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影·夜來香(3 / 3)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還在是在雪落的心裏擊起了漣漪,她想起那一夜的懸崖之下他的那句話。

一入眠月樓,非死不得還。非死不得還……

仿佛看穿了她心裏在想著什麼,公子說道:“這是自老樓主在世時就定下的規矩,眠月樓避世而隱,尋常外人不得加入。但若是一旦加入了,此生就是眠月樓的人,自此由生到死都跟眠月樓息息相關,除了死之外,沒有任何可以退出眠月樓的方法。”頓了頓,他說,“眠月樓有一個規矩,那就是不救外人。”

所以當初他才問她那句話,隻有她成了眠月樓的人,他才能救她。

凝幽閣,倚荷苑,眠月樓……一路匆匆而行,滄桑巨變。若是旁人忽然被告訴這些,或許會有一種命運自此改變的感慨,然而對於雪落而言,卻不過是從一條路踏上了另一條路罷了。

她的命運從很早之前起,就已經不屬於自己。

她歎息一聲,卻也沒有再說話。公子莞爾,忽然袖中閃過一道細小微光,待雪落反應過來之時,一條細若遊絲的金色絲線已經搭在了她的手腕上。那金色絲線不知由何種材料製成,冰冷如雪,看似柔韌,卻柔中帶剛。

他在幫她號脈,用那不知名的金色絲線。冰涼的手感在她手腕上蔓延開來,又化為一種令人心神寧靜的力量,如同雪花飄落,融於體溫。雪落忽然想到在先前昏迷的時候,迷迷蒙蒙之中也有著同樣的感覺。

“咦?”公子一向平靜的語調中出現了一絲波瀾。

雪落望向公子,他的臉猶如寒玉,看不出任何表情。

“怎麼會這樣?真是奇怪……按理來說不應該……”公子喃喃自語,仿佛有些疑惑,複有低下頭來,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雪落心裏一緊,問:“公子可是發現了什麼異樣?”

公子抬頭,直截了當地問:“你可知道你的身體裏被種下了蠱?”

原來如此,雪落了然。既然已經是眠月樓中的人,又受了公子的救命之恩,當下也不隱瞞,將自己兒時中了“綻”、又如何服下相思引,如此種種,一一道來。這一係列的事情紛繁複雜,時間跨度從她兒時說起,雪落隻撿重要的講,關於師父的事也沒有提及,便是連和雲渲的那些往事,都被她刻意略過。

有些事不是不願想起,而是一想起,就會痛徹心扉。

這一說便說了許久,公子沒有插一句話,隻是默默聽著,間或望著手上的酒杯,似乎在思索著。杯中,映著一輪明月。

“你知道你是如何被人下了‘綻’的嗎?”待她說完,公子問道。

雪落搖頭,她雖然自小受到疼痛折磨,但也一直都以為自己身患奇症而已,直到穆淩煙一語,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是被下了蠱。這蠱究竟是誰下的、什麼時候下的、怎麼下的,她一概不知,唯一知道的是自她從記事起這蠱毒就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公子歎了口氣,說:“這麼看來,或許是你在娘胎裏的時候,就中了蠱毒了。對你下蠱的人,不知是有多大的仇恨,竟然連小小嬰孩都不放過……”

公子的目光落在她的脖頸上,在那雪白的肌膚上,有緋紅色的桃花靜靜開放著。那好似美麗花朵的痕跡,卻是蠱毒發作的標誌。

自從那夜朱槿叢中繾綣過後,相思引消失,而“綻”則大麵積地爆發出來。直到那時雪落才明白,原來穆淩煙以試藥的名義讓她服下相思引,其實是為了壓製她身上的蠱毒而已,心中不由對並沒有將真相告訴她的穆淩煙多了許多感激。她原本以為相思引無藥可解,卻未料它竟然在一夕之間盡數消失。

那一夜的繾綣纏綿又浮現眼前,明月之下,朱槿花叢,他在她耳畔急促的呼吸,輕輕呢喃著她的名字……想到這些,雪落的臉不由變得通紅。

公子望著她,聲音中浮現出一抹了然的笑意,道了聲:“原來如此。”

雪落頭垂得更低了,仿佛被看穿了心事,臉頰紅得好似夏日天邊的雲霞。

“穆淩煙曾告訴你,這相思引無藥可解?”

“她的確是這麼說的。”雪落點頭。她不由想到了當初穆淩煙的話,即使已經過了許久,但雪落依然無法忘記聽到那句話時,她心裏深深的絕望。

“相思引無藥可解,隻要你還愛著他一天,隻要你還對他心存相思,它的藥力就不會消失,直到你不愛他的那一天,或者你死的那一天。”在藥人穀的小屋中,穆淩煙如是說。

然而對雪落而言,她不愛他的那天,或許就是她死的那天吧……

看到她點頭,公子笑了。

雪落疑惑:“難道她說錯了?”

“她說得不錯,這相思引的確無藥可解,但‘無藥可解’,並不代表著它不可解。”公子說道,“有時候,解除一種毒性,並不需要‘藥’。”

見雪落仍是不解,公子說道:“起初你重傷來到眠月樓時,我為你號過脈,你身體裏殘留著一部分相思引的藥性,然而剛才當我再次查探時,卻發現你身體裏的相思引已經徹底消失了,全無蹤跡,想來已經是被解開了。聽你所言,那相思引既然是用於相愛之人的,那麼大約經過那一夜之後,藥性已經被解開了。”

公子所說的,的確沒錯。

相思引,這種因相思而生的毒,解開它的唯一辦法,就是愛。

雖然在藥力作用下,每念及或者接近相愛的人就會心痛異常,然而這隻是一時的,若是能抵得住這種痛苦,哪怕痛徹心扉依然相愛不負,與心中所思所念之人繾綣相融的刹那,相思引自可解開。

當初穆淩煙覺得這種可能微乎其微,因而便沒有告訴雪落。況且雪落雖然承受相思之痛,身體內的“綻”卻被壓製,如果相思引解除,那麼這些日子以來被壓製的“綻”就會在一夕之間爆發出來,使得情形更為嚴重。不過這種可能性太小了,除了巧合之外,幾乎沒有第二種解釋。

然而,這世上的事情,就是這般巧合。

被逼服下合歡散,走投無路躲入義莊,被恰好在那裏的雲渲所救,雙雙落入朱槿花叢中,情難抑製,抵死纏綿……一切的一切,不偏不倚,偏就發生在了此刻。

因為相思引的失效,她體內的“綻”便大麵積地爆發出來,就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白月如霜,月華在地上投下兩人的影子。雪落愣愣地望著那影子,仿佛看到在黑暗之中開出了朵朵桃花。她終於明白了事情的緣由,卻忽然覺得有些無措。

“一個月。”公子豎起了一根手指。

“什麼?”

公子沒有說話,望著她。雪落忽然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是說,她的命隻剩下一個月的時間了。桃花已經蔓延到她的頸肩,過不了多久,就會到它開滿她全身的那一刻。

“我會幫你。”

雪落一愣。

“雙兒已經在研製‘綻’的解法了,近些天內應該有結果。”公子說道,“毫不誇張地說,在這世上除了眠月樓之外,恐怕再也沒有誰能配製出‘綻’的解藥了。不過這其中少了最後的一種材料,我們還在努力尋找。”但具體是什麼材料,他卻沒有細說。

“公子……為什麼……”雪落哽咽,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幾度欲跪下,卻又被公子攔住。

“我這麼做,並非沒有理由。”公子笑了,忽然站起來,俯下了身,“既然已經是眠月樓的人,那麼你的命,自然是由我做主的。沒有我的允許,誰也拿不走。”

他的臉離她很近,他口中淡淡的酒香拂在她的麵頰。她看到他的眼睛,其中映著清淺月光,令她的心髒在刹那間忽然停止了跳動。

那一瞬間的感覺,仿佛……仿佛是從靈魂深處沁出來的某種回憶,遙遠而迷離。

公子直起了身,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轉身離開了。夜來風動,花影扶疏,南疆溫柔的風,輕輕地,撫著她的臉龐。

深夜,夜闌人寂。

在雙姑娘獨居的霜華小院裏,燈火早已熄了,然而黑暗之中卻隱約有兩個人的說話聲。那聲音極輕,若不是用了內力去努力探聽,是絲毫聽不到的。

“又喝酒了嗎……你這身子本就不好,就不要再喝酒了。”女子的聲音隱約傳來。

“沒事的,小酌而已……不喝酒,日子過得太慢,連自己都不知道今夕何夕了。”男子的聲音響起,“麵具……快做好了嗎……”

女子的聲音響起:“還在製作中,我盡快的。不過你可想好了,那麵具一旦戴上,這一輩子都無法再拿下來,除非……”

“除非我死。”男子接口道,“可是自我從墳墓中爬出來的那天起,又有哪一天算是活著?每個朔夜在不夜天裏閉關,那生不如死的日子……”

“和我一樣,從前的我已經在幾年前就死了,如今活著的不過是一具軀殼而已。”女子的聲音帶著慘淡的笑意,“原本我活著的意義就是報仇而已,然而現在,也多了一重希望……”

男子沉默了片刻,說:“解藥,研製得如何了?”

“還差一味材料,叫做玄隱丹,聽聞世間難覓,但我會拚盡一切去尋到。”她的聲音喃喃地散在南疆的夜風裏,“我絕不會讓她像我一樣,絕不會……”