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的事件以來,眠月樓便不時遭到外敵的攻擊,為此樓裏加強了內外戒備,氛圍壓抑了不少。雖然並沒有參與樓內的事務,但雪落已經感受到了不同尋常,走在路上,每個人都是低著頭行色匆匆。
殺害李稹的凶手至今沒有被查實,而春來自從那次指證雪落之後便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盡管如此,最大的嫌疑依然是在落在了雪落的頭上。有人懷疑她殺了春來滅口,然而因為公子和霜飛都力保她,所以盡管如此,雪落目前仍是安然無恙。
這夜是朔夜,夜裏,雪落有事正想去尋公子,來到大廳門口,便聽到其中有爭論的聲音,大約是風長老、雷長老,以及眠月樓中的一些要員在議事,說的便是近期不斷遇襲的事情。雪落甚至隱約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被提到,大抵便是些懷疑、不善之類的言辭。公子坐在正中的椅子上,聽他們爭論著。
雪落心裏暗暗有些難過,正想轉身離開,卻聽到其中忽然傳出了打鬥之聲,於是立刻衝進去,發現一個陌生的黑衣人仰麵倒在地上,脖頸上有一道極細的血痕。而公子依然坐在原處,正慢條斯理地用一方潔白的帕子擦拭著掌中金線上的血漬。
雷長老說:“主上!這些人竟然放肆到了如此地步,一而再、再而三地侵入我眠月樓,若再不反擊,我眠月樓威嚴何在!”下麵一片讚同之聲。
公子沒有說話。
“雷兄,你就別說了。”風長老搖搖頭,“主上是不會聽我們的。”
“不,我偏要說!”雷長老踏前一步,高聲道,“當年老樓主在時,眠月樓是何等的意氣風發,雖然與世無爭,但卻從來無人敢惹我們分毫。而今呢?別人都欺辱到了我們頭上來,你卻仍是不聞不問,你究竟有沒有老樓主半分骨血!”
此言一出,原本吵鬧的大廳頓時鴉雀無聲。眾人平素裏都知道雷長老心直口快,但這話其中的鋒芒和質疑已是顯而易見。雷長老,是在懷疑公子的身份!
依公子的脾性,所有人都以為他會發怒,然而他並沒有,他緩緩地站起了身,就在他起身的一刻,忽然有幾十人不知從何處衝出,手持兵刃將公子團團圍住。類似的情景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然而這次,雷長老似乎早有準備。
“老雷!”風長老一聲驚呼。
雪落也是一驚,立刻衝上前去,卻被公子揚手攔下:“雷長老,你這是想造反?”
“屬下不敢,我隻是想確認一件事情罷了。如果確認主上就是我記憶中的那人,那我認殺認罰,絕無怨言。請主上摘下麵具!”
公子冷道:“今夜是我閉關的日子,不想與你糾纏這些,趁我還有耐心,盡早離開我的視線。”
“閉關,閉關!”雷長老冷笑,“自從你從鬱洛島回來之後,每個朔夜都去那不夜天裏閉關,而且從來不讓任何人跟著,隻有楊霜飛一人,行蹤極其詭秘。再加之從不示我們以真麵目,不得不讓人心生疑竇。如果你真的問心無愧,何不把麵具摘下,讓我們一看究竟?”
其他人似乎也早有此意,紛紛附和。
公子居高臨下,輕蔑地看著雷長老,還有圍在他身邊的這些人,嘴角輕揚:“你們以為,憑這些人就可以攔住我?”
“這些人當然不可以,但是我能。”
一個冷冽的聲音傳來,伴隨著聲音,一個男子從大廳角落的一處陰影中走出。
雲渲!
見到他,雪落本能地想往後躲,卻被公子一把抓住手腕。她驚訝地發覺公子的掌心竟然滿是綿密的汗水,然而他的麵色卻看不出任何異樣。公子轉過頭,極深地看了她一眼,平靜的目光下似有萬語千言。
雪落明白了。
聽聞公子每個朔夜都要閉關,明麵上的說法是去不夜天裏修煉,而此刻她才發現,他有著更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他的身體並不像表麵上看起來那般堅韌不摧,而是如同一片結了薄冰的湖麵,堅強之下,是如履薄冰的擔憂。
她反握住他的手腕,握緊。
再見雲渲,雪落的內心依然不能平靜,然而她努力抑製住內心的波瀾,迎上了他的目光。然而,雲渲卻避開了,他直直望著公子。
“好身手,竟然能夠出入我眠月樓而不被發覺,如履平地。”公子開口,“不愧是凝幽閣鬱洛島培訓出來的第一殺手。”
“你知道我?”
公子微笑:“我不僅知道你,還知道你為何而來,你在南疆這些日子的動向,也早已有人一一稟告於我,我也同樣知道在眠月樓裏,你和誰聯係。”說到這裏,他看了雷長老一眼,“雷長老,你是樓裏多年的老人,竟又為什麼背叛我,背叛眠月樓,投向了邕州王?”
原來近期頻繁襲擊眠月樓的,竟是邕州王的人?聽聞此言,眾人都萬分驚訝,雷長老卻十分坦然:“明人不說暗話,既然你已經知道,我便直說了。我老雷的確是背叛了你,但沒有背叛眠月樓!我早就覺得你有問題,然而僅憑一人之力無力反抗你,王爺在南疆威望甚高,我便求助於王爺,他答應我,助我揭露你的真麵目!”
“他答應你,該不會是沒有條件的吧?”
“王爺坦蕩,自是說得分明,隻要求查明真相之後,眠月樓效忠於他即可。”
“哈哈哈……果真是個粗人,這種話也信,邕州王也真是膽大,竟敢用你這種內應,也不怕出賣了自己。”公子大笑,又轉向雲渲,目光忽然冷了起來,“那麼你呢,邕州王究竟許諾了你什麼好處,能讓你處處與我眠月樓作對?”
雲渲望著他,眼睛漸漸眯成了一條線:“他什麼也沒有許諾,隻是告訴我,如果我能殺了你,那麼……雪落自然就會回到我身邊!”
話落刀起,他的袖中,薄如蟬翼的刀鋒絕影而出。她看到那微泛青芒的寒光,如同煙雨盡頭的天青色,將公子籠罩。
若是在平時,公子躲開這一招根本毫不費力,然而此刻,她知道他身體狀況,於是來不及多想,直直擋在了他身前!
公子和雲渲同時發出一聲驚呼。雲渲那一招是下了殺心的,猛烈無比,速度又極快,根本無法躲避。
這一招是雲家刀法裏的最後一招,天光盡。雲家刀法雲渲早已連得出神入化,卻唯有這最後的一招總也練不好,總覺得缺少了些什麼,他曾央求三哥教他,但三哥卻始終不肯。但即使如此,雲渲此刻使出的這一招依然威力極大。
公子本對雲渲的忽然出擊有所防備,卻沒有想到身後的這個女子會傻到不顧一切地擋在他身前,先前冷靜驟時都亂了,根本無暇思慮後果,所有的力量在一瞬間爆發出來,將雪落推向一旁,而同時,他自己沒有任何防備地落在了雲渲的攻勢之中,避無可避。
絕影,直直地斬在了公子的臉上。
隻聽得一聲玉碎之響,那塊幾乎堅不可摧的寒玉麵具驟然裂成了碎片,散落在地。刀鋒斜斜劃過公子的鬢角,留下一道血痕,斬下一縷長發。
片刻之前還喧鬧無比的大廳裏,此刻隻剩下了無盡的寧靜。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公子的臉上。
公子的手並沒有去顧及臉頰的傷口,而是自然垂落下來。他低著頭,臉頰的傷口有血珠兒滑落,一滴,又一滴。
那是一張年輕的臉,她看到他的側顏,俊美如玉,蒼白如雪。
或許是因為常年不見陽光,他的膚色有一種紙一般的蒼白,那血滴順著麵頰蜿蜒,如同在宣紙上點染出了朵朵梅花。
“你!”“你……”雪落與雲渲幾乎同時發出了一聲驚呼。
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眼前的人,竟是她曾經的同伴——那個已經在芙蓉鎮客棧中死去的人,蒼瀾!當時她跟雲渲看得分明,他早已經沒了氣息,怎麼可能……她的視線和雲渲相觸,讀出他的眼中也是一樣的想法。
“好一招天光盡。”公子緩緩地,開了口。
“主上!”雷長老則痛呼一聲,忽然跪倒在地,“我錯了,我罪該萬死!”
公子抬起了雙眸,那是一雙漆黑的眼眸,狹長,冷峻,仿佛冬日裏最冷的霜月。雪落這時才注意到,在他被發絲遮住的另一側臉上,有一道狹長傷疤,雖然早已愈合,但依然觸目驚心。
“因為曾經在外遊曆期間受傷,容顏被毀,所以才日日以假麵示人,躲藏在黑暗之後。現在……也好。”公子忽然笑了起來,卻笑得有點蒼涼。
雷長老老淚縱橫,聲音中無限愧悔:“主上,屬下錯了,這些年一直都對你心存猜疑,卻不知你心中苦楚!老樓主離世前曾命我全心輔佐你,而我……此次事情皆因我而起,我背叛了眠月樓,已無任何顏麵再麵對主上,萬死難辭,唯有——”
說到此處,他的身子忽然一僵,往後倒了下去。
“老雷!”風長老起先一直在他身後,見此情形衝了過來,將他扶住。
“風……我……”雷長老忽然口吐鮮血,麵色變得無比痛苦,風長老焦急萬分,不住地問他怎麼了,然而他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了。最終,雷長老艱難地抬起頭來,最後望了公子一眼:“今夜……邕州王……小心……”話未說完,他便帶著無盡的不舍和愧悔,氣絕離世。
雷長老的死令場麵一片混亂,雲渲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大廳中隻聽到風長老的悲傷痛哭:“老雷啊老雷,你我相識十幾年,我原以為了解你,你卻為何這麼想不開!縱使你曾經有錯,但如今已知錯悔改,以主上寬容定會饒你一命,你又何苦自盡謝罪啊!”
公子望著雷長老的遺體,無聲沉默。雪落察覺到他的身子在微微發抖,於是攙扶著他的那隻手暗自更緊了一些。
她輕聲說道:“他方才說,今夜邕州王將……”
公子忽然震了一下,神色恢複如常。他一招手,立刻就有心腹上前,公子低聲交代了些什麼,眾人紛紛領命而去。坐回到椅子上,神色略顯疲憊地對雪落說:“今夜怕是有客人要來了,雪落,你回去好生歇息吧,我在這裏便好。”
“可是公子今夜不是要閉關嗎?這樣下去你的身子……”
“回去吧。”
“不。”她堅決搖頭,“我要留下來,陪你。”
“傻,”他笑了,“你留下來,不過讓我多加憂慮而已。”
他這話本沒有責怪的意味,然而雪落的心裏卻很難過。她看他的語氣似乎雲淡風輕,卻知道他的身子正在經受著怎樣的苦楚,這一瞬間她真的很恨自己。如果姐姐在這裏就好了,可以幫他分憂解難,而自己卻這般無用……
不時有屬下回稟情況,公子神色漸漸嚴峻起來,交代著相關事宜。雪落固執地不願走,就在他身邊陪伴著,看著他麵色越來越蒼白,額頭上甚至沁出了細小的汗水,卻依然在強撐著,不斷在心裏恨著自己的無用。忽然,她想到姐姐曾經提起過她煉製的一味藥對公子的病情有些好處,於是匆匆向姐姐的居所跑去。
漆黑的夜空,無星無月,偌大的眠月樓此刻竟仿佛連一個人也沒有。遠遠地傳來兵戈交鳴的聲音,在夜風中回響。
終於找到了藥丸,雪落緊緊攥著藥瓶往回跑,卻忽然眼前一道黑影閃過,一個人陡然之間將她抱起,掠至了一邊!
驚呼之聲還未出口,就被一個人的唇封在了喉中。
那是雲渲,他一直都沒有走,而是一直在這裏等著她。就像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守護在她身邊一樣。雪落猝不及防,而這一刻,她也終於不再抵抗。她和他的唇齒交纏在一起,他的唇,灼熱,滾燙,仿佛最熾熱的陽光,在這南疆濕冷的晚風裏,將她心底最深的那塊堅冰融化。
她愛他,自始至終,從未改變。
很久以後,他灼熱的呼吸終於平緩下來,望著她:“雪落,跟我走吧,離開這裏,我不會再讓你受絲毫委屈了。”
他目光灼灼,眸中似有星光閃耀,她笑著,眼裏卻緩緩落下了淚來。
“雪落……你……”
“我不能跟你走。現在的我已經沒有資格愛你,也不值得你愛。”
“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搖著頭,握緊手中的藥瓶:“過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現在,我要去找公子了。”
“不行!王爺的人早有埋伏,此時那個大廳裏估計已經血流成河了,你不能去。”
“什麼?不!公子有病在身,他今夜必須閉關,否則……”雪落一驚,立刻就要趕回去,卻被雲渲緊緊抱住,他說:“王爺正是知道他有舊疾,每月朔日的夜晚身子極弱必須閉關,才選擇今夜來襲,為的就是一擊中的。”
“我就知道你們是早有預謀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雲渲,我沒有想到,你竟變成了這樣。”她推開他的懷抱,冷冷地望著他。
“雪落!”他喚著她的名字,“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在你心裏,那個人究竟有多重要?”
“很重要,他救過我的命,他的命比我自己的還重要。”
“是,他重要,可我呢?為了你,我可以連命都不要!”
聽出他的語氣中已經點燃了怒意,雪落沉默著,很久之後發出輕得好似花落的一聲歎息:“我一定要回到他的身邊。”
雲渲立在原地,望著那個他曾經無比熟悉的身影越來越遠,消失在了視線的盡頭。痛徹心扉,他甚至痛得忘了去阻攔她奔離的步伐。
在她的心裏,他真的連那個人絲毫也不如嗎?
雪落匆匆回到大廳,果然如雲渲所說,其中一片混亂,血跡斑斑。眠月樓的人和一群身穿甲胄的兵士正廝殺在一起,雙方各有傷亡。她焦急地四下望去,看到公子靜坐在一扇屏風之後,身邊守護了幾個侍衛,風長老也在旁邊。外麵殺喊聲漫天,而他就靜靜地坐在那裏,望著桌上的一杯茶,猶如一幅靜止的畫。
“公子。”她輕喚了一聲。
公子如夢方醒,對著她笑了一下。她鮮少見到他不戴麵具的樣子,不似平日那般冰冷,恍然間,他仿佛回到了當年在鬱洛島的時候,那時候他還叫做蒼瀾。對於他的身份她有著無數的疑問,而此時此刻,她相信他。為了救她,他才露出了真容,不管他是什麼身份,她都相信她這個人。
她把藥遞給公子,公子服下,麵色稍微舒緩了一些。
殺伐之聲漸漸小了下去,雪落正想出去看看,卻被公子一把拉住手腕。同時,雪落聽到外麵傳來一個似乎有些耳熟的聲音,說了一聲:“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