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屏風間的縫隙中,雪落看到那些兵士向兩旁分開,一個身穿戎裝的人正對著另一個人躬身行禮,隱約有些麵熟。雪落認了出來,此人正是邕州王駕下鐵翎衛統領——魏潘。
再看他身旁那人,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身披一件灰色貂皮大氅,身姿挺拔,器宇軒昂。
這,就是邕州王。
因為隔著屏風的緣故,邕州王沒有看見雪落,而她卻將他看得分明。不知道為什麼,她分明沒見過他,卻總覺得有一種麵熟的感覺,仿佛是舊日相識。
邕州王一開口,便中氣十足:“早就聽聞眠月樓主武功高強,心思卓絕,實乃人中龍鳳,不知今日本王是否有緣得見?”
屏風後,公子緩聲應道:“恭候許久,貴客終於來了。王爺費盡心思步步部署,想必早是籌謀已久,今日一來應當不僅僅是為了見在下一麵的吧。”
“明人不說暗話,既然樓主如此坦率,那本王也就直說了。本王此行,是來招安的。”
公子輕笑:“眠月樓在南疆深山之中數十年來,從未招惹過外界,一向安然自居。南疆在王爺的統治下安定如鐵桶一般,又何來招安之言?”
“眠月樓,真的沒有招惹過外界嗎?”邕州王的麵色忽然一變,說道,“近幾年前,本王幾個下屬的家宅遭到群獸襲擊;一個月前,邕州城中的倚荷苑被縱火燒毀,本王結義兄弟龐戚也被殺其中;除此之外,前些日子本王的府邸遭人侵入,尤其是藏寶閣。經過調查,這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一個地點,那就是眠月樓!”
公子漫不經心地玩弄著手中的茶杯,沒有說話。
“今日本王特意前來,就是為了將這些事情做個了結。如果眠月樓肯歸順於我,那麼此前種種本王都可以不再計較,如果……”
“如果我說不呢?”
邕州王的眼睛眯了起來:“樓主是當真不願再多加考慮了?”
公子緩緩起身,淡淡掃了掃衣襟:“王爺說的,在下從來都沒有考慮過。”
“可惜啊,眠月樓本是塊好玉,本王是愛玉之人,然而如今也不得不親眼看到玉碎了。”他搖了搖頭,看了魏統領一眼,後者一聲令下,立即又衝進來了眾多手持兵刃的士兵,將大廳團團圍住。在最前麵的正是雲渲,他的手中持著絕影,望向屏風的一方,然而因為屏風的阻隔,他始終看不見她的身影。
“是嗎?”公子輕笑,掃了雲渲一眼,“看來王爺真是下定決心要滅了眠月樓,就像十幾年前你滅了雲家一樣,對麼?”
“雲家!”雲渲一驚,麵色陡然一變。
邕州王麵色陰了下來:“你到底是誰?”
公子淡然說道:“我自然是這眠月樓的主人,而王爺過去所做的那些事,我隻不過是看不過眼罷了。”
“你不是說,隻要我助你滅了眠月樓,你就可以讓雪落回到我身邊,也可以告訴我當年雲家覆滅的內情。”雲渲冷冷地看著邕州王,聲音很沉,一字一句,“雲家被滅,到底是怎麼回事?”
“此事我日後再給你解釋,今日……”
“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來人!”邕州王大吼,“給我滅了眠月樓!”
“誰敢!”雲渲怒吼,掌中的絕影已經殺氣彌漫。士兵們被震懾住了,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來。
雙方就這樣對峙著,氣氛凝滯到了極點。就在這時,公子忽然對著空中朗聲說道,“雙兒,潛藏了這麼久,想必也都累了吧,還不快來見過王爺。”
隨著一陣風聲,一個黑紗遮麵的女子從房簷上躍了下來,隨她一起的還有眠月樓的眾多高手。他們手持長弓、強弩,形成了一股合圍之勢,裏外加擊,將邕州王的人困於其中。
“姐姐?”
雪落這才知道,原來早在得知雷長老叛變之前,公子就已經察覺到了異樣,於是借采藥之名口將楊霜飛調了出去,實際上則命她帶人潛藏在此。邕州王的人他也是故意放進來的,為的就是將他們內外合圍在此,好一招甕中捉鱉。
楊霜飛盯望著邕州王,眸中有仇恨的火焰在燃燒:“龐戚那些人作惡多端,殺了他們,是替天行道!而你,則是一切的源頭!”
雪落明白她心中的仇恨和怒火,如果不是那些人,她們姐妹根本不會分離,也不用經受這些年的煎熬和苦楚。
“今日,真是饒不得你們了!”邕州王話音一落,雙方便打鬥起來,大廳中眾人也廝殺起來。邕州王本是軍旅出身,雖然已近中年,然而一身功夫依然厲害,楊霜飛同他打鬥也絕不輕鬆,沒有占得半分便宜。
身旁的侍衛們都被公子遣散了開去,隻有雪落一人在他周圍。有個人想從屏風側麵偷襲公子,被公子察覺,掌心中金芒一閃,那人便生生被劈成了兩半。公子的金線雖看似是繞指柔,此刻卻如同百煉鋼一般橫掃過去,頃刻間便有數人哀嚎倒地,其餘人等見此情形也紛紛退縮,不敢上前。
然而,隻有雪落知道,公子方才那蓄勢的一發已經幾乎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站在他的身旁,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的身子在微微發抖。他的麵色雖仍勉強保持著平靜,然而眉心已不可控製地皺了起來,看上去似乎正在忍受著極大的苦楚。
楊霜飛此前被邕州王壓製得死死,此時有人上前幫她,方才得到片刻喘息的功夫。她看到公子情形不對,立即抽身來到雪落身邊,低聲對她說道:“快送公子去不夜天!”
說罷,她在雪落耳旁極快地耳語了幾句。那是幾個很奇怪的短句,每一句都由數字和方位組成,雪落雖然不解其意,但還是全部記在了心裏。她還想細問,忽然有人襲來,楊霜飛一劍將來人擋下,同時猛地推了雪落一把:“快沒有時間了,快去!”
姐姐所說的話必有其道理,雪落來不及多想,立刻將公子攙扶起來,往不夜天的方向走去。
不夜天所在的位置是在後山的一片密林之中,那裏平日中是眠月樓的禁地。樹木生得高大繁茂,能見度極低,所幸林中有螢火遊蕩,勉強能令她看清腳下的路。雪落隻是依稀記得方位,一路上都在暗自祈禱不要錯了方向,更不要遇到敵人阻攔,還好一路都很順利,不久之後,她看到了那個洞口。
雪落並不明白為什麼一個看似平凡無奇的山洞會被叫做不夜天。洞口並不大,鋪著青石板,周圍雜草叢生,若不留神可能都會被忽視過去。往裏一看黑黢黢的,仿佛一個野獸的口無聲地張著,等待著獵物的到來。
公子雙目微闔,麵色愈來愈差,雪落將他扶著靠坐在一棵樹下,自己走上前去查看,剛走到洞口忽然便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阻力,仿佛有一堵無形的牆橫亙在眼前,將她向外推去。她試了幾次,均是如此。
仔細觀察周圍,雪落發現地上的石板有些玄機,其中排列的方式看似平淡無奇,實際上暗含了奇門遁甲、五行陣法之術,那阻擋她的力量就是由此發出的。思索一番後,雪落想到了姐姐囑咐給她的那番口訣,於是試著按照其中所說的方位和步數緩步行走,竟然驚奇地發現阻力竟在慢慢減弱,最終消失了!
原來如此,雪落心中了然,於是立即退了回去,攙扶起公子,小心地按著特定步伐向其中走去。
踏入洞口的一瞬間,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南疆地貌獨特,這洞口看似很小,但其中則別有洞天,越往前走空間越開闊,但溫度也越來越低,還隱隱聽得見暗河流動的聲音。走了一段路,雪落來到了一間寬大的石室之中,這裏已經很冷了,無數的鍾乳石從上方垂落下來,形狀奇特,鱗次櫛比,有如九天瀑布倒懸。最奇特的是,這裏雖然已經深入洞中,卻並不黑暗,原因就在頭頂。
在這裏,黑暗退卻,石室頂端有無數個散發著微藍光亮的小光點,映得整間石室熠熠生輝。雪落從未見過如此奇幻又離奇的情景,那些光點猶如紛飛螢火,又好似漫天星辰,夜色在這裏悄然隱去,美得仿佛讓人連呼吸都忘記了。
這就是它名字的由來——不夜天。
公子的手指微微動了一動,指向了一個方向。雪落順著看過去,發現在角落裏有一扇石門,周圍隱約有寒霧飄出,仿佛是間冰室。那裏,就是公子閉關的地方。
“公子,我們走。”
“哼,想走?沒那麼容易!”
忽然間,身後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在石室裏回蕩。雪落立刻回頭,發現來時的路上多了一個人,竟然是消失了很久的春來!
自從上次指證過雪落之後春來就不知所蹤,雪落一度以為她見陷害自己不成便逃出了眠月樓,誰想到此刻竟出現在了這裏。
雪落心裏一緊:“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能進來,還真得多謝你了。你真的以為在邕州王圍攻眠月樓的情況下,竟能讓你們來到不夜天,沒有一個人攔截?若是沒有你帶路,我怎麼能順利地破了這不夜天門口的陣法呢。”
“你是邕州王的人?你潛藏在眠月樓這麼久,是為了什麼?”
“這個我無需跟你多做解釋,我此刻出現在這裏的目的,就是為了阻攔你們。”
雪落麵色漸冷,掌中內力漸漸凝聚:“我絕不會讓你傷害公子,哪怕是分毫。”
“是嗎?若是在平時,我還真不是你們的對手,但是現在……”
“現在,你依然不是。”
這個聲音不帶一絲感情,響起在春來身後。是雲渲,他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不夜天裏,也不知無聲地立了多久。
“怎麼是你?”春來訝然,“你不是已經歸於邕州王麾下了嗎?”她並不知道不久前在大廳之中發生的事情。
“我不歸於任何人麾下,我做事,隻跟從著自己的心。”
“現在情勢已十分明朗,顯然眠月樓已處於下風。識時務者為俊傑,若是你我能趁著此刻一起將眠月樓主殺了,你不但可以讓你愛的那人重回身邊,而且在王爺麵前可以……”
“無需多言。”雲渲冷冷打斷,“今日有我在此,你就不能越過這裏一步。”
“看來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春來眼見說服不成,也不多言,徑直舉起武器,向雲渲擊去。看那身形,那速度,那招式,竟然也是個高手。在眠月樓的這些日子裏,她一直在隱藏著自己的實力。
雲渲武功高強,數十招過後,春來已經被逼到了山洞崖壁旁,腳下是暗河邊緣,而絕影已經架在了她的頸間。雲渲冷冷地望著她,如同盯著獵物的獵人。
春來將手中武器一扔,雙眼閉上:“技不如人,我認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我不想殺你,隻想聽你說實話,邕州王和以前雲家的舊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知道。”
“不可能!”雲渲將絕影又逼近了她頸間一分,“你是邕州王安插在眠月樓的內應,一定了解許多內情,如果你今天不想死的話,就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我。”
“我隻知道當年王爺與雲家曾是故交,但後來不知因為什麼原因反目了,聽過是跟一個名叫牡丹的女子有關。那女子當初曾是傾國名妓,得王爺垂憐,但最終也是紅顏薄命,隻得一抔黃土匆匆埋葬。其中具體緣由,沒有人能知曉。”
“還有呢?”
“我所知道的就這麼多了。”
“就這麼多?”
春來坦然說道:“我現在性命在你手上,也無需隱瞞你什麼。”
雲渲盯著她的眼睛看了許久,忽然一側嘴角揚起:“既然你已經把所知道的都說出來了,那也沒有必要留你了……”
春來的眼神變得極度驚恐,慌亂的情緒第一次出現在她眼中,她正要說什麼,卻聽到雪落喊道:“雲渲,別殺她!”
“怎麼?”
“你方才不是說過,隻要她將所知道的都告訴你,就饒她一命?”
雲渲冷睨了春來一眼,說道:“如果我不那樣說的話,她根本不可能說實話。”
“可是她已經做到了,而你——”
“我?”雲渲的眼神有些意外,“雪落,你這是在怪我言而無信?。”
“我並不是怪你,可是她也隻是奉命行事罷了,雖然立場不同,但總歸也沒有做過什麼大惡之事,沒有必要趕盡殺絕。放過她吧,好歹……她在眠月樓也伴了我那麼久。”
“你可知道,放虎歸山,後患無窮,這是在鬱洛島上我們都學到的。”
“可現在,已經不是在鬱洛島了……”雪落垂下眼眸,“雲渲,原本你不是這樣的,這些日子以來,你變了許多。”
“是……我變了,可你呢,難道你就沒有變嗎?”
雪落一愣。
雲渲的唇角泛起一絲笑容,是那樣的苦澀:“你對別人都仁慈,卻唯獨對我……變得如此殘忍。”
就趁這一刻,春來忽然猛一側身,躲開了絕影的鋒芒,同時從靴子中抽出一把匕首,徑直向雲渲刺了過去!雲渲有些失神,雖然本能地躲避開了,然而那匕首還是從他手臂間劃過,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
“放過我,你們會後悔的!”春來的身影一晃便沒了,唯有聲音回響在溶洞之中。
“雲渲!你怎麼樣?”雪落驚呼,想過來看他的傷勢,然而他卻後退了一步,用手捂著手臂上的傷口,平靜對她說道:“不用管我,先照顧好你身邊的人吧。”
公子雙目緊閉,意識已經有些模糊了,渾身也完全沒有力氣,仿佛被抽幹了一樣。他的麵色由之前的蒼白開始漸漸變紅,渾身發燙。
雲渲走到那扇石門之前用力一拉。伴隨著一聲悶響,門開了,刺骨的寒意陡然間漫延了出來。走進一看,裏麵果然是一間冰室,中間有一張寒冰鑿出的床榻,正冒著白色的寒氣。未曾想到,南疆也有這般寒冷的地方。不知為何,冰室的牆壁並不平整,坑坑窪窪的,似乎傷痕累累,有些地方還有深色的痕跡。
雪落同雲渲一起將公子扶了進去,躺在冰床上。他的身上燙得可怕,方一接觸到冰床,便有“呲”的一聲響起,竟然是表層的冰接觸到高溫後瞬時融化了。
他就這樣靜靜地躺著,烏發散亂頰邊,一動也不動,唯有胸口微微起伏。他似乎已經昏迷了過去,然而在昏迷中,眉頭卻依然是緊蹙的。周圍一點聲息也沒有,靜得仿佛隻能聽見呼吸的聲音。雪落就這樣望著他,忽然間有些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