼眸,是她誤會了他。相識幾年來,她早該明白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她不該不信任他,不該對他心生猜疑。
雲渲繼續說著:“從很小的時候起三哥就教導我,作為雲家的兒女,一定要光明磊落,唯有這樣,方能不辜負姓氏中的這個‘雲’字。所以縱使我再恨一個人,再想殺了他,都不會是現在,他是你想要保護的人,我不想讓你傷心,也不想讓九泉之下的三哥失望。”
往昔的記憶在腦海中破風而來,雲渲走出冰室外,望著漫天星火,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男子立於雲端,對著他輕笑。
皎如山中月,皓若雲端雪。
沒有人注意到,在他說出“三哥”這兩個字的時候,冰床上昏迷著的人手指微微地動了一下。他是那樣費力地想把手臂抬起,然而最終,也隻能化作指尖的一絲顫抖罷了。
“我自小和三哥相依為命,為了生存,他曾經做別人的人肉沙包,渾身傷痕累累,隻為了換得一頓飯錢,他寧願自己受苦也不願我受絲毫委屈。然而有一次他病得發燒昏迷,食不果腹,那時我年紀尚小,便偷了別人家幾個饅頭給他。三哥迷糊之中吃了,清醒之後知道緣由,將我痛打一頓。那是他第一次打我,也是最後一次,是他教會我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說到這裏,雲渲轉過身來,冷冷地看著冰床上躺著的人,“我的三哥是那般的光明磊落,而不是像他這遮遮掩掩,在暗地裏攪弄風雲,整日隱藏在一張假麵之後。”
“三哥死後的一段時間,我翻遍了能夠找到的一切古籍經典,試圖找到能另他複活的方法,但是……死而複生,本是逆天,根本不可能實現,於是我漸漸地也就絕望了,放棄了,能做的也唯有在墳上去日日祭奠他。可是有一天……”他背過身去,聲音很低很低,“有一天,當我去上墳的時候,發現他的墳墓……被挖了……一片狼藉,連他的遺體都不知所蹤。那時候我忽然好恨,我恨凝幽閣,恨掌管胭脂樓的蘇拂雪,所以我去刺殺了她。我知道那根本不可能成功,但哪怕就那樣讓我死去也好,可是天意弄人,蘇拂雪沒有殺我,而是把我送進了鬱洛島。”
雪落聽雲渲訴說著那些往事,心中一陣陣痛意襲來,她隻知道他的三哥對他而言很重要,卻第一次聽說雲泥最後的結局竟是這樣……其實她和他的經曆是很相似的,都經曆了家族破滅,兄姊離散,不同的是她最終找回了姐姐,而他的兄長,卻屍骸無存。
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偉岸的男子是那般孤獨,她是那樣想上去輕擁著他,在這寒意遍生的冰室裏,在她的眼前。
忽然,遠遠地有行走的聲音隱約傳入耳中。這溶洞中環環相套,由於回音的緣故,微小的聲音也可以傳得很遠,應當是追兵來了。
“你在這裏守著他,我出去。”雲渲的聲音一下變得堅毅而果敢,剛才那個讓人心疼的男子仿佛一瞬間消失不見了。
“可是你的傷……你不能——”
“皮外傷而已,我不放在眼裏。我說過,我是想殺了他,但不是現在。既然你要保護他,那麼我會跟你一起。”
他連給她反對的餘地都沒有,持起絕影,望了一眼冰床上昏迷著的人就轉身離開了。走了幾步,他忽然又轉身回來,將身上的披風解下,披在雪落的身上:“這裏冷,照顧好自己。”
說罷,唯留給她一個決絕的背影。
冰室裏越來越冷了,雪落蜷縮在角落,隻感覺寒意從腳逐漸蔓延到全身。身上的披風猶帶著他的溫度,在這冰天雪地裏,是她唯一的溫暖。
腦海中有無數畫麵劃過,是她跟雲渲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她和他的初見,第一次碰到她嘴唇的感覺,無數次出生入死,還有那一夜,朱槿叢中的纏綿……他的麵容在她眼前反複浮現,這麼近,那麼遠。
就在這時,她聽到病床上躺著的人發出了一聲很弱的呻吟:“弟弟……”
弟弟?
雪落立馬起身上前,隻見公子雙目緊閉,眉頭深鎖,額頭上滿是豆大的汗珠,神色很是痛苦,仿佛正在做著一個噩夢。他的身上越來越燙,連冰床都已經無濟於事,雪落思忖片刻,於是將他扶起,將他上身的衣服除盡,赤裸著胸膛,他的表情這才稍微舒緩了一些。
公子的嘴裏囁嚅著些什麼,她聽不清,便俯身下去,終於聽到他發出了極其微弱的一聲:“弟弟……雲……渲……”
雪落如遭雷擊,整個人完全愣住了。
“雲渲,快跑!別讓他們抓住你!”忽然,公子大喊了一聲,上身猛地坐起,雙手胡亂地揮舞起來。
雪落立刻去扶他,誰知他此刻力氣大得驚人,竟將她完全甩到了一邊。同時他已經從冰床上完全起身,仿佛失控一般地去捶打著冰室的牆壁,拳打,腳踢,甚至用身體去狠狠撞擊,擊打出一個個深坑。
“敢傷害我的弟弟,我殺了你們!”
“師父……為什麼?為什麼要救我……”
“雙兒,對不起……我隻能在這張麵具之下,做另一個人……”
他一邊打著,一邊含混不清地說著,時而怒吼,時而低聲,雪落看到他的手上已經受傷出了血,將牆壁染得血跡斑斑,然而他依然繼續著,似乎完全喪失了知覺。
雪落一開始進入冰室時對牆壁的疑惑,此刻終於有了答案。
她不忍看著公子這樣傷害自己,於是從身後將他緊緊抱住。他幾次試圖將她甩開,但她也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讓他不能夠掙脫。忽然,他猛然間轉過身來,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這一刻,雪落看到了公子的眼睛,雙目赤紅,仿佛滴血一般。那眼睛中,有憤怒,有痛苦,有瘋狂,交織在一起化作熊熊烈火,燒盡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此刻力氣極大,她想掙脫卻無能為力。很快雪落感到呼吸困難,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起來,兩行淚水從眼角滑落,她艱難地吐出兩個字:“公……子……”
她的眼淚,滾落在他的手背上。
男子驟然間像是被燙到了一般,猛地縮回手來,眼裏出現了一種空茫的神色。雪落靠在牆上大口地喘息著,就在她以為他終於平靜下來的時候,公子眼裏的火焰卻再度燃燒了起來,他猛地用頭部撞擊著牆壁,同時吼著:“我是誰?我究竟是誰!”
雪落慌了,來不及多想就想去製止他,根本無暇顧及他是否會像剛才那般傷害到自己。她將他緊緊抱著,忽然,公子猛地將她按倒壓在身下,開始撕扯起她的衣裳來!
“公子……不……”她竭力反抗著,反而身上的人仿佛完全失去了理智,僅憑著本能在控製著身體的一切行動。她越是反抗,他的呼吸就越急促。
她勉強攥住了他的雙手,他的唇卻在她脖間狂亂地吻起來,下巴,鎖骨……他的唇是那樣的熾熱,仿佛要將她卷入那團熊熊烈火中,同他一起燃燒成灰燼。
“公子……我……你不能……雲渲……”
他的上身是赤裸的,壓著她,令她的體溫也一並上升起來。她勉強說出這幾個字,就再難以繼續,然而前一刻還無比狂暴的公子聽到了這句話,動作卻忽然停滯了,他和她對視著,眼裏的火焰竟然逐漸地在熄滅。
兩人對視著,誰也沒有說話,一切安靜得有些詭異。公子顫抖著,仿佛在極力控製著自己,又仿佛在經受著巨大的掙紮,忽然,他猛得一低頭,狠狠地咬在了她的頸間!
劇烈的痛楚襲來,然而雪落強忍著,一聲都沒有發出。
時間過得很慢,不知過了多久,公子終於鬆開了她,身上的顫抖也停止了,整個人再度昏迷過去。雪落忍著痛將他扶著躺下,這才有時間顧及到自己的傷勢,一摸頸間,竟然連疼痛的感覺都沒有,已經完全麻木了。
冰壁上有的地方是光滑的,她從中可以看到自己的脖子一側的傷口已經變成紫色了。此刻雪落也終於明白,為什麼每個月的朔夜公子都不見任何人,而是需要在此獨自閉關。
雪落真的是累極了,蜷縮在牆角,她想了很多很多,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當她再度醒來的時候看到公子正在她身前,他的衣衫已經穿好,正俯身為她把睡覺中滑落的披肩蓋好。
這一刻兩人的臉離得極近,近得她甚至可以看清他睫毛的顫抖。公子仿佛也沒有料到她會在此刻醒來,麵色略微有些尷尬:“……你醒了。”
“嗯……”雪落點點頭想站起身,雙腿卻因為坐太久而麻木了,險些摔倒,所幸公子扶住了她。
“昨晚……嚇到你了吧……”
雪落搖搖頭:“我隻是有些意外。”
公子苦笑:“自從幾年前師父救我那天起,就是噩夢的開始。雖然我的身體表麵看起來與常人無異,然而每到朔夜,因為藥物的副作用我都會全身發熱發狂,像瘋了一般,極其痛苦,卻根本沒有辦法。如此,月複一月,苦苦煎熬。”
“有個問題,雪落想聽公子告知實情。”
“但說無妨。”
“你跟雲渲……是什麼關係?”
公子麵色一僵:“怎麼忽然這樣問?”
“公子……不記得昨夜的事了嗎?”
“雖然我每度發狂,但清醒後根本不記得到底發生了什麼。昨夜,我是說了些什麼嗎?”
“原來如此。”雪落說著,不經意地將領口向上提了提,掩蓋住那個傷口,“昨夜公子在昏迷中呢喃,我隱約聽到你喚到雲渲的名字,還聽到你說‘弟弟。’所以,我才大膽猜測……”
“你猜得沒錯。”公子歎了口氣,終於說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不夜天裏,仿佛永遠沒有黑暗。
溶洞頂端,無數發著幽藍微光的光點閃耀著,延綿不斷,好似夜裏江水上浮動的漁火,令人有一種恍惚的錯覺。她跟著他走,腰間玉佩隨著衣裙輕擺,環佩玎璫。公子負手而立,很久之後開口道:“你覺得這裏美嗎?”
“極美,好像漫天繁星、萬家燈火,似靜似動,卻不知究竟是什麼。是某種會發光的礦石嗎?”
公子搖頭:“人的雙眼,往往會被表麵的現象所蒙蔽,卻看不到實情的本質。世事也是如此,越美麗的外表下,就越可能藏著醜惡的現實。”
“那這些光點究竟是……”
“它們是一種發光的蕈蚊幼蟲,以此來吸引獵物,渾身布滿了有毒的粘液,會把試圖接近它的物體很快腐蝕殆盡。”
聽公子這麼一說,一想到那些光點竟是蟄伏著的密密麻麻的毒蟲,雪落不禁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原來“不夜天”這個名字,竟是由此而來,表麵的美麗背後竟隱藏著如此令人膽寒的實情。
此刻再一想到公子方才的話,仿佛話裏有話。就在她想繼續問的時候,公子說道:“你早就知道我不是真的眠月樓主,為什麼沒有揭穿我,而是一直在幫我隱瞞?”
“原來你知道?”
“當然。那時你昏迷過去,我和你姐姐在說一些舊事,中途我知道你醒了。”
“那你為什麼還說那些無人知道的舊時密事?”
“因為我想知道,你會不會出賣我。”
“原來,也是隻是試探我罷了……”雪落的心裏不知怎麼的,竟有些失落,“公子難道不怕自己看錯了人嗎?”
公子微笑:“事實證明,我沒有看錯。雙兒的妹妹也同她一樣,雖然心思細膩聰慧,卻從不存害人之心。正因如此,在昨夜邕州王圍攻眠月樓時,在朔夜我最虛弱的時候,才能放心地讓你跟在身旁。昨夜,我把我的命完全交到了你的手上。”
因為早就發現樓中可能有內奸,所以才故意誘敵深入。他這是一招險棋,幾乎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如有絲毫不慎,便是滿盤皆輸。
雪落心裏覺得很複雜,一方麵她竟不知公子將性命曾交到了自己手上,另一方麵,她愈加覺得眼前的這個人深不可測。
“你的真實身份,究竟是……”
公子抬頭望著遠方,眼神忽而遙遠起來。
“我的名字,叫做雲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