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在消失了幾天之後,終於回來了。
在她消失的幾天裏,雪落心急如焚,幾度要出外尋找她,卻都被公子攔住。“別擔心,雙兒她遠比你想象中堅強。”公子如是說。
雪落知道姐姐的強大,她武功的高超在現今的眠月樓中,除了從未展現過實力的公子之外,姐姐當屬第一,兩大長老聯袂也隻能跟她打成平局而已。然而話雖如此,那可是她最愛的姐姐啊,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讓她如何能夠安心?
這幾天裏,一直陪著寢食不安的雪落的,是紅豆。
說來也巧了,紅豆和春來乍一看去還長得有些相像,但她們兩人的性子卻不怎麼合得來。原先一直是春來在照顧雪落的,但紅豆自從見到雪落之後,就再也不肯離去,固執地一定要照顧她,因此跟春來產生了矛盾,後來經過雪落調停,春來才滿心不願意地去了別的地方。
在眠月樓中最初見到雪落的一刹那,紅豆先是驚,再是喜,緊接著眼眶就紅了。緊緊地抓著她的手,紅豆哽咽著,眼淚落了下來:“念……雪落姐姐……”
紅豆還是習慣稱她為念雲,叫出之後意識到錯了,方才匆匆改口。也難怪,在倚荷苑呆了那麼久,兩人之間早已彼此熟稔,稱呼也很難一時之間改過來。
紅豆問雪落為什麼會在這裏,她此前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竟會在這裏與故人重逢。於是雪落將那夜分別以後的事情都告訴了紅豆,紅豆聽得揪心無比。雪落又問起紅豆這些日子起來的情況,紅豆長歎一聲,細細說來。
原來,那夜分別之後,倚荷苑裏亂成一團。因為雪落出了事,紅豆知道自己回去定然難逃一死,於是沒敢再回去,而是逃了邕州城,在南疆各城間流落,飽受饑寒之苦。一天,紅豆聽說在深山中有一種稀有的藥材,若是挖到可以賣個好價錢,於是她打算進山碰碰運氣,卻沒料到在山中迷了路昏倒在路邊,幸好被李稹所救。
紅豆說那時候她並不知道李稹是眠月樓的人,一直以來眠月樓在世人的眼中都隻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她不敢奢望會遇到奇跡。她之所以跟著李稹,隻是因為那時的她已經走投無路,而眼前的這個少年則是她最後的希望。
“所以從那個時候起,你就認定李稹了?”先前的話題太過沉重,此刻才稍好一些,聽到紅豆說起這個少年,雪落也忍不住打趣道。
紅豆臉頰驀地紅了,正要說什麼,忽然間門被敲響了,一襲藍衫的少年站在門口,恭謹說道:“雪落姑娘,雙姑娘回來了。”
雪落的心猛得一顫,“騰”得一下立起,什麼話也來不及說,如一陣風一樣掠了出去。
李稹隻是來通傳一聲的,他還有別的事情。他望了一眼屋裏低著頭那臉頰緋紅的女子,似乎有些不舍,想多駐足片刻,但終究還是快步走開了。
很久之後,紅豆抬起了頭來。沒有人看到,她眼中先前那一抹少女的嬌羞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比複雜神情,望著雪落離去的方向……
姐姐獨居的霜華小院離雪落所住的地方並不遠,然而這短短的距離對雪落而言,卻無比漫長。
一路上,她不時看到樓裏的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用刻意壓低了的聲音在談話。聽說雙姑娘前幾天消失之後不久,邕州王的府邸就遭了刺客。那刺客黑衣黑紗,武功高強,不僅將一眾侍衛打成重傷,更是企圖闖入邕州王的藏寶密室之中。就在那刺客快要得手的時候,竟然不知從何處出現了另一名高手,兩人纏鬥許久,而那時邕州王的眾多手下也已經趕來。那刺客以一敵多終究力不能及,受了傷,最後退身而逃。
雪落還聽說,雙姑娘回來的時候,身上也是帶著傷的。
她的心越來越緊,仿佛一隻無形的大手將她的心髒緊緊攥住。當雪落到達那個熟悉的小院門口時,隻見院門從裏麵緊鎖著,怎麼推也推不開。
“姐姐,姐姐!”她拍著那扇門,拚命地呼喊著,然而門裏的人沒有任何回應。
雪落知道姐姐就在裏麵,她感覺得到她的氣息。那個同她血脈相連的女子,她們的生命中有著看不見卻千絲萬縷的聯係,她知道她在。
“姐姐!求你……開開門……姐姐……”
雪落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起初是呼喊,到最後,幾乎變成了哀求。木門堅硬而冰冷,如同裏麵那個人的心。
“楊霜飛!我叫你開門!”
忽然,雪落一聲大喝,聲音之大連樹上的鳥雀都驚走了。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憤怒充斥滿她整個心,她用力地踹著那木門,雖然它依舊文斯不動。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當初她隻留下了那一句話就將她拋下了,此後那麼多年再無音訊!憑什麼她讓她擔心了那麼多年,在無數個白天和黑夜裏,她思念起唯一的姐姐,隻能無聲淚流。憑什麼今日老天終於讓她們相見,她卻連相認的勇氣都沒有?
“楊霜飛!我看不起你!我受了那麼多苦,流落了那麼多地方,多少次生死一線,我都告訴自己要努力活下去,要找到你!如今老天終於讓你我相見,你卻躲在這該死的木門後麵,連見我一麵都不敢?好啊,你不是躲嗎,我現在就劈了這扇門,看你能躲到什麼時候!”
雪落越說越惱怒,抽出了腰間的軟劍,軟劍發出清鳴之聲,仿佛已經躍躍欲試。
就在她的劍即將劈到木門的一瞬間,門開了。
雪落的劍勢生生地止在了半空,連劍影都仿佛凝固住了。在劍稍下方寸許遠的地方,是女子蒙著黑紗的容顏。
“楊雪落,你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竟然敢挑釁我。”女子靜靜地望著她,開口。
雪落的眼睛裏有淚花閃動,卻依然大聲地喊道:“楊霜飛!你的膽子也是不小,竟然我敲了那麼久,你都沒開門!”
“楊雪落,這些年來,我一直以為你長大了,卻發現你一點都沒變,還跟小時候一樣莽撞。你,就是這麼稱呼自己姐姐的嗎?”
你,就是這麼稱呼自己姐姐的嗎?
姐姐……
一切,都仿佛靜止了。隻有女子清澈得好似月光般的眼眸,隔著這許多年的光陰和回憶,從彼岸望了過來。
回首須臾處,歲月悄無聲。
“姐——”雪落剛喊了一聲,忽然感到頭痛欲裂,眼前被黑煙席卷,隨即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朦朧中,不知是夢是醒。
眼前是一片春日光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桃樹枝頭綻滿了粉色的花朵,如織錦,如雲霞,將天邊仿佛都映紅了。桃樹下立著一個女子,正是舊時姐姐的模樣,麵容嬌豔如桃花般絢爛。微風中枝頭花朵紛然飄落,落在女子的發間,臉頰,肩膀……可怕的一幕發生了,女子的麵容迅速地衰老下去,青絲變成白發,紅顏變成老嫗,她惶恐地驚呼著,求救著,然而卻沒有任何作用,四周靜悄悄的,唯有桃花依然無聲飄落……
“雪落怎麼樣了?”遙遙地,公子的聲音傳來,仿佛來自天邊。正是這一聲,將雪落的意識從虛無縹緲的桃花之境裏拉了回來。
雪落想睜開眼,卻沒有絲毫力氣,隻聽得紅豆的聲音響起:“雪落姐姐昏迷了很久,還沒有醒來。”
“知道了,你下去吧。”
很久之後,公子的歎氣聲響起:“雪落的情況又嚴重了很多,‘綻’已經開始向她的臉頰蔓延了。照這情形,最多十天……”
在他身旁,一身黑衣的楊霜飛無聲而立,沉默了許久,方才開口:“十天之內,我必能研製出解藥來。”
“雙兒,你前些日子去邕州王府,是為了找玄隱丹?”
“正是,玄隱丹是所差的最後一味藥了。傳說邕州王府的藏寶閣中存有,於是我便去尋找,但遍尋無果。但不管怎樣,縱使我拚盡一切,哪怕是豁出命來,都要找到它!”
“雙兒,你這是何苦……”
“我決不能讓我的妹妹重蹈我的覆轍!”外麵天色漸漸黑了,女子向來平靜的聲音忽然出現了波瀾,“自從當初老樓主逼我服下那尚未成型的解藥時起,楊霜飛就早已死在了那時候。人人都以為我當初被老樓主收為弟子是多麼幸運,卻又有誰知道,他隻不過是看我身中奇蠱,想用我試藥罷了!在他的眼裏,我的命如同螻蟻一般,根本不值一提!如若能夠選擇,我當初寧願毒發身亡,也不願頂著這殘破之軀,這可怖之容,苟延殘喘這些年……”
公子將手搭在她肩頭,柔聲道:“好歹,我們也殺了他,算是報仇雪恨了。”
他的聲音很柔,彷如清風過境,然而雪落的心髒卻是猛地一縮!什麼?老樓主竟是公子和姐姐殺的?可、可公子不是老樓主的兒子嗎?難道公子他真的……
雪落的意識早已清醒,身體卻不能動彈,縱使心裏又再多震驚疑問,也無法表露分毫。
對話還在繼續。
“是啊,殺了他。不僅如此,他那個礙事的兒子,也已經被我們除掉了。他當初真是聰明啊,察覺到樓中可能有異變,竟然將親生兒子送去外麵更名換姓隱藏起來,卻沒想到早就被我們發現。借著去接他回來的機會,我們殺了他,並讓你頂替了他的身份,如今這眠月樓,也總算在我們掌握之中了。”
“不過,那風長老和雷長老兩人,確實很難對付。他們已經對我有所懷疑,那天才會逼我摘下麵具。如若這樣下去,怕是很快就會瞞不下去了,現如今樓中情勢複雜,我亦懷疑是否出了內奸。那人皮麵具,你可快製好了?”
“快了,最多三日便可製好。”說到這裏,她卻沉默了。
“怎麼,不是該高興嗎?”
“可是這樣,你永遠都要活在另一個人的容顏下,至死不得解脫。”
“至死不得解脫……”公子沉吟著,分明是凝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氣氛,他的唇角卻忽然綻開如春風般的笑意,緩緩抬起頭來,“我知道,但,不悔。”
我知道,但,不悔。
不悔。
不悔……
在這亦近亦遠的對話中,雪落的意識再度混沌起來,夢境中桃花紛飛有如煙霞,遙遙地,她看到一個男子的背影。雲渲……她走了過去。那人遠遠地背對著她,衣袂寧靜垂落猶如遺世獨立,她走到他身後,他緩緩轉過身來,麵上,卻戴著一副寒玉麵具。
她望著公子,而公子,也望著她。四目相對,四周安靜得唯有花瓣墜入流水的聲音。
很久以後,她抬起手來,輕輕地撫上他的麵頰。寒玉的手感,冰涼徹骨,如同他那雙隱藏在麵具背後的眼睛。她想到第一次同他對酌的那個夜,心底忽然生出無限的憐惜,一個平時連想都不敢想的念頭闖入腦海,隨著這個念頭,她的手指緩緩地落在了他的耳旁。
公子沒有動,甚至沒有一絲退避,他就這樣站在那裏,安靜地看著她。雪落知道這是夢,也正是因為知道是夢,所以才愈發大膽起來。
即使是在夢裏,能看到他真實的容顏,也好。
她的手扣住麵具邊緣,輕輕用力……
就在這一刻,忽然一股殺氣極速從背後襲來,將那滿樹桃花劈得四散零落。雪落連忙躲避,卻終究慢了一步,眼見那殺氣就要正中她後心!
“雪落姐姐,醒醒!”一個焦急的聲音響起在耳旁,雪落一驚,猛得驚醒坐起,將旁邊正在呼喚她的紅豆嚇了一跳。
原來是夢……雪落鬆了口氣,一摸額頭,竟全都是汗水。這一摸,她無意中看到自己的指尖,竟然也已經被粉色的斑塊所蔓延!
“紅豆,拿鏡子來。”
“這……可是……”紅豆有些猶豫。
“快去拿!”
紅豆遲疑片刻,還是拿來了一麵銅鏡。雪落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在看到鏡中容顏的一刹那,仍是倒吸了一口冷氣。
銅鏡中的女子,眉目清秀,麵容蒼白,然而在左邊臉頰處,卻斜斜地開了一枝桃花。那桃花極美,猶如來自地獄的誘惑,美得妖冶,驚心。
“咣”的一聲,銅鏡掉落在地上。
“你幹什麼!”一個人衝了進來,卻是春來,對著紅豆怒目而視,“公子已經交代過,不要讓雪落姑娘照鏡子,你竟然膽敢違抗公子的命令!”
“我……”紅豆囁嚅著,卻不知該如何解釋。
“是我讓她拿的。”雪落平靜地開口。
春來一愣:“雪落姑娘……”
雪落的眼睛望著前方,迷茫而沒有焦點:“我隻是想知道,自己現在成了什麼樣。”
“成了什麼樣,又有何重要?”一個清冷男聲傳入耳中,抬眸一看,正是一襲雪白衣衫的公子,不知何時立在了門口。
“春來,紅豆是個新人,不要對她多加苛責。”
“可她明明……”
“無需多言,退下吧。”
“是。”春來不敢違逆公子的意思,恨恨地瞪了紅豆一眼,退下了。臨走之前拿了雪落的幾件衣服,說是去幫她漿洗一番。
“春來就是這樣,直言直語的,卻並沒有惡意。”公子的聲音略緩和了一些,說道,“這幾日來一直照顧雪落,辛苦你了,紅豆。”
紅豆原本隻是抿緊了嘴不語,聽到公子這番話,眼眶卻已不知什麼時候紅了:“紅豆一點兒也不辛苦,雪落姐姐對我有救命之恩,就算為她豁出命來都是應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