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影·夜來香(1 / 3)

雪落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隻記得昏昏沉沉間,好似經曆了幾個輪回。靈魂載沉載浮,幾乎隻差片刻就要離體而去,終究還是安穩踏上了堅實的土地。

手腕上恍惚間傳來細小的冰涼觸感,彷如冰冷的刀鋒貼著皮膚而行。那冰涼在她手腕綿延片刻,又遊離至她肩頭,緩緩挑開她衣衫,宛如條小蛇一樣在她肩頭盤桓……她想動,渾身卻沒有絲毫力氣。不知過了過久,那冰涼終於從她肩頭退卻,而她的精神也再次陷入了沉眠。

昏昏沉沉,起起伏伏,恍惚中仿佛度過了無數個春夏秋冬。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淅淅瀝瀝的雨聲,雪落終於從夢境中的那一片虛土種醒來。睜開眼,她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所在。

她從鏡中瞧見自己,身上已經換上了一身新的衣服,她撐著要起身,手被什麼東西硌到,低頭一看原來是那塊鏤空的玉佩已經不知被誰擦洗幹淨,穿上了流蘇,掛在她的腰間。

如果不是身邊的侍女告訴她,雪落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竟然已經昏迷了幾天幾夜。

侍女名叫春來,生得細眉細眼,聲音也溫和。雪落問她這是在哪裏,她回答了三個字:“眠月樓。”

眠月樓?

雪落剛才醒來,腦子裏依舊有些昏沉,過了很久才將斷線的思維續上。仔細在腦海中搜索著關於這三個字的相關信息,卻隻是些瑣碎的片段而已。傳聞眠月樓是存在於南疆十萬大山中的神秘組織,非正非邪,以煉蠱治毒聞名天下,行蹤卻萬分隱秘。眠月樓避世而隱,平素幾乎從不與外界打交道,雖然名聲在外,卻從未有人見過其真容,因此便成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

“一入眠月樓,非死不得還。你,可想好了?”

遙遠得仿佛來自天際的聲音響起在腦海之中,隱約中,那一夜的山崖之下,男子雪白的衣衫一角忽然清晰起來。

墜崖之時,或許是老天憐憫,山崖邊橫生的幾棵樹減輕了她下墜的阻力,最終落地的一瞬,雖然全身已多處受傷,卻留得了一條性命。那時那刻,一個神秘男子不知何時出現,求生的本能讓她求救於他,他就隻說了那一句話。

她如今,是身在眠月樓?

身上的疼痛不斷傳來,雪落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上纏滿了紗布。床旁邊的妝台上放了一架銅鏡,正對著她。鏡子中的女子容顏蒼白,臉頰上的傷痕已經結痂,變成了一種可怖的深褐色。然而傷口上似乎被塗了一種淺綠色的透明膏體,有一種冰涼的感覺,也不覺得疼痛。

雪落用手去摸那傷痕,門口卻忽然穿來一個聲音:“你的臉上塗了傷藥,如果不想毀容的話,就別亂動。”

一個一襲黑衣的女子走了進來,縱使是在屋內,她的頭上依然戴了一頂帷帽,帽緣垂下一圈黑紗,遮住了容顏。窗外下著雨,是南疆連綿的細雨,淅淅瀝瀝。女子進來的時候,身上還帶著些許雨意。

春來立刻站起,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雙姑娘。”

雙姑娘?

雪落一驚。自從尋找姐姐以來,她就對“霜”這個字分外敏感,甚至連同音字也不例外。如今聽到春來這樣喚她,這是她本能的反應。

被稱作雙姑娘的女子淡淡地“嗯”了一聲,沒再說話。春來知趣,告辭退下了,房間裏就剩下了兩人。

“是‘霜飛’的‘霜’嗎?”顧不上任何別的事情,雪落急急問道。

女子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隻是走上前來,伸出一隻手指沾了沾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寫了一個“雙”字。

雪落剛提起一絲希望的心,瞬時跌落下去。不是姐姐……

“不錯,竟然殺了龐戚。”女子緩緩開口,聲音中竟似有一絲讚許。

“是你……你是眠月樓的人嗎?”看著眼前的人,雪落已經基本明白了。眼前的女子一身裝束,跟芙蓉鎮的客棧中馭蛇的黑衣女子一模一樣。

雙姑娘緩緩點頭,默認了她的說法。

“那,蒼瀾也是你殺的了?”想到幾個月前的事,雪落一下子激動起來,“用蛇來轉移我們的注意力,趁機殺了蒼瀾,然後嫁禍,對不對!”

“轉移你們的注意力是真,”雙姑娘的口吻無比平靜,“但我從未想過要嫁禍你們。”

她的語氣不像是在說謊,雪落半信半疑,說:“那輕塵呢,自從出事之後她就失蹤了,她去了哪裏?”

“她?”雙姑娘一笑,“去了她該去的地方。”

“我不明白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該明白的時候,你終究會明白的,現在我能告訴你的隻有這些。”雙姑娘站起身來,“你之前傷得很重,不過塗了眠月樓秘製的傷藥,已經沒什麼大礙了,再修養幾日應該就可以慢慢下地走動。這些日子都是春來伺候你,有什麼需要,你盡可以吩咐她。還有,你臉上的傷口切不可亂動,雖然已經上了藥,但傷口較深,愈合還需要一段時間,你也得小心為上。如果在愈合之前傷口再次開裂,那麼你的臉就會留下傷疤,終生難消。”

“終生?”雪落苦笑,“我所餘生命,不過三個月而已。”

三個月後,冬雪飄飛之季,十八歲生辰那天,就是她生命的終點。

雙姑娘本已邁出了去,聽聞這句話又轉過身來:“未必。”

雪落一驚,抬眸望她。

黑紗後,女子的容顏看不分明:“世間萬物,相生相克,既然製造得出一種奇蠱,就必定有解開的方法,‘綻’也不例外。”

雪落並不意外她為什麼會知道自己身中了“綻”,在昏迷的這段時間裏,她全身被上了傷藥,自然肌膚會被人看到,況且眠月樓本就以製蠱而聞名於世,知道她身中奇蠱也並不奇怪。

“你是說,我身上的‘綻’,有希望解開?”

雙姑娘笑著回答:“凡事還未到終點之時,切莫過早絕望。”

她的話說得含糊,讓雪落有些不明白究竟是何寓意,但言語之中,總歸給了她希望。這些年來,她已經習慣了每天謹小慎微地生活,也學會了不報任何希望,這樣就不會失望。然而雙姑娘的話,還是在她心中燃起了一星半點的希望之火。

她望著這個一襲黑衣看似難以接近的女子,冰冷的聲音下,似乎帶有淺淺暖意。那黑紗下的,會是怎樣的一張容顏呢?

“對了……救了我的人,是誰?”

雙姑娘望她一眼:“眠月樓的主人。”

“眠月樓的主人……”雪落喃喃地念著這幾個字,若有所思。腰間,那塊鏤空的玉佩靜靜地懸掛著,流蘇輕拂。

眠月樓的主人,會是什麼樣的呢?

眠月樓不愧堪稱製蠱與製藥雙絕,不過短短日子,雪落身上的傷已經基本痊愈,除了臉頰上的傷口由於太深還沒有完全愈合外,別的已經基本沒有大礙。

雪落所居的地方平日裏沒什麼人,倒也圖個清靜。雙姑娘有時來看看她,但每次都是那副淡淡的模樣,並且來去匆匆。雪落傷重的時候,一直是春來在照顧她,不過雪落其實不怎麼習慣身邊總有個人在,於是傷情稍輕一點就讓春來不必總來,因此春來隻是定時來給她送來生活用品和一日三餐而已,平時並不在這裏。

有時候,看著春來,雪落會想到紅豆,她們看上去年紀相差不大,又同在她身邊。那夜匆匆一別,不知道紅豆最終是否逃脫,現在又怎麼樣了。雪落想著想著,就會想到當年自己和姐姐分別的那天,一時的分散,卻未料是永久的離別……

姐姐,你說讓我跑,別回來了。可是你呢,又是否知道我在苦苦尋你?

抬頭,天上一輪圓月,卻映得月下的人更加形單影隻。

院中種了很多夜來香,夜色下暗香彌漫。院中角落有一個石桌,幾把石凳,雪落心中寂寥,於是從屋中拿了酒出來,又拿來兩個青花小碗,斟滿。

“春來。”明知道沒有人應答,她還是喚了一聲。回答她的,是秋蟲鳴叫的聲音。

雪落苦笑一聲,也不知是在笑些什麼。把麵前的一盞酒推到石桌的另一端,仿佛那裏坐著某個故人一樣,她端起麵前的酒杯,對了空氣輕輕說了一聲:“幹。”

明明那麼寂寞,明明知道沒人,卻還是要當做仿佛有人一樣,這樣她的心裏,或許就會不那麼寂寥了吧……

一杯酒下喉,灼熱的感覺在腹中蔓延開去,卻又忽然冰涼。

夜風習習,花影輕搖,忽然間一陣風吹來,雪落的眼睛被迷了一下。隻是一瞬間的功夫,她聽到輕微的聲響,是瓷器和石頭輕碰的聲音,睜開眼時,對麵放著的那個酒杯竟然已經空了。

雪落愣了一下,隨後輕笑起來,給兩個酒杯中又都斟滿了酒。

“既然來了,何不出來坐坐?”

雪落說了這一句後,對方依舊沒有聲響,她也不急,隻是望著手中酒杯,輕輕把玩。片刻後,一個人影從繁茂的夜來香叢中顯露出來。

夜色下,那人麵上穿著一身銀白衣衫,幾乎與明月一色。

是他,那夜救她的人。來到眠月樓這些日子以來,她從來都沒有見過他,即使是在那天夜裏,也隻看到了他雪白衣角而已。然而她知道,這就是他,眠月樓的主人。這是他的名號,她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在這裏,所有人都稱呼他為“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