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影·夜來香(2 / 3)

關於公子,雪落了解得並不多,他不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人。然而有時無意間看到眠月樓中的眾人提到他時,眼中的神色都是敬畏和懼怕,甚至連說話的聲音都刻意壓低,仿佛在提到那個名字時,連聲音大一些都是一種不敬。

雪落對公子唯一的一點了解,來自於雙姑娘所告訴她的。

在眠月樓中,有四大長老,分別是風、炎、木、雷。數月前,老樓主突然病逝,而雲遊在外的公子又還未回到樓中,那時候有人趁機作亂,煽動一部分人爆發叛變,眠月樓岌岌可危。後來公子歸來繼任了樓主之位,利用鐵手腕平定了內亂。叛亂的幾個領頭人,公子下令將他們用極其殘忍的方法殺掉。聽說那些人死得極其痛苦,被狼群活生生吞噬,卻並不是一下子咬死,而是在身上不斷咬噬血肉,如此慢慢折磨,幾天幾夜方能完全斷氣,最終整個人隻剩幾根零星殘骨,連山中野狗都不如。

對於領頭人,公子從嚴懲處,而剩下被煽動的那些人,他則采取寬恕的態度,如此恩威並施,最終令他們全都歸服,眠月樓的地位重新穩固。

盡管叛亂最終平定,但眠月樓也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在平叛的過程中,炎長老和木長老先後身亡,曾經的四大長老,如今隻剩兩人。

如今在眠月樓中,地位最高的是公子,此外,便是所剩的風長老與雷長老。老樓主曾有兩名弟子,其中一人已病逝,唯剩下了霜姑娘。在老樓主過世後,她便輔佐公子,一直隨侍左右。雖然她名義上並沒有任何的頭銜,但事實上在眠月樓中沒有人敢不尊敬她,連長老也都敬她三分。

雙姑娘最初加入眠月樓是在幾年前,她來的時候就是現在的一身打扮,一襲黑衣,黑紗遮麵,整個人仿佛自夜的一角走出。據說那時候有人曾無意中見到過她的容顏,說她容貌清麗,美得如同初綻的桃花,卻不知為何要將自己掩藏起來。這些年來,這身裝束從未改變過,沒有人看到她麵紗下的容顏,如同沒有人了解她的過去。至於那關於她那美貌的流言,也終究成為一個傳聞罷了。

雙姑娘最初是被老樓主帶回來的,老樓主誇她有通靈的天分,於是悉心調教,交給了她“馭獸”的功夫,修煉至一定境界後可以駕馭各種毒蟲猛獸。這種功夫對修煉之人十分挑剔,可以說萬裏挑一,必須要靈性極強的人才可以,而她就是這種人。

雪落終於明白為什麼在最初的那個夜裏,雙姑娘會如此輕易地駕馭蛇群來襲,卻並不知道她為什麼會來到芙蓉鎮,又為什麼會這樣做。她並沒有想傷害他們,似乎隻是為了引開他們的注意力,而她究竟是什麼目的卻不得而知。對於這些,雙姑娘並沒有提起,而雪落也沒有去問。雖然心中有著疑惑,但她知道有些事情她不該去問,無論她有多麼想知道真相。

關於蒼瀾為什麼離奇死亡,而輕塵又去了哪裏,這些雪落隻問了一次,在得到雙姑娘的回答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問過。憑直覺,雪落覺得這樣的一個女子,是不會說假話的。況且雖然雙姑娘為人冷淡少語,但在這些日子裏,她的確是對雪落多有照拂。

想到這裏,雪落忽然發現在離開鬱洛島之後,自己在判斷事和人這方麵,似乎越來越感情用事了,竟憑著相處不多時日的那些許感受,以及對方對自己的一點點好,就選擇相信對方。

可是,除了相信,她還有別的選擇嗎?

沒有。

在這遙遠的南疆,陌生的山穀,她獨身一人。遇上仇人,在複仇之後懷著必死的決心跳下山崖,以為一切都將了解,卻被眠月樓主所救……回想起這一切,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然而事已至此,再想這些也已經都是徒勞。此時此地雪落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相信命運的安排,相信上蒼自有天意。

夜色之中,銀白衣袍的男子臨月而立。他身姿修長,衣袂當風,腰間雪白流蘇在夜風的吹拂下微微擺動,恍然望去,竟有如謫仙一般。然而當她想看清他麵容的時候,卻發現他的臉頰上戴著一張純白色的寒玉麵具,遮擋住了他的容顏。

這……就是那個人,當初在懸崖下救了她一命的人?

仰望著身前的人,本能地,雪落想站起身來。男子望著她,麵具後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絲淡淡的笑,他俯下身來,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地按在她的肩頭。

雪落還沒明白他要做什麼,忽然感到一陣力道壓在肩頭,柔和而又有些霸道。說它柔和,是因為那力道溫柔得如同春日清風,甚至還帶著些許暖意;說它霸道,是因為它雖然表麵輕柔,但其實內勁雄厚,令人根本無法抗拒。

在那力道之下,雪落不得不重新坐回到了石凳上。而對麵的男子,也緩緩落座。

方才按壓她肩頭的那兩根手指,此時握住了酒杯。酒杯是青花瓷的,杯中盛滿了酒,酒中映出一輪圓月,點點殘星。

男子的手指,修長得如同不染一絲塵埃的青竹,卻又是蒼白的。那蒼白從的他肌膚裏透了出來,令他的手指看起來有一種冰冷的感覺,和他臉上的寒玉麵具一樣。

那張麵具背後的臉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雙眸子能看出些許的情愫。雪落看著他的眼眸,總覺得依稀有些眼熟,仿佛在很久很久的記憶裏出現過一樣。然而那感覺就像一陣風,待她仔細回想,卻沒有任何痕跡了。

“自斟自飲,不覺得悶麼?”

男子開口的一刹那,四周忽然安靜下來,連沙沙作響的竹葉都沒了聲息。他的聲音略有些低沉,卻又無比悅耳,如同風吹過的聲音。

那一刻,雪落有一瞬間的愣怔,待反應過來後,即刻俯身單膝跪下。

“雪落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對於她的反應,公子似乎並沒有意外,伸手扶她起來,對著她輕笑道:“並非是我救你,而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公子繼續說道:“那一夜,我隻是恰巧在懸崖之下遇見你,並將你帶回。那時候你筋骨皆碎,已經奄奄一息,即使用再好的藥,如果你本身沒有頑強的求生欲,也無法撐過這一關,但你做到了。所以我說,救你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不管外麵的情況如何,最重要的,還是自己的內心。”

不管外麵的情況如何,最重要的,還是自己的內心。

這句話在雪落的心裏激起了巨大的漣漪,她從不知道原來在自己的心裏有著那樣強的求生欲,而這一切,都源於一個“情”字。

她曾經被教導看待一切都要摒棄感情,否則很可能會被蒙蔽了雙眼,所以要學會冷漠,學會無情,也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然而這些日子以來,在外麵經曆了這麼多,相遇與離別,仇恨與拯救,癡情與無情……她在生和死之間打了幾個來回,卻更加看不破這一切了。

在朱槿叢中和雲渲分別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明白,生離即是死別。她知道如果沒有他,雲渲會過得更好,而一直在生與死的邊緣苟延殘喘的她注定給不了他幸福。所以在跳下懸崖的一刹那,她心裏的最後一個願望就是希望他能忘了她,而自己也能忘了他……盡管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死百了,她希望自己死了,如此以來便不用再記掛這些凡塵俗事,不用為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將來”而憂心,也不用因為思念一個人而痛徹心扉。

她希望她死。

然而,連雪落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是,在潛意識中,她的身體裏竟潛藏著如此巨大的求生意念。願意死亡,願意忘記,這隻是她不斷做給自己的心理暗示而已,目的是為了逃避這些現實中的痛苦,其實這並非她內心裏真正的想法。

雪落根本不記得在墜崖之後的事情,對於那段時間的記憶,在她的腦海中完全是一片空白,包括她向公子的求救,她也是事後拚命回想,才勉強拚湊起了破碎的畫麵。在那個時候,支持著她的唯有求生的本能。

她騙得了任何人,卻騙不了自己的心。她是那麼愛雲渲,她是多麼想跟他攜手白頭,相扶終老,又怎麼舍得離他而去?選擇這樣做,不過是在殘酷的現實中,沒有辦法的辦法罷了。而現在公子的一句話,將她這麼久以來心裏一直隱藏的感情一下說穿。

“公子說得是。”望著地上月影,雪落失神苦笑,“可笑我一直妄圖欺騙自己,卻不知那是最不可能做到的事。”

公子將手中那杯酒一飲而盡,說:“人生在世,不過短短幾十年,不求轟轟烈烈,但求無怨無悔。”

雪落沒料到公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語氣中甚至還略帶著一些感傷。在她的印象中,眠月樓的主人是冷厲的,是絕然的,是高高在上如同神祗一般的存在,這樣的人,是不應該有這樣的語氣的。

況且,現在站在他眼前的自己,對他來說也隻是萍水相逢而已。算上救她那一夜的初見,她和他此時不過隻是第二次見麵,而他的口氣卻仿佛麵對著一個相識多年的老友,帶著些感傷,帶著些遺憾,還帶著些寂寥。

“公子……”

“沒什麼,隻是一時感慨罷了。”公子一笑,又斟了一杯酒,“這些日子以來,在眠月樓過得可還習慣?”

“多謝公子關心,雪落過得很好。”

“那就好,從今往後,你就一直住在這裏吧。”

雪落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一直住在這裏?”

公子頷首:“如今你已經是眠月樓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