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眠月樓的日子久了,雪落同這裏的眾人也熟悉了起來。熟悉起來後,雪落發現春來看著沉穩,其實是個閑不住的性子,時常就跟她講些樓裏樓外的事。從春來的口中,雪落得知邕州城最近出現了狼患,不知道從哪裏出現的狼群襲擊了城內,咬死了兩個人。這兩個人中,一個名叫葛三,另一個不知姓名,隻聽得別人都將其喚作紅姨。聽說他們死得很慘,被狼群活活撕裂為無數碎片,猶如淩遲。
葛三,紅姨!
這兩個名字在雪落的腦海中震響,倚荷苑的往事又浮現眼前。還記得最初被葛三賣到那裏的時候,她曾說紅姨他們罪當淩遲,僅僅過了這些日子就真的成為現實了。難道是巧合嗎?
春來還說,除此之外,狼群還襲擊了龐戚的府宅,將其中物品悉數毀壞,卻並未傷人。也是奇了,前些年邕州城就不時出現蛇群傷人的情況,因為地處南疆,蛇蟲眾多,所以出現蛇也算是正常,但奇怪的是那蛇群仿佛是有靈性的一般,攻擊的全都是幾個權貴人物的府宅,並且那幾人的關係十分交好,龐戚也在其中。那幾人在蛇患中紛紛被咬死,而龐戚則僥幸存活,此後他就對蛇十分畏懼,家宅中常年撒著硫磺防蛇,身上的衣衫也全部用硫磺熏過。
聽到這裏,雪落回想起來,的確在和龐戚接觸的時候她聞到他身上有硫磺味,原來是有這般緣由在裏麵。然而即使龐戚如此謹慎,恐怕怎麼也沒想到殺他的不是蛇,而是她——那個曾被他毀了一生的女子。
春來沒什麼心思,說完也就罷了,但雪落卻陷入了沉思。蛇患,狼患,葛三,紅姨,龐戚,還有那些與之交好的權貴……若說是巧合,那麼也太過湊巧了,雪落總覺得這些人和事之間似乎冥冥之中有著某種關係,但她卻說不上究竟是什麼。
就在她思索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公子來了。
自從那夜長談之後,公子帶給雪落的感覺發生了一絲改變。在她眼裏,他不再是眾人眼中那副沒有一絲情感的模樣,在那個夜裏,在那寒玉麵具背後,她看到了他唇角微微揚起的弧度,聽到了他的清淺如水的歎息,以及他眼中偶爾流露出那不易察覺的一絲哀傷。
他也是人,一個真真實實的人。
“有人在門口跪了一天一夜,想要加入眠月樓。”公子一來,便直入主題。
雪落的心驀地一下提了起來,難道是……
“是個姑娘。”公子補充道。
雪落的心在這句話中落地,心裏湧上一種不知是放心還是失落的感覺,隱約中,她聽到公子說:“走,隨我去外麵看看。”
眠月樓很大,其中亭台樓閣眾多,處處設置精奇,在這杳無人煙的深山中可謂一座神跡。為防敵人入侵或是山民誤入其中,樓外設置了玄妙的陣法,不了解其中門道的人縱使來到眠月樓正門之前也隻能看到草木山石一片,而不會發現任何其他痕跡。
來到正門陣法處的時候,已經有幾個人在那裏侯著了。其中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身穿玄青色衣衫,正是風長老,而旁邊那個黑發虯髯的是雷長老。風長老撫著胡子不住歎氣,而雷長老則大聲訓斥著一個藍衣少年。那少年垂首站著,仿佛做錯了什麼事一般,一聲都不敢吭。
見到公子過來,兩位長老上前行禮,對站在公子身旁的雪落便完全視而不見。幾人說了些什麼,公子擺擺手,兩人雖然心有不甘,卻還是退到了一旁。雪落似乎感到有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一瞬間就離開了。
雪落來到這裏已經有一段日子了,也見過這兩位長老。雖然麵上沒什麼,但雪落明白他們心裏對自己並不歡迎,但她也隻是佯裝不知。站在門裏,雪落抬頭,看到虛空中有一處巨大的鏡像,那是用術法凝成的,所顯示的正是門外的情形。
在那裏,有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倔強地跪著。
“紅豆!”雪落沒料到竟然是她,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公子要帶她過來。
“是她。”公子頷首,對於雪落在邕州城的事,他已經十分清楚,自然也知曉紅豆,“昨日李稹入山采藥,遇見她昏迷在路旁,一時不忍便救了她。她醒來之後,就一直跟著李稹,一直到了這裏。”
眠月樓為免被纏入世外紛爭,素來不救外人,這個規矩李稹是知道的,屬於明知故犯。他雖沒有說出自己的身份,然而紅豆卻一直跟著他,一直到陣法將她隔絕在大門之外無法再跟,於是她就一直跪在這裏,乞求眠月樓能夠收留她。
從昨天算起,紅豆已經跪了整整一天一夜。這一天一夜之間,她滴水未進,孱弱的身子幾度昏倒,又轉醒過來,繼續跪著。但是她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在她麵前的,始終是平凡無奇的山石和草木,冰冷而又堅硬。
當公子說這這些的時候,不遠處,名叫李稹的少年一言不發,甚至連頭也不敢抬。公子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淡淡說道:“李稹,你說這如何是好?”
少年渾身一震,半晌才出聲道:“主上,屬下知錯,甘願受罰,但那姑娘……”
“老樓主留下的規矩,任何非眠月樓的人一旦發現了樓中位置所在,那麼隻有一個字——殺!”
公子表情冷厲,最後一個字說得殺伐果斷,不僅是李稹,連身在一旁的雪落聽了,都由心裏透出一股寒意來。
“主、主上……”名叫李稹的少年終於抬起了頭,艱難、卻又一字一句地說道,“屬下願意承擔所有的罪責,哪怕、哪怕是……隻求您放過那姑娘一命!”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色都已經變得蒼白,似乎是在經曆著極大的掙紮。他自小生長在眠月樓,對樓主的命令不敢有絲毫違抗,這是第一次,他說出這種話來。
公子望著他,語氣平淡:“你如此護她,可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李稹搖搖頭:“不知。”
公子的目光落在雪落身上,雪落開口答道:“她叫紅豆。”
“紅豆……”李稹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眼中出現了一種欣喜卻又迷惑的神情,似乎不知道公子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雪落,你覺得對這於件事,該如何處置?”
看到那個人是紅豆的一瞬間,雪落就焦急不已了,此刻立時說道:“紅豆不是壞人,我了解她。在倚荷苑時,如果不是她,可能我就已經死在了那裏。求公子三思,饒過紅豆一命!”
“可是老樓主立下的規矩,是不能破的。”
“主上,如果您能考慮讓那姑娘加入眠月樓,那李稹就不算壞了規矩,一切都理所應當了。”一旁的雷長老開口道。
公子淡淡望了雷長老一眼,說道:“眠月樓,豈是什麼人都能進的?”
雷長老急了,衝口而出:“可是您身邊的這位楊姑娘,不也——”話說到一半,就被風長老急忙拉住了袖子。
四周的空氣在一刹那間凝滯,如同墜入冰窖,讓人覺得無法呼吸。
“雷長老,你累了,該回去休息了。”許久以後,公子緩緩開口。他的語調很平緩,若無其事地把手抬起來,凝望著自己的指尖。沒有人知道那冰冷的寒玉麵具背後,是怎樣的一副表情。
雷長老原本自知失言,正在沉默間,卻又仿佛被公子這般若無其事的口吻激怒了,終於甩開了一直扯著他的風長老,跨前一步道:“主上,我敬你一聲‘主上’,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老樓主,你那為了眠月樓而死的爹!幾年前你爹料到樓裏會有變故,特意將你隱姓埋名送去外麵,一是避險,二是磨練,然而自從你去了東……”
“夠了!”一聲厲喝劃破長空,一道金光從公子袖中激射而出,霎時間纏在了雷長老的脖子上。
“主上!”風長老大驚,想上前,卻被公子冷厲的眼神鎮住。
雷長老的臉色頓時變得又紅又紫,然而他沒有反抗,繼續說道:“後來……後來老樓主過世,千裏之外的你回來繼承局麵……咳咳……誰料到你回來之後性子就大變,和從前完全都不一樣了,不把我們幾個老家夥放在眼裏不說,還整天戴著這副鬼麵具,從不以真麵目示人……”
“我讓你住口。”公子的聲音冷硬如鐵。
“怎、怎麼……被我說到痛處了嗎?”雷長老已經幾近窒息,卻還在斷斷續續地說,“如果、如果你心裏真的沒鬼,就把這麵具拿下來,讓我們看看你的真麵目……否則,你就殺了我老雷吧!”
金線越扯越緊,終於,鬆了下來。
“李稹,把陣法暫時撤了,我允許紅豆加入眠月樓,帶她下去。”
李稹的注意力原本全被雷長老的話所吸引,此時忽然聽到公子這麼說,驚得不知如何是好,愣了半天才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少年的臉上驚喜之情溢於言表,連連拜謝後退下了。廳堂裏,隻剩下了四個人。
“原來,你們都在懷疑我。”公子沉默許久,忽然笑了起來,聲音中戴著一絲不知是輕蔑還是失望的情愫。
雷長老一度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忽然間又喘過了起來,開始不停地咳嗽,而風長老、雪落,則滿麵擔憂地站在兩人旁邊。
“主上啊,屬下不是懷疑您。”風長老歎了口氣,上前一步,“隻是你回來之後就一直戴著這幅麵具,行事風格也和之前截然不同,實在是讓我們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